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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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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翼
作者:轻萤流转君
插图:kayou=vivient
一
开始被人称为“建德第一少”是在徽宗政和二年,我刚满十六岁,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踢球打弹,自不必说,品竹调丝,无不精通,终日与一干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饮酒放歌,吃喝玩乐,勾栏瓦舍,纵情声色。
当时睦州的百姓或许不知道知州姓甚名谁,却不会不知道这里有个裴家,裴家有个大少爷叫裴煊鹏。
裴家世代为商,虽无官爵,却因祖上曾在熙宁七年大旱之时开仓济粮而为神宗皇帝褒奖,亲自为之题匾,从此成为睦州第一大家,风光无限。而我生长在这样的富贵之家,虽未刻意追求奢华,骨子里却早已造就一股子刁钻霸道。
着衣,必是睦州文绫交梭制的方胜缬衫,间以苏杭上品的柿蒂绫和蹙金绣绸,配镀金束带,以水沉或银叶等香料隔火熏制后再静置半日,散去浓郁的头香后才可;饮茶,必是极品的“龙团胜雪”,烤炙后敲碎碾细,再用茶罗筛过,投于官窑瓷杯中,点入山泉,用茶筅以击拂之术观盏面乳花;食膳,烹者皆来自名店,百岁居的百味羹、群仙羹、三危羹,紫文阁的旋索粉、玉棋子、白渫齑,天香楼的两熟紫苏、排蒸荔枝、入炉细项、莲花鸭……城中谁人不知,只有睦州城里的吃不到的,哪有裴家厨子做不出的?
放眼整个睦州城,论气派比排场,若我称第二,谁人敢称第一?
只可惜,上天总不愿意人太快活,名气一大,麻烦自然就跟着来了。
比如,现下这个。
“我且问你,听说你故意把钱老板家公子寻觅已久的焦尾古琴给砸烂了,可有此事?”
“哪儿的话,是他自个儿砸的。谁叫这人太小气,我好心好意送他,可他见是我送的连盒子都没开就砸了个稀巴烂,这下可好,追悔莫及了吧。”
“……好,那你上个月同王老板家的公子打赌说能提早催开花期,结果派人点火扇风数日硬把他家园中桃花悉数熏死,这是真的?”
“这可不怨我,谁叫他平白无故写什么‘岁末独见梅白,新春不知桃红’。我只包他这样能让桃花腊月开,又没保证熏开后不会枯死。”
“……好,我再问你,你半个月前在赛诗会上硬跟赵员外家的公子过不去也确有其事啦?”
“什么叫跟他过不去?那赵庭出‘落花雨’,我对‘撒酒风’,他出“白月照诗人”,我对“黑风吹酒鬼”,他出‘读左传书朝右翻’,我对‘吃西瓜皮往东甩’,他出‘太极两仪生四象’,我对‘春宵一夜值千金’。可有对错?”
“……好好好……”
“哎,爹爹不必这么夸奖孩儿,弄得孩儿都不好意思了。”
“好你个孽子!!”
爹爹一声大喝,猛然拍向茶几,如壮士拔剑,气贯长虹,连上头的杯盏都跟着跳了一下。
“早就叫你多在家读书,少上外面招惹是非,可你就是不听,难道非要把整个睦州城的人都得罪遍不成吗?!”
我瞟了一眼他青筋暴出的额头,以及两旁手执家法一字排开的下人们,转了转眼珠,笑了一声:“嘿嘿,孩儿倒是想啊,可惜这睦州城里的人着实不少……”
“砰!”的一声爹爹掀翻茶几跳了起来。
“你个孽子!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他抓起一只鸡毛掸子就要朝我扑来,娘赶忙带着下人拦住他,边帮他顺气,边使劲儿的朝我使眼色。
我心领神会,立刻往门口移动。
背后传来老爹连绵不绝的叫骂声。
“你个孽子!有本事就别回来——!”
“谨遵父命。”我回头朝他作了个揖。
“噗!”
一只愤怒的鸡毛掸子飞插上门框,晃了两下,飘下几根鸡毛来。
啧啧,敢情我爹他老人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暗器高手。我暗笑一声,转身推门而出,再不走,可真要迟到了。
出了府,我便快马加鞭,直奔睦州最顶尖的风月场——聚芳楼。
早就说好今日吃花酒算我的,没想到临出门被爹爹抓了个正着,训了半天的话,我估摸着这么一耽搁那群狐朋狗友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果不其然,一上楼老鸨立刻迎了上来。
“哎呀呀,我说第一少您可来了,江公子他们早已等候多时了。”
我一入座,周掌柜家的公子便站起来招呼:“第一少,迟到了,罚酒罚酒。”
我见桌上摆了个七星酒阵,也不推辞,一一饮尽,赢得一阵拍手叫好。
“第一少真是好酒量。”严掌柜家的公子赶忙帮我斟上了酒,“近来在忙些什么,怎么都不见人?”
“还不是我爹,逼着我准备解试。”我想起这个就头痛,忙摆摆手,“不说这个了。对了,今日诸位怎么有雅兴坐在这大堂之中?”
我一发问,其他人便不怀好意笑起来,齐刷刷看向坐在我身旁的人。我转头,顺着他们的目光,便看到了赵员外家的外甥江韶岑正尴尬的坐在那里。我虽不明缘由,却也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心里顿觉有些不快。
江韶岑这人和我从小玩到大,向来规规矩矩、唯唯诺诺,是俗称的老好人,他那点破事我自认比谁都清楚,却没想到这次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好小子,就让你藏着掖着,咱们等着瞧!
我一面在心里想着如何折腾这小子,一面朝他微微一笑,江韶岑顿时大骇,欲起身尿遁,却被我一把按了下去:“急什么,这才刚喝几杯啊?”
他只好坐下,眼神闪烁,心事重重。
我看他这么后怕,心里却反而舒坦了些,谁叫你小子不老实来着?
严公子趁机贼笑着凑上来,道:“第一少,你可不知道,待会儿可有江公子中意之人登场。”说完,众人跟着起哄。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也调笑道:“我还以为你只专情于艳君姑娘,没想到,在这地方竟还有人能入你的眼?”
江韶岑急了:“哎,煊鹏,你别听他们胡说,我——”他还要辩解,却被旁人打断:“嘘,来了!”
我抬头,见有人抱琴上台,定睛一看,却是翩虹。
翩虹是聚芳楼的头牌,也是我的红颜知己,这一点睦州城里谁不知晓?就算借个胆子给江韶岑,他也不敢跟我抢人,所以这“中意之人”指的一定不是翩虹。可我却存心唬起脸来,质问他想干什么。他果然慌了神,正色解释起来,我见他这般小心,忍不住放声大笑,这一笑便引来了一双眼睛。
我大概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虽然隐在纱笠之后,带着几分朦胧,却是幽黑透亮,深邃如潭水般,叫猜不透心思。这目光直直的朝我看过来,仿佛能看到人心底去,我心头一凛,只觉得熟悉,然而不及细想,那双眼便又忽闪而去,隐没在人群中。一时间,我头脑中有什么在百转千回,如乱麻,如卷线,可越是焦急越是找不到源头。
“煊鹏?”江韶岑轻轻唤了一声。
我猛然惊觉,才发现自己方才竟在发怔,忍不住暗笑自己失态,美人见了无数,怎么突然因这一双眼睛便乱了方寸,这样下去还怎么得了,岂不愧对“建德第一少”的名号?
正胡思乱想着,台上传来乐声,我寻声望去,见翩虹已身着华服仪态万千的坐上了高台开始抚琴,尽显头牌的风范,底下涌出一班伴舞的女子,与以往不同,她们每人都身着男装,头戴纱笠,最特别的莫过于手里都拿着一柄长剑,弄了半天,竟是要剑舞。
我立刻来了兴趣,聚精会神起来。
这班舞剑的女子虽然头戴纱笠,叫人看不清面貌,可这点雕虫小技又怎能逃过我的法眼,稍加分辨,我便认出这群人都是教坊的姑娘,与我颇为熟识,只除了一人。
只有这个人,是不曾见过。
这人就混在众人中,站在十分不起眼的位置,舞得也似稀疏平常,活脱脱一个凑数的,可我就是无法移开目光。别人看不出来,我却是知道的,剑在其他姑娘手中,只是个漂亮的道具,她们这么卖力的动作,也不过是为的强调自己是嫩白的臂膀,细软的腰肢,圆润的臀部;只有在这人手中,剑却如风,如水,轻盈,洒脱,薄如浣在溪中摇曳的细纱,淡如雨后初霁时转瞬即逝的霓虹,不经意间暗藏着一股子凌厉。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自己也曾想要习剑,向往着什么时候能手持长剑行走江湖,那感觉该是何等畅快淋漓。可我爹却死活不准,硬说什么小时候曾有相士为我相面,说这孩子若是从文,四岁作对,五岁吟诗,七岁时可精通骈文歌赋,然而一生不可与武结缘,否则不仅裴家大难临头,睦州百姓流离失所,就连整个大宋王朝也会面临分崩离析。其实我很怀疑这么骇人听闻的预言是我爹他老人家瞎编出来唬人的,怎奈何他就是死活不松口,为了这事,我还和他闹了许久的便扭,后来年岁渐长也就逐渐忘了。没想到见到这人,却又记了起来。
舞罢,众人下台,那人走在最后头,我的目光随之移动,也许是感受到视线,对方脚步一顿,转过头来。目光在刹那间交汇,我看见纱笠后有一双幽深的黑色眼眸,心头一震,原来,这人正是方才看我的那位。
(插图:kayou)
就在这时,张掌柜家的公子突然拽我的衣袖:“就是这个。”
“呵?”
我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江公子中意的姑娘呗。”张公子朝台上那人孥了孥嘴,“最后头的那个便是。”
姑娘?我一愣,朝台上看了看,忍不住低头喷笑,笑够了才拉过江韶岑问:“喂,你小子什么时候转性了,倒也不怕被你舅舅知道?”
他神色一紧:“说什么呢?”
还装!我冷笑,挑了挑眉头,压低声音:“那人虽然瘦削纤细,却分明是个男人,你真当我看不出来?”
他心知瞒不住,只得压低声音,乖乖招来:“这人叫作沈君桓,前些日子,我在乌龙岭碰上摩尼教的暴民差点丢了性命,多亏他仗剑搭救,我想要酬谢救命之恩,多方打听才好不容易在这里找到,知道他刚来睦州,人生地不熟,我原本想让他随我一同回去,他却婉言谢绝,宁可在此地舞剑为生。你也知道,青楼最是非多之地,我放心不下,所以常来看看,却没想到被周公子他们误会了……”
他虽避重就轻,我却知道哪有这么简单,暴民要的不过是些钱财,害一条性命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就算那舞剑之人真的救了江韶岑一命,也难保和这些歹人不是一伙的啊?江韶岑的情况我最清楚不过,他从小借住在舅舅家里,平日里没有少受他表哥赵庭的颐指气使,所以干什么都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遇上事情也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唯恐给舅舅家惹麻烦。这人心里要是没点想法,又怎么这么热心积极地邀个不知底细的人回去同住?看来,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看上人家了。
好你个江韶岑,连对我都不说实话,哼哼。
我冷笑着,摆好了兴师问罪的架势,刚要开口,却听得后台传来一阵哀号。
“我的爷啊!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我立刻认出这声音,也真巧了,这叫唤得如杀猪般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江韶岑的表兄,我的死对头——赵庭。
这下我可乐了,死对头倒霉就算不趁机落井下石,至少也得凑凑热闹吧?于是,三步并作两步顺着声音跑去,到了后台便看见赵庭正被刚才舞剑之人反扣着胳膊压在桌上。
“哎哟,轻点!胳膊胳膊我的胳膊哟——!”
随着我一起到的,除了江韶岑和那群爱看热闹的狐朋狗友外,还有几名赵庭的家丁。他们眼见少爷疼得直叫唤,却都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哎哟!我的天,这是怎么啦!”老鸨也大叫着冲了过来。那舞剑之人这才松开了手,赵庭赶忙连滚带爬的躲到家丁们身后。
“我的爷啊,到底发生什么了啦!”老鸨气得直跺脚。
那人沉默片刻,拱手作揖道:“妈妈,这段时日承蒙你照顾,在下也是时候离开了。”
说着,一把拉下头上的纱笠。
这人的眉目便这样硬生生扎进了我的眼底。
这些年来,我混迹于风月之场,自认阅人无数,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甚至没有表情,然而,只站在那里,便如一幅画。美,却不动声色,仿佛一切形容与修饰,到了这人面前就都成了做作。我裴煊鹏自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会应付场面,可见到这人却像被掐住了喉咙,不知该说些什么,脑袋里除了“好看”这两个字,竟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朝我看了一眼,便向外走去。
赵庭这才反应过来,躲在家丁身后大叫:“想走?没这么容易!来人!”
家丁们不敢怠慢,立刻亮出棍棒,将那舞剑之人团团围住,摆出要生擒他的架势。那人却毫不动容,径自朝前走去。我看这人不慌不忙,定是身负武艺,绝不会让那群家丁占到便宜,只是一旦开打,损坏了这里的物件不说,弄得不好还要惊动官府,赵家颇有势力,真要有个万一,他再要留在睦州可就难了。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我唯恐天下不乱,找了张椅子坐下,正等着好戏开罗,却见一旁的江韶岑拼命朝这里使眼色。看他那副急样,真没办法,我摇摇头,只好起身,轻笑着挤进了包围圈:“好了好了,为了点小事,何必伤了和气呢?”
家丁们显然见识过“建德第一少”的名号,见我发话,便不再妄动。赵庭气急败坏的跳出来:“裴煊鹏,怎么又是你。嫌上次赛诗会闹得不够怎么着,现在连老子教训下人都要管了吗!”
“岂敢岂敢。赵公子,你要管教下人自然无可厚非,只不过,这位沈兄是我府上的贵客,初来乍到,还望多多包涵。”
“你少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人明明在这里舞剑为生,什么时候竟成了你们家的贵客了!”
“奇怪了,要不是我家贵客,我又如何知道他姓甚名谁?”我笑道,“我也知道我说的话赵公子不爱信,要么这样,先让沈兄随你回去,我过会儿便叫家父来府上领人,他许久不来你那儿,正好同令尊叙叙旧,如何?”
赵庭听见两个老爹的名号,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恶狠狠看向老鸨:“是这么回事么?”
“是是是。”老鸨忙不迭的点头,“这位沈公子正是第一少府上的贵客,都是我不好,今日一个舞剑的姑娘刚好病了,沈公子怕大伙儿扫兴,这才上台凑数,却没想到出了这等事情……”
我见老鸨说得煞有其势,不禁心底偷笑。
赵庭将信将疑,咬了咬牙:“裴煊鹏,算你狠!”撂下这句话来,气急败坏的跑了。
那人朝我作揖:“多谢。”
我却无可奈何的耸耸肩:“谢倒不必,只是要麻烦你帮我一个忙了。”
“但说无妨。”
“那就委屈沈兄来我府中暂住一阵,把这个谎圆了,不然,只怕那赵庭不会善罢甘休。”
那人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我让那人先回去收拾细软,又招呼了个下人跟着帮忙安顿,然后回到席上喝酒吃菜、谈笑风生,江韶岑却心不在焉,八成是见我半途插了一脚把人弄自己家去了,心里正不痛快。我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好笑,面上却只当不知。
宴罢,狐朋狗友们陆续作鸟兽散,江韶岑也要走,我忙拉住他,他推说要回去准备解试。我见他这么不耐烦,皱起眉头道:“我原本还想跟你说说你那个沈君桓的事,既然你不愿听,就不勉强了。”
他见我动气,连忙讨饶:“煊鹏,是我不好。”
我瞪他:“你当我就那么爱跟你抢东西?”
“那又为什么……”
“我知道你中意这人,可你没看出这样的角色极难到手么?这人在乌龙岭对你施以援手,说明他身负武学,心怀侠义;拒绝你的酬谢,说明他视钱财为身外物;在青楼舞剑却毫无羞愧之色,说明他心胸坦荡,不在乎贵贱之分;面对赵庭时他明明不怕动手,可我一调停时他便立刻收手,足见这人聪明,懂得审时度势。你说,这样一个人,钱财攻不进,权势压不垮,花言巧语骗不到,你又要怎么弄到手才好?”
江韶岑闻言,认真的看我:“那你可有法子?”
我笑:“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
“熬。”
我举起手中的杯盏,釉色均匀,温厚如玉,当真是上品。
“熬鹰看过没有?鹰是苍穹的霸主,在空中是何等气度,可是一旦落入驯鹰人的手中,也只有乖乖沦为捕猎的工具。”
“你是说……?”
“驯服人和驯服鹰一样,博取他的信任,折断他的傲骨,挫掉他的锐气,他便会臣伏了,一辈子死心塌地的跟着你,那时候,即使主动放手他也无法离开你了。……而我就是想熬这样一只鹰送你。”
我狡黠的笑,把杯盏塞入江韶岑手中。
“现在你还会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