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星上的游乐场》清水浅舱

2、废星·滞留

　　观光车没有侧挡风玻璃，所有的冲击都直挺挺拍在身上。破旧的道路难开得要命，时不时就将人从座位上颠起来。
　　过山车都要甘拜下风的推背感和失重感让尖叫声此起彼伏，忽然间的急刹车更是差点把半个车的人都甩出去。

　　社会精英大人们都头晕目眩、惊魂未定，下车软面条似的倒了一地，反倒是半大小孩命硬，轻轻松松没事儿人一样。

　　时晏和好歹开过机甲，不至于这么点小颠簸就晕头转向，真正让他倍感不适的是变异虫的叫声，特定的频率扰乱了他的听觉系统，以至于闻钊刚刚和那假小子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轰”的一脚油门，满车的不良少年离开了，只留下黢黑的尾气浓烟呛得人咳嗽不止，好一会儿才散去。

　　时晏和摘下防护服头盔，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男人。
　　他差点没嗤笑出声。
　　真是天道好轮回，看看前任哥都落魄成什么样子了！

　　健硕的肌肉硬生生挤进衣服里，明显小好几码的廉价保险销售员西装被撑得满满当当，肩线都是开的，露出里面发黄的白衬衫。不宽裕的裤子也比长腿短了一大截，站着都露脚踝。

　　“真来了啊？”闻钊捡起一名团队成员掉在地上的工牌，帮人挂回脖子上，“美女，您还想吐也先把头盔摘下来再吐哈！”

　　正一正弯个腰就乱窜变形的廉价西装，男人清清嗓子向时晏和伸手。
　　“您好，我叫闻钊，行政区长总助。代表爱丽丝田园星球欢迎您的到来。怎么称呼？”

　　以前好歹也是个机甲部长，军礼服一身凛然正气。现在呢？脸上一道长刀疤将左边眉毛切断，搞得原本周正硬挺的脸溢着慑人戾气，活像是通缉令上的流氓地痞。
　　虽然他时晏和现在也没算好到哪里去，但他的狼狈只是暂时的，回到星舰上他还是一条好汉。

　　可当他的余光看到闻钊那条连鞋子都不用穿的机械腿时，心里却暗暗地有些不是滋味。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但总之不是特别舒服。
　　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回星舰。”时晏和扭头对司机说，“立即返程。”
　　星舰司机还没完全缓过来，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星舰启动了自动停泊程序，不在这儿，已经去卫星轨道位休眠充能保养了。现在星舰系统自动更新，重新启动预计等待三个小时。”

　　“哎！来都来了，别急着走啊！”闻钊咧嘴营业，只是他这个形象着实不适合迎宾，笑了不如不笑，“基金会的各位贵客远道而来，就算要走，您也得等这波变异虫潮散了再出发啊！不然多危险啊！”

　　时晏和冷着脸，“不必了。”
　　他正在气头上，连仿生面具都皱着眉，“X-7602星球采用虚假资料申请，基金会是不会批准的。”

　　“哪里虚假了？”闻钊故作无辜地瞪大了眼睛，“我们爱丽丝星球民风淳朴，申请资料都是孩子们一起做的，小孩怎么会撒谎呢？”
　　这人浑然不知自己本来个头就大的眼睛瞪起来反而显得脸更凶了。

　　时晏和被对方理所应当、装疯卖傻的态度气得要炸。
　　他抬手指向远方，问道：“这叫‘田园星球’？”
　　一望无际的不是原野，而是残垣断壁，碎石板冒着黑烟、灰烟，堆在城区防护罩的边缘。

　　“这叫‘梦幻珊瑚海’？”
　　变异虫幼虫蠕动着，水体已经满是荧光色的拉丝粘液，透着油腻腻的污渍。

　　眼看着前任哥已经沦为了星际诈骗犯。他品味怎么可能差成这样，看上过这么垃圾的货色？
　　时晏和不想再浪费时间，“收拾行李，我们回星舰。”

　　他转过身，看向勉强恢复过来的团队成员，却见助理小代同他大眼瞪小眼。
　　“等一下，我们行李呢？”小代茫然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完了，我们行李还放在观光车上！他们把车开走了。”

　　这绝对是闻钊这个老狐狸搞的鬼！

　　时晏和提出要求，“把行李还给我们，箱子里的东西足够立案金额。如果收到星际法庭的传票，你们再想骗其他慈善基金投资是不能了。”

　　“误会！都是误会！您稍安勿躁。”闻钊哄小孩似的，“我们星球条件困难，星港也很久不用了，值班的就俩老爷子。俩老头上年纪了记性不好，肯定是不小心忘了，您多担待。马上给您送回来！”
　　小代严重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老头？来接我们的不是一帮小孩儿吗？”

　　“闻总助！闻总助！”
　　远处传来两声苍老的呼唤。
　　只见两个身材干瘦、发须花白、穿着大花裤衩的老头，正抹着眼泪互相搀扶着向他们走来。

　　红花裤衩老头控诉道：“闻总助，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
　　“我要投诉，我要投诉！我这一把年纪了，他们这么做，要我们老脸往哪里搁啊……”绿花裤衩老头的眼泪都是顺着皱纹的褶子流的。

　　“别着急，您慢慢说。”闻钊正想从西装胸前的兜里拿出手帕给老头擦眼泪，拽了两下没拽出来，才发现那只是个缝上去充场面的假帕子。

　　红花裤衩老头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不住啊闻总助，这么重要的任务，我们俩没给您办好。可是那帮小崽子实在是欺人太甚，说是孝敬我们给我们送酒。结果在酒里下药，趁我们睡着竟然……”

　　一口气卡在老头破风箱似的肺管子里不上不下，“竟然扒了我们的工作服，偷了星港的钥匙串啊！”
　　两个老头涕泗横流，哭得可怜。

　　但骗不了时晏和。
　　无论是老头还是小孩儿，都是安排好演给他们看的，目的无外乎卖惨，连蒙带骗、软硬兼施把考察团留下，不给钱不放人。

　　“演得不错。”时晏和懒得给他们眼神，“你以为这样就能撇清关系吗？”
　　闻钊忙着打哈哈，“哎呀，哪儿能啊！您消消气，先别气哈！有事情我一定尽力给您解决。这回的确是我工作失误，因为有其他重要事务需要处理，才委托星港工作人员帮忙接待，给您赔个不是。”

　　他说得轻飘飘的，弄得时晏和反而更生气。

　　“您放心，行李呢，我们尽全力帮您找。不过您也得做好心理准备哈！我们星球百分之六十人口都是小屁孩，处理起来确实有困难。”
　　他轻轻“啧”了声，自来熟地附在时晏和耳边讲悄悄话，“您也知道，《星际未成年人保护法》放在那里，我们不能顶风作案，最多也就批评教育一下。多担待，多担待！”

　　那虚假宣传就不是顶风作案了？
　　刚刚落地，行李遭偷了，人也挂彩了。最狼狈的时候偏偏撞上了前任，还是把他甩了的那个。

　　时晏和气得差点吐血，“你跟我说这叫‘民风淳朴’适合旅游？”
　　“孩子嘛！咱们大人犯不着跟他们计较。”闻钊竟然还有脸笑，“不好意思，请问您怎么称呼？我带您去行政办公室喝杯茶，啊，咖啡也有，奶茶也行。”

　　时晏和同他拉开距离，“不必了。基金会考察的结果已经确定，我们不会资助你们星球开设游乐场。”
　　他点开智能手环的虚拟投屏，随手从AI生成的模板库里拎出来一则考察报告，食指利落地点击“不予通过”并在文件末尾签名。

　　在习惯性地写下“时”字第一笔的同时，时晏和意识到自己不能暴露，电石火光之间，他迅速顺着那一笔，将签名改成了“威廉”。
　　很快，闻钊的手环震动，提示他收到了抄送的邮件。

　　“等星舰完成系统升级，东西我们会联系星际警察寻……”
　　震耳欲聋的警报声打断了时晏和的话。笼罩在城区上空的防护罩发出刺目的红光。

　　“卧倒！”闻钊大喝一声。
　　他利落地揽住还傻愣愣看着防护罩的时晏和，将人护在身下。

　　“闭眼！”
　　时晏和半张脸都埋在土里，可即便如此，他也能感受到头顶在爆炸声中迸出了足以致盲的强光。哪怕是在防护罩里，巨大的冲击也有阵阵余波和热量渗入。

　　缓了许久，闻钊才放开他。
　　再度睁开双眼，无论是城区防护罩还是远处的星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变异虫都在爆炸中被烧成了灰。

　　“都说了让你们去行政办公室坐一坐嘛！”闻钊抬手拍走他头发上的灰，“虫灾最近蔓延过来了，我们好不容易才申请到中央星系的支援清扫弹。您来的不巧，急着请您到室内，就是怕您受波及。”

　　时晏和抹去仿生面具上的泥土，没有搭话。
　　他有理由怀疑闻钊就是故意的。

　　闻钊说：“我刚刚也是在调整星球的人造卫星，本来我们卫星轨道上的设备就没剩下几个了，这要清扫弹再打没几个，我们就彻底在星际失联了。”
　　“等等！”时晏和感受到手环震动，抬起手腕。

　　【您的中型私人星舰Luna Ultra 30已断开连接，请确认】

　　时晏和的脑子现在乱得很，但如果没记错，他的星舰应该就停在卫星轨道上！
　　他那么大一个私人星舰哪儿去了？！
　　刚刚收到的二十四岁生日礼物才开出来不到一个月就殉了？！

　　“对于您的损失，我深表遗憾。”满嘴社交辞令的闻钊甚至露出了微笑，“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这边刚刚得到消息，受隔壁星系持续爆发的变异虫灾影响，公共航路封闭，您只能滞留本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