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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七
      不久便到了十月,解试放榜。
      我生怕待在家中被爹爹念叨,一大早就去找江韶岑打发时间,才刚吹了几个牛皮,便来了捷报。——原来江韶岑中举了。
      我并未感到意外,这人虽爱同我厮混,但读书还算勤恳,再加上一心致仕,中了举也不足为奇。
      他忙不迭的把喜报给我看,笑得灿烂异常,说要请我去吃花酒,忽然又发现捷报后附有请柬——晚上州里会设鹿鸣宴招待中举的贡士,只好一脸抱歉的问可否改日。我见他这般欢天喜地,情不自禁的跟着一块高兴。
      正在这时,有人进来通报:“裴少爷,方才您府上的人找您回去!说有急事!”
      我心头一凛,家里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于是匆匆赶回府中。
      没想到,一推门进去,迎接我的竟是震耳欲聋的鞭炮锣鼓声,家仆们左一个“恭喜少爷”右一个“少爷恭喜”。我正奇怪,却见爹爹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走过来,一边拍着我的肩头一边说要摆筵,在他手里竟是一张喜报。
      我呆了一会儿,心想这是不是弄错了,自己这样胡乱答题,没理由榜上有名啊。
      “爹,您确定那考官没誊错名字?”
      爹爹白了我一眼,又回头笑眯眯的张罗起宴请宾客的事宜。看来他才不管我如何作想,这个昭告天下的筵席都是摆定了。
      晚上,我衣着光鲜的去赴州里的鹿鸣宴。
      到了那儿才发现,中举之人多是些摇头晃脑的穷酸书生,现值深秋,我差点都要穿皮裘了,这些人却跟约好了似的,人手一把纸扇扮什么风雅,没事还爱作揖,那纸扇一收一合间又少不得虎虎生风,听得我都想哆嗦了。
      当然,我看不惯这些人,他们也未必待见我,幸好江韶岑到得早,我忙朝他那儿挤。
      他已有了三分酒意,见了我便咧开嘴:“煊鹏,我便知道你会中,四岁作对五岁吟诗,这样的神童可不是白当的。”
      我敲他的脑壳:“黄汤喝多了吧,竟敢调侃起我来了。”
      他便缩回脑袋,讨好的笑。
      这鹿鸣宴的酒菜当然算不得好,酒太淡,菜又不够精巧,我一边用筷子戳了戳某条上桌时已经凉了半截的鲈鱼,一边拖江韶岑说话。
      “其实,这次中举我真的觉得蹊跷,这歌功颂德的题目我向来写不好,只是东拉西扯泛泛而谈,怎么偏就中了?”
      “哎,你多虑了,在场的哪个不是如此作答?”
      “可蹊跷就蹊跷在我答题根时用的是怀素狂草,存心让那誊卷之人看得云里雾里。”
      江韶岑听了却一拍手:“这就对了!那誊卷之人既然看不懂,必然不敢冒然会意,多半是呈给考官评析。考官们也看不懂,却见你这字龙飞凤舞漂亮非常,便以为是什么高深之论,所以打了个高分。”
      我嗤笑:“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当今圣上最爱书画,当朝宰相蔡京蔡大人不就是因为写得一手好字才被圣上重用的么?”江韶岑道,“你可听说过当世的升官十诀?”
      “什么?”
      “十分和气——不俗,九品头衔——不想,八张马吊——不查,七字歪诗——不通,六出小曲——不学,五子围棋——不赢,四季衣裳——不多,三斤酒量——不吐,二等才情——不露,一笔好字——不易。”
      他说完,见我竖起一根指头。
      “怎么啦?”
      “一个字,俗!”
      他摆摆手:“俗也没办法,当今便是这世道。”
      说着,挑了一个鱼眼珠放嘴里。

      既中举,爹爹大悦,从此不再逼我看帐,却把我关在房中准备来年三月的省试,还请了睦州三位名儒为我授课,并且放话说,对这不孝子裴煊鹏,先生们该打就打,该罚就罚,随时随地,切莫手软。还每人发了一把厚厚的戒尺,看那架势好似得了尚方宝剑,倒也不错,至少比举鸡毛掸子强多了。
      然而,我建德第一少是什么人?又岂会把这些假正经的老学究放在眼里?没过多久,三位先生轮番请辞,无论爹爹如何挽留就是不肯回头,爹爹只好跑来找我兴师问罪。
      “说,你到底对梅夫子做了什么!”
      “孩儿冤枉啊,是那梅夫子自己太小气,孩儿只不过听说他与飞凤院的薛姑娘熟识,所以即兴赋诗曰:‘梅’‘薛’争春未肯降,帮闲弄笔费评章。梅须逊薛三分阔,薛却输梅一段长。”
      爹爹的脸开始抽筋。
      “那张夫子呢!”
      “这位夫子更了不得,喜好男色,曾与罄吟楼的小倌春宵共度五六晚却只赏了五两银子。那小倌同孩儿哭诉,孩儿只好仗义执言说,张夫子您这可不对,五两银子实在太少了,这古人早有定论,没看摩诘诗云‘愁看北渚三湘远,恶说南(男)风五两轻’么?”
      爹爹的额头上暴出青筋数根。
      “那么李夫子呢!”
      “这位夫子倒是洁身自好,没什么不良嗜好,只是有次他家老爷子播芫荽种子,相传种这玩意需要主人用污言秽语祈祷才生长得茂盛,老爷子拿着种子唧咕‘夫妇之道,人伦之性’云云,没一会儿有客人来,便让儿子接着念,这李夫子比他家老爷子还矫情,拿着剩下的种子说:‘照老爷子说过的办’。所以每当言语清淡时,孩儿便说:‘要撒一遍芫荽啦’。”
      说着,我放声大笑,直到看见爹爹黑着脸无言的举起了手中的鸡毛掸子。
      就这样,我被爹爹扫地出门,临走前他还派人搜光了我全身的银两,勒令所有人不得接济,存心要我吃点苦头。
      其实这又何必呢?他也不想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家儿子这尖酸刻薄的性子岂是说改就能改得了的?更何况,他有他的张良策,我难道没有我的过墙梯么?
      结果,出了府,我就直奔罄吟楼。
      这是一家楚馆,我虽不常光顾但每次都出手阔绰,是以老鸨一见我便迎上前来招呼:“第一少,真是许久不见,不知今日要点的是哪个?”
      我摆摆手:“今日我是来挂牌的?”
      “啊?”
      “我爹把我扫地出门,又不给银两,我这不学无术之徒只好借贵宝地来做皮肉生意了。”
      那老鸨瞠目结舌,我见状,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放心吧,三日,足矣。”

      不出所料,“建德第一少在楚馆挂牌”的消息一经传出,罄吟楼顿时被挤了个水泄不通,狐朋狗友们陆续赶来,连江韶岑也忍不住放下温习过来一探究竟。
      “我本以为是人家说笑,没想到你真在这里挂牌,我说煊鹏,你准备在这种地方待到什么时候?”
      “到我爹低头为止啊。”
      “若他偏不服软呢?”
      “那就耗下去,看谁耗得过谁!”我见他皱着眉头,便笑了,“放心吧,我爹这人向来嘴硬心软,昨日他已偷偷派人探过,被我一眼看穿,我叫那人带话回去,就说自己在这儿挺好,反正这辈子还没被人压过,改明儿也尝尝被压的滋味如何?”
      江韶岑听了直咋舌:“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要是被心怀不轨之徒听去了怎么办?”
      我哈哈大笑:“要是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打我裴煊鹏的主意,我也不是建德第一少了。”才说着,有人挑帘进来。我抬头一看,竟是沈君桓。
      “君桓,你来干什么?”
      “我来带你回去。”
      “若我说不呢?”
      “那就点你的穴,一路扛回去。”
      他的能耐我不是没见识过,听了这话,自然有了几分忌惮,我皱起眉头问:“我爹让你来的?”
      “不,是夫人。”沈君桓道,“老爷已经被你气病了,只说一切随你,他已无力再管。”

      按照沈君桓的说法,爹爹听了我给的传话后气急攻心,吐了不少血。虽然我怀疑自己那几句话是否有这么强烈的效果,但既然沈君桓说了,还是应该回去看看。
      回到府中,爹爹果然卧床不起,他的脸色很差,见我来了也不搭理。
      我有点歉疚,道:“孩儿错了。”
      若在平时他早就开骂,这一次却只是叹气。
      “你没有错,也许错的是我。”
      他躺在榻上,并不看我,只望着窗格,缓缓开口:“都怪我对你管教不严,小时候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将你保护得太好,唯恐你受一点点的伤害,结果呢,反而害了你。你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这个看不惯,那个看不惯,要知道人生在世,怎么可能事事都如你所愿?你看不惯,却又无力改变,便只想着逃世。”
      正说着,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我隐约从他捂着嘴的汗巾上看到一丝殷红,胸口顿时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爹爹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又叹了一口气:“我总希望你走一条顺顺当当的路,不要受苦,但这与你所要的也许是背道而驰的,好吧,事已至此,我已无力再管,一切都随你吧,切莫再自暴自弃,只要你过得开心便好。”
      我想起小时候,他时常会抱着我站在城楼之上,一样一样的指给我看,这家绸缎庄是裴家的,那家商号是裴家的,这边的钱庄是裴家的,那边的古玩店是裴家的……
      然后,他对我说,长大后,这些都是你的,高兴吗?
      我却摇头。
      他就问,为什么?
      我告诉他,这里太小了。
      他每次听了都会哈哈大笑,然后宠溺的摸摸我的头。
      那时候他是那么快乐,只因为他对我有着许许多多的梦想。
      他以为他的儿子四岁作对,五岁吟诗,这样一个被相士预言身负江山命运的神童、奇才,长大后怎能不胸怀大志、目光高远,怎能不鲲鹏展翅、光耀门楣?
      可没想到,到头来,他的儿子竟成了这副不肖模样。
      想着想着,一个没忍住,红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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