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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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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8
“小姐,你又在想什么?”
榴裳回过头,勉强一笑。“没……没想什么,你看山上那梨花……”
“小姐到底在想什么,不明不白从府里逃出来,老爷现在定然还在大发脾气,我不信小姐就是一时任性。”
“你不用多想,如果不想跟着我,你可以先回去。”
“小姐!……小姐的心事,其实……我岂能不知……”
“枝儿……”
“只是我们此去,能找到萧……”
“枝儿。”
“小姐……”
榴裳轻轻摇了摇头,“找不到我也不回去。”
萧郎,萧郎,萧家的三公子,究竟是个什么人。她是当年被父亲指腹为婚许给萧家的,此后十七年间,她只在父亲的一次寿宴上远远见过萧三公子一面。当时雏龙初成,那个一袭白衣,风姿俊秀的少年公子便不知不觉刻在她心上。此后,她却再无他的消息。不是两家断了来往,却是再也无人知道萧三公子此后的去向。那次寿宴快结束时,三公子推说头痛退席先回萧府,从此之后便再无音信。萧家多方找寻未果,眼见佳期渐近,不愿连累上官小姐,也曾来人退亲。父亲允与不允之间,榴裳却死活不肯,只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后来萧家终于透了实信,萧家兄弟六人,就这三公子最难管教,最近几年更是不务正业,整日间三瓦两舍的与那些僧丐戏子混迹在一处,萧庄主容不下这不肖子孙,每次寻着绑回来便打,一次连右腿都打断了,他却总不思悔改。三公子也从来不耐烦江湖上的交游应酬,每次闭门装病,为此没少挨过打,这次却一口应承上官府的寿宴,当时多半便已打了脱逃的主意。父亲闻说,便死了这条心,多方托媒为她另择佳婿,上官府上的千金,自不是难事,榴裳心里却似着了魔一般始终放不下那白衣公子。待到新婿择定,订婚当夜干脆越墙逃走,雇了辆马车便直下杭州。当时只听萧家人说三公子那些狐朋狗友中很有些钱塘人氏,怕是拐着一起逃到杭州去了,其他消息一概不知。榴裳却也顾不得许多,她只想见萧公子一面,问问清楚,他要她还是不要她,有个说法,其他的,她也没有多想。
钱塘自古繁华地,果然名不虚传。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又是日暮,已经寻了几天了,问遍了沙河塘每家酒肆勾栏,却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样一个人。萧三公子离家已经三年许了,离开杭州了也难说,也许,他当年根本就没到杭州来。她却未曾想到,如果如此容易找,萧家当年又怎会找不到。
腹中很有些饥了,穿过勾栏去寻个酒店,忽然看见一个半老妇人追着个唱戏的小生从戏台子后打将出来,“又去找那萧三去啦,说啊,是不是,你站住!这没出息的迟早哪天要把身上银子输得干干净净,到时少来向老娘讨!你给我站住!”
“四叔母,你小点声行吗,你听我说……”
“你少废话,给我站住!”
榴裳忽然一惊,疾忙上前拦住,好言相劝。那老妇人看这么个有身份小姐来劝,也不好再多说。
“那萧三是什么人?”
那小生看了她一眼,“常来瓦子里的兄弟。”他似乎不愿多说。
“我在找一个人,指不定是他,大哥能指点指点在哪儿能找到他么?”榴裳掏出几颗银子。
那小生笑笑,“小姐把我当什么人了,这可不好说,小姐还是问别人吧。”
“大哥,哎,大哥。”
那小生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这人真是,怎么……”
榴裳止住枝儿,“他不说,必有他的道理,我们先前听错了也未可知。”
“也是,那萧公子既然是逃出来的,怎么会就这么把自己大名到处乱说。”
“看来他说的那萧三是赢了他的钱,我们到赌局里去看看。”
“小姐,你怎么好……”
“我说了,这次我找不着他,就不回去。”
局子里一片乌烟瘴气,低矮潮湿的顶棚下充满了酒气和汗臭,还夹着积年的腐败霉味,几乎熏得人透不过气来,枝儿不住的用手巾扇着风,榴裳也禁不住微微呛咳着。昏灯下是一片幺五喝六的嘈杂,骰子前一片白花花的脸。枝儿紧紧攥着榴裳的袖子,手心里已经沁出汗珠,榴裳心中其实也紧张万分,春锁深闺十余载,这种地方最多只是从父亲那些朋友那里听到,这之前她想都没有想过她竟然会到这种地方来,萧郎,萧郎……进来这样两个美人,局子里很快骚动起来。一个脸上像擦了粉的伙计油嘴滑舌的过来招呼,“美人儿,也来试试手气啊,不会玩的话,大哥来教你啊,怎么样?”榴裳尽量板住脸,定了定神,说道,“我是来找人的,萧三在吗?”
“萧三?”那伙计脸上一片茫然,“没听说过这个人啊。”
“诸位大哥谁听说过这个人么?”
“小娘子是找错地方了吧,钱塘的瓦子勾栏没有我不熟的,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要么,小娘子到苏州找找?”一个大胡子一面说一面大笑起来。
榴裳心中其实已紧张到极致,听说没有,都顾不得再问便要退出。
“等等。”角落里忽然站起个人来,“我就是萧三,我们外面说话吧。”
“三哥!”旁边有人叫道。
那人摆了摆手,“筹码给我留着,一会儿回来翻本。”
刚才局子里昏灯瞎火,看不真切,上了酒阁子,找个靠窗位子坐下,榴裳才看清了面前这个人。瘦多了,也憔悴多了,脸色苍白得像长年不见天日,头发蓬乱,眼里全是血丝,显是很多天没有好好吃过饭睡过觉了,要不是他仍然瘸得有些厉害的右腿,榴裳几乎要怀疑是真认错了人。
“最好的酒,最好的菜,尽管上,钱记在我帐上。”
“好嘞,三公子吩咐,敢不照办。”
“三……三公子……”榴裳一时竟飞红了脸,本已反复思虑周全的话临到头竟都忘得干干净净。
“你是谁?”
“我是……上官榴裳。”
“你就是上官南的女儿?” 萧静的口气几乎是在盘问。当初设想过千百种见面,却万没想到这一种。
“是……是我。”
“你来干什么?” 萧静的声音冷若冰霜,榴裳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先前两句话只当他是不知道她是谁,可……
“我……我来找你……”
“找我干什么?”萧静口气不但没有温和下来,几乎是带了嘲弄。
“找你干什么,你还问小姐找你干什么?小姐为你……”
“枝儿……”
“是你爹叫你来的还是我爹叫你来的?你们以为施施美人计我就能回去?”
“你……”榴裳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你以为你是谁,我告诉你,我从家里逃出来,就我和枝儿两个,没日没夜的赶到钱塘,就为了找你,你……你……我……”榴裳已说不出话来,只是不住的抽噎着。
“你……”枝儿就要上前去,榴裳扯住她,“我……我们走。”
“那,不送了。”萧静似笑非笑的说道。
“这是什么人啊,怪不得萧家要退亲,这样的公子,萧老爷子当年打断他条腿还算轻的,怎么不一棍子打死他!”
“枝儿,”榴裳忍不住拭泪,“他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啊,你还给他说好话,这种家伙,眼不见心不烦,我们明天回江宁去,那新姑爷说不定还配得上小姐呢。”枝儿说着便要去收拾东西。
“枝儿,等等……”
“小姐你……都这样了还……”
榴裳擦擦眼泪,“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走了,我得去找他问问清楚。”
“小姐……也好,这种人,也让他知道小姐也不是随便好欺负的。”
“哟,小娘子,又来啦。”
“我找萧静。”
“萧静是谁?”
“就是萧三。”
“三哥,昨天那美人儿又来啦,还见她么?”
“打发她走。”一个醉熏熏的声音。
“你……”榴裳再忍不住,飞身便从赌桌上跃了过去,上官府大小姐的功夫也不是好惹的,劈手揪住萧静领口就将他推出桌边。
“你……你干什么……”萧静似醉得厉害,还有些口齿不清。
“你跟我出去。”榴裳一把将他撞破低矮朽破的窗子摔了出去,自己也紧跟着跳了出去。
萧静从地上爬起来,酒似醒了些。“你总跟着我干什么?”
“我什么时候跟着你了?……我只想问问你,你我昨日第一次见面,我既没招你也没惹你,你何必如此对我。”
萧静薄薄笑了两声,“你我本不是一路人,你何必来自寻烦恼。”
“我自寻烦恼……要不是我们早……早定过亲……”
“我还以为我逃出来,我爹已经退了婚了呢。”萧静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萧静!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到底要怎么样?”萧静不耐烦的说道。
“好,我也不多说了。来吧。”
“动家伙?小四,把我刀扔出来。”
“好嘞。”
一把生锈的刀从窗口飞出来,咣当掉在地上。
萧静俯身捡起来,“真要打么?好,你先动手。”
榴裳二话不说,拔剑劈手向他胸口刺去,萧静竟毫不闪避,“萧郎!”榴裳疾欲收剑时,手腕上忽然一阵剧痛,已被一只手牢牢扼住。“你……”那只手一甩,榴裳顿时退出好几步,好容易才稳住身子没有摔倒。枝儿此时才从外面绕过来。“小姐,你怎么了?”再看手腕时,已多了道紫红色的印痕,显是扭伤了。
“萧静!”枝儿拔刀在手。
“回来,你打不过他。”
“这恶贼,就这样算了?”
“我们回家。”榴裳轻轻说道,泪又不觉涌了出来。
萧静微微冷笑一声,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几个本来在街角聊天的闲人也跟在他后面走了。
榴裳看着萧静的背影渐渐走远了。
“小姐,你这手腕,去找个郎中瞧瞧吧。”
“没事,伤得不重,估计明后天就好了。”
“回家告诉老爷去,这萧静也太放肆了。”
“没事,算我到杭州玩了一趟,回去对谁也不许提起这件事。”
枝儿看着她,点了点头。
转身往回走,榴裳还是不由回头又看一眼。
“等等。”她忽然转身追了上去。
“小姐,你干什么?”
“他后面那几个人,你先前见过么?”
“没有,小姐,你还要怎么样啊!”
“走!”
“小姐!你……”
几个人影已经转过街角不见了。
榴裳带着枝儿转过街角时,那边已经乱成一团。十余柄刀剑明晃晃的亮着,萧静绰刀站在圈心。
“萧三公子,你可找得我们好苦。今日终于得见,在下实是幸甚。”
“你们该不会又是我爹府上派来的人吧。”
“萧公子抬举了。我们皆是钱塘本地人氏,还想请萧公子帮忙做一件大事。”
“大事?”萧静薄薄冷笑两声,“三公子我只有两件大事,赌钱喝酒,其他免谈。”抽身便要离开。
“三公子,请听在下把话说完,不然,我等恐怕只有不客气了。”
“不客气?”萧静冷哼一声,手中刀忽然如飞雪梨花般片片卷了过来。
“萧公子,你……”十余柄利刃顿时如琼玉乍碎般绽裂开来,卷起漫天银光。看那刀兵之法,雄浑浩然,皆是武林正派之道,他们如何找上萧公子的麻烦,莫非他真的……榴裳心中不禁寒气骤生。
萧静卷在刀剑中心,处此险境还能从容不迫,屡出奇着,十数个人围攻他一人竟都还觉着吃力,不旦伤他不得,还好几次险被他冲破阵势逃将出去。右下首一人忽然卖个破绽,剑势一收径向萧静右踝点去,萧静这条伤腿正是他最大空门,运转不灵,眼见一剑挑中脚筋他这腿便是废了,正是自顾不暇之时,几柄刀剑已趁机齐向他前胸后背招呼过来。榴裳一声轻叱,霎然出手,几点寒星飘若银毫骤向围攻数人飞去,那几人疾回刃自保时,萧静不知什么时候竟已轻飘飘落在圈外。
“这位是上官小姐吧。”
榴裳冷哼一声,这些人刚才自然把她和萧静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萧公子和小姐武艺果是不凡,我等佩服。只是江宁萧府急于公义名声在外,在下也不相瞒,我等是长宁会的人,公子若要找我们,请到凤凰山下的清箫楼去。”
长宁会,榴裳吃了一惊,这可是江南名声最显赫的白道帮会,除暴安良,扶危济困,苏浙一带深得民心。最近也听说他们想动动钱塘势力最大的云栖庄,但听到消息时父亲就曾说过以长宁会现在的实力,若无高人相助断难成功。萧三公子在钱塘,不正是最好的人选么。
萧静却只浅笑两声,“各位慢行,不送了。”
榴裳回身便走,枝儿紧随其后。
“等等。”
榴裳停下,并没有回头。
“多谢小姐救我。”
“不用谢我。”榴裳又要朝前走去。
“先前的事,是我不是,向小姐陪罪。”
榴裳的眼睛忽然湿了,她转过身来。
萧静作了个揖,转身要走。
“三公子!……能上楼去谈谈么。”一座酒楼就在不远。
萧静看着她,犹豫了片刻,答应了。
春雨时作,空气中湿得似浮着层水气。萧静一瘸一拐的走着,尤其上楼的时候,走得甚是艰难,榴裳不由想去搀扶,却又不敢。
“小姐寻我想是辛苦了。”萧静言语仍是不冷不热,榴裳摸不透他究竟何意。
“公子不打算回江宁了?”
萧静冷笑一声,并不作声。
“长宁会的人……”
“提他们作什么。”
“听我爹说,长宁会最近对云栖庄有举动,想是正须三公子帮忙。”
“他们的事,与我何干。”
“人在江湖,行些侠义之事自是本分,前辈成名大侠……”
“呸,成名不成名与我何干,你若是也想帮他们劝我,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吧,我萧静本就是没用的人,谁嫌我活着不耐烦杀了我好了,我正想奉陪。”萧静站起来拂袖而去。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说你什么啦,你……”
萧静头也不回的下楼而去。
“这人……真他妈有病!”榴裳终于忍不住恨恨的骂了一句。
收拾好行装,枝儿也到运河码头雇好了船,下午便可离开杭州了。回去见到父亲不知又会怎样,就订亲然后成亲么。吃了午饭,榴裳却忽然又想回那赌局子看看。“小姐,你真是……”枝儿无可奈何的翻翻白眼。榴裳满脸通红,却依然脚步不停向那赌局子走去。
一进门就听到一声暴喝,是萧静的。
“三公子……”旁边一人似笑非笑的说道。
“这个给你怎么样,我迟早翻得过本来。”萧静拔下头上玉簪扔给那人。
那人一面忙不迭的接了一面笑道,“三公子这簪子怕是输出去千儿八百回了吧,最后还不是在你公子手上,我就帮你留着,到时候迟早还给你,哈哈。”
“再来,再来。”
榴裳走上前去。
“你又来干什么。”
“三公子好艳福啊,这么位美人儿三番五次的来找你,你还不领了这个情,换了别人,只怕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哪。”堂子里纷纷起哄。
萧静不在乎的笑了两声,又把手里的骰子扔了出去。
“我今天下午就回去了。”
萧静盯着碗里的骰子,头也不回的哦了一声。
“你就靠这个谋生?”
“对啊,怎么?”萧静紧盯着最后一个人的手,随口说道。
“你真的再也不想回江宁了么。”
萧静忽然抬起头来,“我是死是活究竟与你有何相干,你无论要什么我爹自会给你,你又何必总来找我。”一面说一面随手将手里的骰子扔了出去。
赌桌旁的人忽然一哄而起,夹着此起彼伏的叹气。“三公子果然是名不虚传哪。”
“萧……公子,有你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榴裳转身朝门外走去,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不让它滑出来。
春雨潇潇的落着,泪终于和着雨水在脸上交错的流着。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刚才萧静之前扔骰子的那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赌局子里走出来,脸上的泪并不比她少。一个人影一瘸一拐的跟了出来,是萧静。榴裳闪到一棵树后,看着他。
萧静拍了拍那年轻人的肩。
“三公子……”
萧静从衣衫中掏出两锭银子来,“拿着,回家去吧,以后别到这种地方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三公子……”那年轻人腿一软便要下跪,萧静扶住他,“你回去吧。”
那年轻人点点头,深深作了个揖,转身走了。
榴裳从树后走出来,萧静也看到了她。榴裳走上两步,却不敢说话。萧静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转身一瘸一拐的回赌场去了。
春雨潇潇下着,枝儿撑着伞过来了,“东西都放到船上了,我们走了么。”
榴裳点点头,“回去吧。”
乙酉七月初七
北川子于涪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