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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人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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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
辛亥年腊月
京城街头,繁华依旧。路过戏园子,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唱:
当年明月满秦楼,梦悠悠,箫声非旧。
人隔银汉几重秋,信难投,相思谁救。
相思谁救……原来,江山易主,朝代更迭,没了辫子,没了爱新觉罗,没了老佛爷,还是有些东西留了下来。
转过几条胡同,不见匾额,宅子却还是原来的宅子。
门,没有上锁。
易峻一咬牙,推开斑驳朱红,细碎的尘埃在阳光下轻灵舞动。
乱年荒院,经过了庚子年,经过了这几个月,在时光流转中,这里已是面目全非。
当年厅堂中上好的红木家什古董陈设早已被搬尽,墙上挂的他的得意之作尽数不知去向,就连那些抹了金的诗词也已被刮走了。
那时的竹,那时的梅,枯的枯,残的残。
墙根有一小片黯淡的色彩,那是一只在秋天就挨不过寒冷死去的蝴蝶。
老话说,人去楼空。
人一走,楼就真的废了,满目萧瑟,玉砌不再,只有雕栏翼檐间积了灰的琉璃瓦还在阳光下静静地闪着。
立在庭中,心酸难当,不是为了眼前的破落,不是为了前尘往事,仅仅只是因为这份渗入骨髓的沧桑。
出了那个人的府第,易峻小心翼翼将地门重新掩好,正欲离去时身后蓦地响起一个声音。
“易爷?”
易峻惊讶地看向那人,这是他在踏上故土之后第一次被人认了出来。
是个青年,洁净容貌,约摸二十五六岁的光景。
“易爷。”那人又叫了他一遍。
易峻边打量他边在记忆中寻找。
“易爷,我是雪僮。”那人走上来给易峻行礼。
雪僮……是那个孩子啊。
十五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却是如梭而去。
“您果然是回来了。”雪僮看着易峻,语气中的沉稳超过了他的年龄,“您请随我来吧。”
没有疑问,易峻跟着雪僮穿过街巷来到一方四合院。
“这是我的住处。”雪僮抬手敲门。
“回来了。”开门的是另一个青年,“有客?”
雪僮应了声径自带着易峻进门。
那青年对易峻微微欠身让出路来,他脸上的笑容易峻似曾相识。
院子很小,能住人的房子只有三间,雪僮端着酒在最大的东厢门口停下让易峻等候,放下杯盏出来后又让他独自进去。
一室的明亮,屋子其实也并不大,空荡荡居室里只有一张宽大的供桌。
桌上有一方牌位,满汉双文,大清正蓝旗主固伦贝勒爱新觉罗载澜之神位。
牌位前,是一只洁白的瓷器坛子。
易峻摒住呼吸,然后,犹豫着,抬手去抚。
是温的,待到渗进皮肤就变成了刺破灵魂的冷。
易峻斟满酒,将其中之一泼到地下,再饮尽另一杯。
酒是苦的,几乎烫穿了胸口。
我来了。
我带你走。
慢慢地把他揽入怀。
当日一别,我以为,已是永诀,未曾想到,还能再见。
捧了他的血,捧了他的肉,捧了他的骨,捧了他的魂,他一步一步走出房间,雪僮挽了件披风早已侯在院里。
“我要带他走。”
“嗻。”雪僮把披风盖到易峻的怀中然后跪地见礼,“恭送贝勒爷。”
上好的水貂裘,宝蓝色锦绣缝的面子,就是当年伴着那个人风里来雨里去的那件。
他抱着他,拢了拢披风,载澜,我们走。
京师郊外,乱葬岗上,一枝白幡迎风招展。易峻站在幡旁任凭冷冽吹打,仰首,腊月的天竟是澄碧如洗,看着怀中,那个人是极喜欢蓝色,若见了此情此景,定是会高兴的。
易峻缓缓合上双眼,隔了流年光阴,他依然清晰地在他的面前。他似乎一直都在,在天地间孤独地飘荡着,如一缕风一片云,静静地伴着他,他说过的每个字,他的每次笑,他都记得。
记得,那年清明,埂边的艾草漫漫地长着,长叶如剑,凝着露,他俯身折下三枝,指尖淡淡的红染了淡淡的绿,轻巧翻转,编成一个同心结。
他说,承蒙错爱。
他说,若有来生,当结草衔环抱君厚情。
晴空之下,他的眸,一望见底。
……
他说,生当复来归,死当常相思。
……
他又说,死,亦当来归。
那时候,他不懂他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后来,他才知道,一切于冥冥中已有天定。
风又起。
云聚了。
雪落了。
眼眶涨满般地痛。细碎纤薄的冰屑拂上易峻的脸,和着泪,冷热相融。
曾经软红十丈,终究敌不过白绫三尺。
载澜,我回来了。我守了对你许下的诺。若你在九泉下听到,就来相见罢。
我为你支了招魂的幡,只待你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