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星上的游乐场》清水浅舱

4、书信·致歉与说明

　　夜晚，孤儿院。

　　时晏和躺在床上，有些辗转反侧。
　　他睡惯了蚕丝材料，粗糙的棉麻床单被套生涩、硬邦邦，磨得他皮肤发痒。床垫薄却毫无弹性，比直接睡在床板上好不了多少。

　　尽管这间客房已经是孤儿院规格最高的单间，但对于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而言依然过于艰苦和简陋。

　　时晏和努力催眠自己：他也不是娇气的人，机甲队的前线环境不也是撑过来了么？
　　再想想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可怜居民们，他似乎没有抱怨的资格。

　　回忆起白天的沟通，无论是区长还是孤儿院院长都是很会讲故事的人。
　　时晏和十分感动，但没有正面回应她们的请求。

　　他给出委婉的、模糊的、留有一丝希望的态度，更多是为了保全自己和考察团队的人身安全。维持现状，能拖一刻是一刻，拖到航路解封、自家公司能派星舰接他们回中央星系。

　　这是理智的判断，成熟的大人的做法。
　　哪怕做慈善事业也要讲求“效用”和名誉上的收益。X-7602星球就是一个无底洞，变异虫灾的问题不解决，与世隔绝的状态不解除，资助什么、投资什么都是白搭，纯粹拿钱打水漂。

　　但扪心自问，时晏和必须承认自己的动摇和不忍。
　　他也很想质问自己，这样冰冷的决定是否掺杂了个人的情感因素，是不是单纯的因为前任的出现在“闹脾气”？

　　“嘎啦”！
　　异响吸引了时晏和的注意。他正好躺得太难受不想躺着了，便起身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薄薄的墙壁和窗玻璃外是孤儿院的操场，漆黑的夜幕里狂风呼啸，让残存的树木翻涌成湍急浪涛的声响。

　　“咚”！
　　有什么东西敲在了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时晏和立即警觉起来，侧身藏在窗帘里，暗中观察窗外的动静。
　　定睛一看，楼顶连接地面的排水管有脱落的迹象，与墙面连接的部件因强风松动，整根管子随风摇荡，时不时刮擦墙壁、打在旁边的窗台上。

　　原来只是孤儿院的设施年久失修，不是虫潮来袭，虚惊一场。
　　虫潮对星球生态气候的破坏太过严重，哪怕防护罩在，情况也只是稍好些许。巨大的昼夜温差和恶劣的天气环境的确会加速设备老化、损坏。

　　暖气的热度很有限，窗边又漏风，时晏和感到手脚冰凉，转身回到了被窝里。

　　殊不知，窗外的排水管上，猴山似的挂着几个半大小子，大气儿都不敢喘，看着窗帘重新合上，才松了口气。

　　“艹，差点就暴露了！”
　　“你敢再不靠谱点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负责望风，赖我干什么！”
　　“都别说了，再吵就真的玩儿完了！”
　　几只“猴”手脚并用，把排水管荡回原味，顺杆滑落在地面，身影没入夜色。

　　风声太大吵得人头疼，根本没法睡。时晏和带上了降噪耳机，这是他身上除手环外唯一的电子设备。

　　忽然，连接上手环的耳机发出收到信息的提示音。
　　难道是能联网了？

　　时晏和赶紧抬起手腕，打开虚拟投屏。
　　网络信号联通的标志亮了，可转瞬间又在他眼前灭掉。灰扑扑的图标打上了大大的叉，宣告网络再次中断。
　　只有最新收到的邮件让收件箱亮起了红点，告诉时晏和刚刚所见并非幻觉。

　　他气得重重地捶了床板一拳，发出闷闷的“砰”！
　　高品质的降噪耳机完全隔绝了房间外骤然停下的脚步声。

　　一时间，客房外的人大气儿不敢出，木头人似的定在原地；客房内的人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翻身缓解硬床板给身体带来的不适感。
　　门外的“老鼠”们溜走，门内的人也点开了十几个小时以来，外界传过来的唯一一条消息。

　　【亲爱的“与时”慈善基金会会长：
　　您好！
　　谨以此信，代表X-7602星球，向您表示最诚挚的谢意。】

　　时晏和这才反应过来，这封邮件竟然是“出口转内销”！
　　本意是想从爱丽丝发到中央星系的办公室，结果坐在办公室里的会长大人现在就困在这颗破星星里。

　　没网实在是无聊，时晏和暂时也没别的事情可干，继续读了下去，权当是解闷儿了。

　　【在信的开始，请允许我们向您说一声“对不起”！
　　申请资助时，我们确实在申请文书和宣传视频上，采取了过往的素材。具体的情况，相信您已经从考察团代表威廉先生那里听到了。请原谅我们有所隐瞒，在此不过多赘述和辩解，只希望传达我们深深的歉意。
　　视频资料中的景象并非完全捏造，那是我们想回到却回不去的曾经。】

　　【爱丽丝星向基金会申请“游乐场”这样过分的项目，也是因为我们自身的特殊情况——不幸中的万幸，袭击我们的变异虫是甲型D1T1（您可以点击此蓝字链接，了解相关信息）。
　　简而言之，该类型变异虫灾体内含有丰富的生物燃料，有“变异虫石油”的称号，经提纯、深度加工后可以在日化产品中使用，甚至成为新型机甲的能源。】

　　时晏和点开链接，他本就对这个类型的变异虫名称十分耳熟，查阅后发现这东西的相关产品中，果然有他在机甲队时使用的主要能源。
　　他们确实没说谎。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如果以消耗星球能源为代价吸引投资，其后果必然是被掏空、榨干一切剩余资源后遭到丢弃。届时，我们将永久地失去家园成为星际流民。
　　因此，在粮食、基建、轻工业、重工业、科技等领域，我们不愿受制于人，始终对其他星球的援助持有怀疑态度，生怕那份帮助的要价是我们付不起的。
　　除了我们这些生在爱丽丝、长在爱丽丝的人们，还有谁会对这颗千疮百孔的星球怀有深厚的感情，不计代价地投入金钱和精力，让她挺直腰杆、独立自主地换发新生呢？】

　　读到这里，时晏和忽然意识到：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却有点子心眼的女区长，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能在星球状态如此恶劣的情况下依然坚守底线，深谙不能被其他星球“卡脖子”的道理，守住原则不做供养他星的“血包”，是多么有骨气。

　　但骨气不能当饭吃，活下来才是真本事。

　　虫灾毁灭了爱丽丝，这颗星星也反过来利用虫灾“浴火重生”。
　　星球发电依靠收集变异虫尸体自制生物能源，剩余的部分在工厂提纯、制成合规合格的燃料瓶贩卖。所得经费用以贩卖粮食、水和其他生存资源，总算是堪堪维持住了星球的运转。

　　【星海浩瀚，我们总有生存下去的法子。
　　但仅仅维持最基本的生命体征，对于孩子们而言，还能算作“活着”吗？
　　没有快乐、没有希望、没有未来……还算是活着吗？】

　　读过这句话，时晏和闭上眼睛。
　　许多白天的所见所闻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

　　闻钊带他去看过，城区保护罩内唯一仅存的已经被炸毁的游乐园。
　　摩天轮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圆，靠近地面的车厢明明已经废弃，却被涂上了崭新的颜色，外壁上的画作一看就出自孩童之手。

　　酷炫的大翅膀星舰、阳光云朵与花海、走兽游鱼和飞鸟、彩虹色的钢琴键、磁悬浮滑板车……
　　看到那残破的摩天轮还有孩子们的画，时晏和才意识到，这颗星球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断网、与世隔绝的，孩子们见过这万千星系、了解科技的发展，又怎么能忍受骤然失去这一切的痛苦？

　　【废墟里的孩子也是孩子，他们曾见过光，所以更加无法忍受黑暗。】

　　无法启动的旋转木马前，孤儿院合唱团的女孩子们站在一条条长板凳拼出来的合唱台阶上，在院长的指挥下，以歌声答谢前来考察的基金会工作人员。

　　时间接近傍晚，室外的风声很大。
　　孩子们甚至凑不齐同一的制服，隆重地涂了同一只口红，嘴唇却各有干裂的纹路。

　　没有伴奏，只有最纯粹、最质朴、最原始、最干净的人声。
　　如果说合唱是与神明沟通的艺术，那这荒芜之地飘出来的音乐无人欣赏，一个已是孤岛的唱诗班又能做什么呢？

　　时晏和再度点开这封邮件看到了结尾。

　　【……
　　在此，我恳求您，不要放弃爱丽丝星球上的孩子们。没有人比孩子们更需要快乐，更需要希望！
　　此致
　　敬礼
　　X-7602星球港湾区总助理·闻钊】

　　时晏和有些惊讶：这么软乎乎、文艺范儿的信，竟然是闻钊这个糙混蛋写出来的？
　　“机甲队的时候也没见过啊！”时晏和自言自语。

　　也对，估计八成那人不知道“与时”慈善基金会的会长已经是他时晏和了。不然，就闻钊那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德行，怎么好意思来求他？

　　“这么可怜巴巴地写信求前男友施舍，可不像是你的作风啊！闻部长。”
　　时晏和“啧”了声，干净有型的眉尾愉悦地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