《海棠经雨透——申签版》陌青青青

3、我是看你好看才——

　　自进了十里长山，秦戈理所当然地接下了照料顾长渊的责任。然而，山寨不养闲人，他不仅要负责顾长渊的起居，还要参与巡逻、防卫，时常忙得脚不沾地。于是，大部分时间顾长渊只能独自待在屋内。
　　最初，这种独处是难熬的。没有了随侍在旁的仆从，没有了井然有序的药膳针灸，没有那些无处不在的搀扶与代劳，他只能僵硬地躺在床上，望着灰黄的天花板，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脚步声，等待时间一寸寸地流逝。不过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渐渐发现这样的处境竟让自己松了一口气——终于，没人再无时无刻地看着他了。

　　自他伤后，将军府的侍从们对他的照料可谓无微不至，事无巨细，他知道他们是真心敬他、护他，也知道他们的细心关怀是出于忠诚。
　　可他也清楚地感受到，他们的回避。
　　他们不会问“公子可需搀扶”，不会询问“公子是否能行”，他们会在他行动滞涩之前，悄然接手，以避免他的狼狈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用沉默填补他的无能，用克制掩盖他的不便，用尽善尽美的服侍，让他尽可能不去直视自己的失控与虚弱。
　　但这不意味着，那些无力就真的消失了。他们的沉默、回避与小心翼翼，无声地昭示着他的无能为力，狼狈不堪，失去体面。他每日被精心地安置、照料、维护，像是一件即将碎裂的瓷器，被人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连落下一点尘埃都是不被允许的。这一切让他感激，也让他痛苦。
　　如今没有了那些小心翼翼的照顾，没有了藏不住的痛惜，也没有了那双双透着怜悯的眼睛，他终于能来自己尝试、自己失败。于是，他开始用自己所有力所能及的方式去做事，用左手，用头，用下巴，甚至用牙齿----虽然狼狈，但居然常常终有办法。
　　慢慢的，他能自己做的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习惯这样的生活。每天清晨秦戈帮他穿戴整齐，将他从床上扶到轮椅里推到桌前，再替他备好书籍、笔墨、纸砚、棋盘、茶水和夜壶，确保他不会有任何不便，便匆匆离开。每日中午，再回来帮他解手。
　　就这样，日子又继续过下去了。

　　这一日，秦戈一早便去了巡逻，顾长渊依旧独自在屋内。
　　自从上次乌龙事件之后，陆棠心里多少有些理亏，总想着要找机会道个歉。可她一向不是个擅长认错的人，于是纠结之下，时不时“有意无意”地路过顾长渊的小屋。
　　直到这一次，她刚走到窗边，便听见屋内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动--“砰”，伴随着桌椅翻倒的声音。
　　她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快步走到门前，抬手敲门：“喂，你怎么样？”
　　屋内安静了一瞬。随即，顾长渊的声音淡淡地传来：“没事，不准进来。”
　　听着他的语气不太对劲，陆棠皱了皱眉，手搭在门上，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推门进去。但，也没有离开。她稍稍思索了一下，索性靠坐在门边，双手环膝，隔着一道门板，和他闲聊起来：“那我不进去，就这样跟你说说话好吗？”
　　“嗯。”
　　屋内，顾长渊深吸一口气，试图撑起自己。他摔得不轻，整个人趴在地上，脸侧贴着冰冷的地板，右手压在身下，姿势极为难受。他的左手吃力地撑在地面上，尝试调整重心，试图换个更能借力的姿势。然而，左半边身体微微抬起，右侧却像被沉沉钉在地上。他咬了咬牙，左腿微微用力，试图让膝盖抵在地上借力起身，可他的右腿随着身体的力道突然抖动起来，脚尖蹭着地面，让身体更加失衡，险些再次摔倒。
　　他的呼吸微微沉重了一些。
　　门外，陆棠神色轻快地说道：“我听说顾廷昭将军是你父亲，那你就是少将军咯？”
　　屋内，顾长渊仍在挣扎着调整姿势，听到她的话，语气平淡地应了一声：“嗯。”
　　他重新尝试调整左腿的角度，然而，他很快发现他躯干的力量不足，以现在趴着的姿势让左腿根本无法着力。
　　陆棠的声音继续传来：“那你去过北境？听说那里冬天雪很大，能冻死人。”
　　顾长渊盯着眼前的地砖，声音不疾不徐：“嗯。”
　　“听说那里的羊肉很好吃？”
　　“……嗯。”
　　他再次咬牙撑着左手，试图爬向几步之外的床，让自己能靠着床架坐起来。但左腿借不上力，以一只手能做的努力实在是非常有限。
　　顾长渊还在努力思考如何自己站起来，只听屋外的陆棠继续说：“听说镇北军之前有一只小队，为了保护百姓撤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是真的吗？真是英雄，吾辈亦当如此。”
　　顾长渊心口一滞，指尖缓缓收紧，抵着冰凉的地面。
　　她说的是那一战--兄弟们倒下一个又一个，血染城墙，尸横遍野。他们用尽最后一支箭，劈断最后一柄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那天，他也是其中一员。
　　顾长渊喉头微紧，沉声道：“是真的，镇北军的每一个人，都会做这种选择。”
　　“那你认识那位领兵的将军吗？”
　　他垂下眼帘，轻声道：“他不在了。”
　　外面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然后，陆棠低声道：“上次……我不是故意的，真对不起。”
　　顾长渊手指微微一动。他其实早就不生气了。那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换做旁人，他大概连解释都不想听，可此刻，他却莫名觉得，心气顺了不少。
　　受伤以来，他习惯了身边人执意要帮他，没想到这次他拒绝了，陆棠竟然真的没有进来。这让他有点骑虎难下。
　　他顿了顿，终是缓缓道：“没关系，毕竟我这样的身体状况不常见，第一次惊讶，很正常。”
　　外面的陆棠顿时急了，立刻反驳：“什么呀，我是看你好看才——”
　　空气瞬间安静。
　　屋内，屋外，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顾长渊一怔，眉梢微微挑起，转头看向门口方向。
　　外面陆棠张了张嘴，恨不得把刚刚的话吞回去。这句话……这句话怎么自己就蹦出来了？！她嘴角抽了抽，试图挽回：“我是说——”
　　顾长渊：“不必解释。”
　　陆棠：“……”
　　她完了，输麻了！

　　空气静滞了一会儿，顾长渊的左臂已经有些发麻，他很清楚，自己是没办法独自起来了。秦叔估摸着还有一两个时辰才能回来，若是就这样趴着着了凉，又是好一番折腾。他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确定虽然姿态狼狈，但穿戴并无不妥，才深吸一口气，认命地开口：“算了，你进来吧。”
　　陆棠立刻跳起来，推门而入。
　　然后，她怔住了。顾长渊就那么倒在地上，左手努力支撑着身体，右臂却僵硬地挎在身前，肌肉不受控地紧绷着，肩膀微微内收，右手无力地蜷缩着，指节僵直扣向掌心，像一只枯槁的鹰爪，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抖。他的衣襟微微敞开，发丝凌乱，鬓角几缕碎发散落，映着脸色的苍白，整个人狼狈得不像话。
　　这画面让陆棠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她站在原地，半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憋出一句：“呃……你要怎么扶？”
　　顾长渊抬眼，神色淡定得仿佛他不是趴在地上，而是正襟危坐在堂中，语速缓慢却笃定：“先帮我翻个身坐起来。我伸直左手，你帮我把右腿搭到左腿上，然后从右侧翻成平躺。”
　　陆棠点点头，依言照做。她蹲下身，托起他毫无力气的右腿，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左腿上。顾长渊微微偏头，检查了一下姿势，示意她可以开始。
　　陆棠吸了口气，轻轻发力——他身子很轻，却又很沉。轻的是他这副消瘦的身体，沉的是那完全无法配合的右侧重量。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伤者，她格外谨慎，生怕力道不均。好在过程还算顺利，顾长渊终于从趴着的姿势翻成仰躺，整个人看上去稍微体面了一些。
　　“拉住我两只手，把我拽起来。”
　　陆棠弯下腰，伸手去握他的双手。他的左手修长有力，掌心微凉，右手则完全是另一种感觉——指节僵直蜷缩，掌心干瘦僵硬，像一根枯木。她微微一顿，随后甩开杂念，双手一用力，将他缓缓从地上拉坐起来。
　　顾长渊轻吐一口气，扶着桌腿稳住身体，接着道：“现在，你左手绕过我腋下，把我扶起来。”
　　陆棠点头，左手穿过他的腋下，右手扶住他的腰侧，深吸一口气，用力一带——起身的瞬间，顾长渊的右腿又是一阵不受控的抽搐，膝盖狠狠磕在轮椅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的身体顿时一僵，眉头紧蹙，额角沁出一层薄汗。
　　“慢点。” 他的声音微沉，语气里透着隐忍的痛楚。陆棠连忙放缓动作，他左腿微微发力，配合她的动作，两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回轮椅。
　　顾长渊微微调整了姿势，才轻声道：“麻烦帮我把那个垫子放过来，垫在我的右半边，我才能坐稳。”

　　陆棠将垫子放好，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松了口气，顺口问道：“你这身体，是怎么回事？”这问题太直接，可她问出口时，完全是本能，没有任何多余的顾虑。她只是想知道答案。
　　顾长渊本没打算细说，可不知为何，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他竟鬼使神差地答了：“头部受伤，右边身体瘫痪了。”
　　“多久了？”
　　“一年。”
　　陆棠顺手将他掉在地上的毛笔捡起，放回桌上：“那……以后能不能好？”
　　顾长渊停了片刻，低声道：“大夫说，多锻炼可能能好，但目前没什么变化。”
　　“那你每天都有锻炼吗？”
　　顾长渊微微噎住，似乎没料到她会问得这样理所当然，不过依然回道：“嗯。”
　　“那就好。” 她语气很认真，没有敷衍。
　　你身体怎么了？这对顾长渊来说着实是个罕见的话题。世人看他，不是同情，就是刻意避讳，或是客套地安慰他——“你会好的”。
　　但陆棠没有。她只是问，问得理所当然，问得坦荡自然，甚至比他自己还要自然。她的眼神干净，没有痛惜，没有谨慎，没有小心翼翼，也没有尴尬回避。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真正坦然地向人讲述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想象中的难以启齿，反而让他感到一丝微妙的释然。
　　毕竟，活着，就已经足够幸运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仅为申签版本，留给其他申签咕咕参考，大家喜欢的话麻烦支持专栏正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