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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不解风情 ...

  •   紫胤不善交游,常独来独往,但他其实也有不少同道的朋友,如铸剑师昆吾子,太华观的清和真人、南熏真人。

      他也听闻过大偃师谢衣的名字,没想到清和真人座下弟子夏夷则,和这位大偃师算是朋友,机缘巧合的引见下,他便来拜访这位盛名的偃师谢衣。

      大概也是和以往一样,多一个浅交的友人。

      “真人来得正巧,谢某的挚友近日也在这里小住,总是在这静水湖中我还怕他有些烦闷了,他知道真人来一定……”

      谢衣的话突然中断了,两杯茶被端上来放到面前,端着木盘的双手举止轻缓优雅,揽着月白色纤尘不染的广袖,不是下人……

      紫胤慢慢抬起头,目光随着月白的衣衫向上,流墨一般的黑发,他看到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带着一种令人觉得温暖的笑容,双眼弯弯仿佛是天上的月牙,恍若春风拂过,万年寒冰也能被瞬间融化。

      端起茶杯的动作僵在了半空,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

      “我还没去请你,你就来了。”谢衣起身要介绍一下自己的朋友,却见旁边这位仙长一动不动,就像突然被人定住了,“真人,这位便是在下的挚友东方先生,真人……紫胤真人?”

      “啊。”紫胤回过神来,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觉让他有点迷茫,“东方先生,贫道……”

      “天墉城执剑长老紫胤真人,我知道你,久仰了。”笑眯眯的东方先生恭敬地行了一礼,说起话来却有些玩味随意。

      紫胤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变笨拙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手往哪里放,于是端着茶杯的手有些僵硬地继续抬起,喝了一口茶。

      东方先生,东方……神思恍惚的紫胤直到走出静水湖,都感觉自己像被下了咒似的,有哪里不受控制了。

      “他叫东方什么来着?”

      回到天墉城,紫胤眼前总时不时出现那个笑眯眯的表情,打坐也好,擦剑也好,写静心咒也好,不知不觉就会停下动作,想到那个穿月白衣衫,如春风暖阳的人。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哪怕心中已有猜测,紫胤还是不太相信,难道自己突然就入了情劫,与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子?那东方先生在凡人间的确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但自己这几百年的剑仙修为,早就不会为美色所动了。

      何况他是谢衣的挚友,第一次拜访的道士就惦记上主人家的挚友,谢衣若是知道,没有认为他是妖道都算很客气了吧。

      “红玉,我还是想再见见他,但我和他只是一面之缘,又没有什么事,又不算是同道中人,这样去会不会有些冒昧?不知他还在不在谢衣那里,我这么短的时间再次登门拜访,也没有什么理由。”紫胤开始请教身边历世千年的剑灵红玉,在这些事上,红玉一定比自己懂得多。

      红玉这些天也发现紫胤不同寻常,别无他法,也只能希望主人能够得偿所愿,谁又能想得到,静修几百年的剑仙下山一次,会对一个凡间俗人一见钟情,这么不正经的事,偏偏发生在了这么正经的人身上。

      “主人倒不必去,不然那位先生应当只会觉得主人是为声名远扬的谢偃师而去,不是为他,主人可以将他请出来,观其形貌大致也能知道他喜好什么,主人的朋友其实不算少,找个同好的人,以此为由,他也不会顾虑太多而拒绝。”

      紫胤回想东方先生的穿着举止,多半是个喜好风雅的人,那专修剑道和铸剑师这类的就不能请了,剩下的就没几个人了啊。

      当日谢衣曾说:“东方先生好琴如命,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带着自己的琴,连我亲手为他做的他都百般挑剔,勉强才肯收下。”

      “他是个开医馆的大夫,医术出神入化,连许多修道之人都会找他求医,别人治不了的伤,解不了的毒,他好像都有办法。”

      会医,好琴,还是清和真人最合适,关系上也过得去,毕竟是他挚友的小友的师尊,嗯。

      发出请帖之后,东方先生果然答应了。

      “红玉,我是不是应该换身衣服?这一件道袍,还是这一件稍微华贵点的?”

      “主人你终于想起要换衣服了吗,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见过你穿别的。”不过这两身也是蓝白色,形制也差不多,那个东方先生真的看得出来分别么。

      “对于凡人来说,主人这样的剑仙太有距离感,既然主人想和他……交个朋友,那就穿这身比较华贵的吧,看着既容易亲近,也不失身份。”

      执剑长老破天荒的换了身衣服出门,不是天墉城弟子们太眼尖,紫胤自来天墉城几百年没换过衣服,稍微有点变化,一眼就看得出来。

      清和真人听闻有新朋友来,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到的比谁都早。请帖上紫胤只是提了一句此人姿容丰伟,看着很客套,但清和真人知道能让紫胤注意到容貌还顺带夸一句的人,必然是个不容忽视的美男子了。

      一见果然如此,没想到紫胤会请这般美人论道,东方先生来时还提着两壶酒,一闻就知道是上品佳酿。

      “听夏夷则说清和真人喜欢好酒,所以我顺带拿了两壶,当做见面礼吧,至于紫胤真人嘛,本来我也想给你送点什么,但你只喜欢钻研剑道,我对这个又不太了解,手上自然没什么宝剑相赠,送得不合心意还不如不容,真人可别嫌弃。”

      “他当然不会嫌弃,紫胤这个人看着冷冰冰的,其实脾气很好。”清和道。

      开口本想说话的紫胤被抢了先,只剩下一个字:“嗯……”

      好想说点什么和心仪之人搭上话,可完全没有话题,铸剑术,御剑术,自己精通的也只有这些,然而东方先生都明说了不擅此道。

      “不得不说,东方先生当真姿容出众,连紫胤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都想主动结交了。”清和几杯酒下去,自然而然地和东方先生说着话,好像多年好友。

      “紫胤剑仙之尊,怎敢高攀,他不是浮于色相的人。”东方先生突然转过来看着自己,“是不是,紫胤?”

      “嗯,这是自然……”还是没能插上话,东方先生脸颊微红,貌似有点喝多了。

      没叫自己真人,不像上一次那么客套,也算进了一步吧。紫胤嘴角上扬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不过他们好像太志同道合了,完全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谈制琴写谱,天南地北的风闻趣事,第一次见面却比自己熟络得多。

      借清和来亲近东方先生是个错误,他会吟风弄月,先生觉得有趣,可自己不会啊……

      “听闻先生的医术出神入化,不管是仙是妖都能医治,当真如此?”

      “倒也可以这么说,我的朋友谢衣,他也不是凡人,不少修道之人也曾向在下求医。”

      “那先生知道易骨之术吗?可以将半妖变为凡人,这是我太华秘术,我那个徒弟身负妖血,一直想成为真正的人,可这易骨之术九死一生,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先生于此术可有高见?”清和对刚认识不久的人,竟然这般能放的开,把弟子的秘密都说出去,以前可从未有过。

      看着东方先生那个眼睛月牙一般笑眯眯的表情,谁都很难对他有戒备。

      “在医术上在下不自谦的说,天下间能及得上过我的恐怕没有几个,半妖嘛,这种例子我早就见过……”

      这下紫胤更是插不上话了,看着两人精神百倍地研究易骨之术,交流医术上的见解,连听都听不懂多少了。

      也罢,若能帮清和的弟子行易骨之术成为真正的人,解开他多年痛苦,也不枉此行。

      还是别说话了吧……

      经过几个时辰的深入讨论,清和真人似乎受益匪浅,满意地御风而去,留下紫胤一人对着东方先生,现下说得上话,又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东方先生若没有别的事,那我……送先生回去?”分明心里想再留他,一开口,除此之外竟无话可说了。

      “嗯……你……”东方先生的醉意似乎突然之间消失了,他是不是不曾醉过,只是脸上的霞红未散,眼神别有深意地在紫胤身上流转,“仙尊请我来,真的只是为了给在下介绍个新朋友么?”

      “贫道别无他想,对先生……”要说无所图,就有说谎之嫌了,若是没有非分之想,又怎么会费尽心思想与他亲近。酒醒了,便称自己为“仙尊”,倒比以前更加疏远。

      “贫道还是送先生回去吧,你是偃师谢衣的挚友,只是在谢衣家中小住罢,在外久了他或许会担心……”

      “你请我果然是为了谢衣?”东方先生眯起那双满含温暖笑意的眼睛,目光竟瞬间变得冰寒刺骨。

      好危险的感觉,自己如同被盯上的猎物。紫胤立刻道:“贫道对谢偃师绝无图谋,是想与先生交个朋友,只怕突兀了,才借清和真人邀请先生,先生莫要恼怒。”

      “哦……为了我?那还好。”

      紫胤送东方先生离开,或许是不想他离开得太快,都忘了御剑,而是一步步陪着他走,走多久也没关系。

      “不负紫胤的盛情,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只要紫胤不嫌弃我这个人俗气缠身就好,我毕竟与紫胤这般的仙尊比不得。”

      “怎会,先生如此风姿……”紫胤侧目看着他,一时竟有些呆了。

      “嗯……紫胤今日是不是换了一身衣服?这身看来奢华内敛,比上次那身可名贵多了,不像传闻中执剑长老的风格。”东方先生凑近打量,奇怪道。

      “贫道的确更喜欢素净,只是想着要来见先生,于是换了一身,先生可喜欢?”紫胤心中真有些欣喜,对方发现了他的不同,如此的用心他不想特意去说,然而先生知道了他也是乐意的。

      “诶?你换来换去不都一个颜色,况且道长你怎么换都是道袍,有什么分别,难不成道长还想还俗了。”

      “……”完全接不下去话。

      东方先生不是个好吟风弄月的风流雅士么,怎么好像有些不解风情。

      回到天墉城之后,紫胤还是尽力想让自己重归以往的静修,不意外还是以失败告终,自己陷得更深了,见不到时越发思念,情劫难渡,如何逃得了。

      “先生怎会心仪我这样的人,修道之人断情绝欲,他永远想不到堂堂天墉城执剑长老会对他有如此心思,唉……”

      想见便去见,犹疑不前绝不会有个结果,于是没有多久,紫胤再次写了份请帖。

      红玉看了请帖道:“主人和他已经是朋友,就不必再请清和真人了,幸好清和真人不是心仪那位先生,不然主人这么做,都是为别人做了嫁衣,不如主人准备些礼物,自己相约于他。”

      “嗯。”紫胤觉得有道理,点点头重新写了一份。

      【贫道长居昆仑之巅,见先生是逍遥红尘之人,可否请先生一聚,带贫道一走人间。】

      这封短笺发出去,没多久紫胤收到了东方先生的回信。

      【自无不可,在下的医馆开在长安,这里最是繁华,紫胤不如来我这医馆落脚,谢衣的弟子也家在长安,若是凑巧,紫胤可来见见。】

      紫胤换回了以前的衣服,他一直辟谷不吃什么东西,这回托了好几个道友打听,哪儿的美食最好吃最难得,跑了几趟收拢了一盒上好的点心佳肴,这才去长安赴约。

      医馆不大,却门庭若市,门外排起的长队看着都是凡人,紫胤一眼认得出,其中除了很多修道者,还有妖灵之类,来此地求医竟然和睦相处,互不干涉。看来东方先生的医术,莫说人间,三界内也很有名望了。

      “你就是那个紫胤真人吧。”一位蓝衣少年从医馆钻出来,向紫胤热情招呼,“我是乐无异,大偃师谢衣的弟子,在这里顺便保护先生几天,师父说了,东方先生是他一生最珍视的人,千万不能让他有个三长两短,师父有命,弟子服其劳啊。”

      最珍视的人……这话听得紫胤心里微涩,可他们是挚友,何谓挚友,生死之谊,刎颈之交,将对方的命看得比自己更重,大抵就是如此了。

      东方先生忙到夜里,才有时间来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他披月色缓步走来,仿佛偶然出现在紫胤心中的幻影,挥手便会散去,消失不见。

      不想让他离开,不想让他消失,如果他能永远留在这里多好,世间没了这样一个妙人,便失了颜色。

      “明天我闭馆,带你在长安走走,好么?”

      语声缥缈,他凑得很近,眼里落满了星辉般明亮,笑起来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

      “好……”

      紫胤恍然,几乎回不过神来,终于想起自己还带了东西,取出那精心准备的佳肴摆上桌,再加上一壶好酒,都是人间极品的滋味:“思来想去,便为先生带了这些作为礼物,先生尝尝看,是否合心意。”

      “听闻你们仙人都不用吃东西,尤其是紫胤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有名剑仙,竟然想得到给朋友送美食美酒。”东方先生摸着下巴,忽然凑过来,狡黠地眨眨眼,“实话告诉我,紫胤,是不是你自己想吃了。”

      紫胤的呼吸都停顿了,奇怪,太奇怪了,他们分明只有几面之缘,自己的喜怒哀乐似乎都牵挂在了他的身上,这就是情?难怪情关难过。

      “我只是想让先生觉得开心。”

      “开心?可是我现在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开心的啊。”东方先生又一句话把紫胤的心意顶了回去,“你到底什么企图?”

      “没有企图!”紫胤试图用一杯酒填补自己的心虚,动作太急直接洒到了自己胸口上,这不更明显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

      “呵……堂堂剑仙平时生活原来这么笨手笨脚的,身边一定有剑侍或者弟子服侍吧。”东方先生略带嫌弃地嘲讽了一句,淡定端着酒杯喝了一口,然后坐在那完全没有起来的意思,拿起了筷子。

      “……”紫胤木然捏个法诀,蒸发了胸口的酒渍。

      “吃起来味道还行,不过啊,紫胤你还是不懂人间美食真正的滋味,这些东西我早就吃遍了,还不如我做得好,明天我亲自下厨给你做怎么样?”

      东方先生一人吃完了满桌酒菜,吃得很是满足,紫胤又想他饭量还挺大的……如果只喜欢吃这些绝品美食,自己能不能养得起。

      次日一大早,东方先生果然亲自下厨,做了一道杜鹃醉鱼,摆到了紫胤面前,夹起一块鱼肉递到他嘴唇边。

      “来,张嘴,你平时不会照顾自己,饭来张嘴总该会吧真人。”

      “我……”紫胤启唇,清香诱人的鱼肉就被塞进了嘴里。

      “你要说辟谷的事就算了,我好不容易才亲自下厨,你已成仙身,吃一口也没什么,不然多可惜。”东方先生递过来筷子,紫胤犹豫一下,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终于接过来揽起广袖,夹起一块鱼肉慢慢放进嘴里。

      “这才对嘛,乖……”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幽沉,犹一潭死水。

      紫胤几乎已经忘了食物的味道,忽然他才发现,原来世间有这么美味的东西,就这样享受,便觉得无比的满足,他像个孩子,一手揽住广袖,一筷子一筷子的慢悠悠吃完了一整条鱼,抿了抿唇。

      “很好吃是不是?走吧,我带你去长安城转转,乐无异那个小鬼已经被我打发走了,要不是他师父,我才懒得理他呢。”

      紫胤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这般听从一个凡人的话,为什么他不由自主为这个人缕缕破例,到底有什么特别?

      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他喜欢广袖博带的衣衫,他待人温和又不失机警,他还爱与人逗趣,看别人窘迫的样子,他的医术高绝,他做的菜很好吃,他甚至有些不解风情,可这些有什么特别……

      长安的繁华天上地下无处可及,东方先生带他去的地方,的确是紫胤从未去过,甚至想都不会想的。

      “紫胤,我带你去酒肆看胡姬的舞,她们的舞姿与中原大不同,转起来像只花陀螺似的,好玩儿极了。”

      紫胤被他牵着手,拽进坊间的胡肆,看着那些美艳的姑娘跳异域的舞蹈,风情别样,头顶酒壶为客人添酒,东方先生颇有兴致,自己的目光却不知何时落到他的脸上。

      酒肆中的客人们,却对这格格不入的道士投来目光。

      “你还想去哪儿?闻香楼……那种地方,你一个道士肯定不能去了,不如我带你去赌坊玩玩,这个你们修道之人一定很少碰。”

      紫胤也没有拒绝,他跟着进门就一直皱着眉头,实在想不到东方先生这么优雅的人,也会来这种地方,看不出一点介意,呼来喝去的嘈杂声,空气中的脂粉味,人人脸上油光满面。

      虽然只是看着他玩,虽然他好像也没有邀请自己上手的意思,但他一直牢牢拽着自己没有放开。紫胤掩着鼻子,看他用银钱在赌桌上随意下注挥洒,输光了还很满意的样子。

      “哎呀今日手气不好,你是不是,不喜欢待在这儿?那我们走吧,是我考虑不周,你的衣服总是一尘不染,怎么会喜欢待在这种地方。”

      “紫胤啊紫胤,除了宝剑,你还喜欢什么?谢衣送了我很多精密小巧的偃甲,每一个都价值千金,不如我挑一个赠你?”

      “紫胤,我陪你去下一个地方……”

      “紫胤……”

      一个极浅的微笑浮现在紫胤嘴角,纵然红尘纷扰,有这么一个人陪着,即便留在俗世也心甘情愿。

      不行!怎能有如此想法,道心动摇,万劫不复。

      默念着静心咒,就这么跟着他走遍长安的好去处,紫胤无心再看那些纷乱的新奇事务,好像中了什么法术,心思无法从他身上挪开。

      回到医馆已入夜,东方先生又一次亲手备了好酒菜,明月高悬,和紫胤在院中赏月喝酒。

      “我不胜酒力。”东方先生喝下了两壶,脸上红霞淡淡,微笑道,“但今日有兴致,我为紫胤奏一曲,当做赠别之礼。”

      “好。”紫胤也笑了,先生哪里不胜酒力,不能饮酒的该是自己才对。

      东方先生抱出一张琴,在庭中桂树下跪坐,置琴于膝上,依恋地抚摸琴弦:“紫胤你看,这是……我永世都放不下的东西,我最爱的东西,以前我特意为谢衣谱了一曲,就是用这张纯阳琴奏出,以后有机会,我也为紫胤谱一曲。”

      琴声一起,万籁俱寂,只有琴声在流转,令人沉醉。

      原来先生最擅抚琴,琴音天下无双。

      “先生会为贫道谱曲?”紫胤不觉期待。

      “想必总有一天我会的,对谢衣,对你,我说过的,一定做到。”

      紫胤不知他此时为何要提起谢衣,这个名字越发尖锐,会刺得心口猛然一疼。不该如此,他是先生的挚友,自己理应善待。

      曲终,人散。

      回到天墉城静修,想定住心神,而一回想在长安一日,心旌摇曳,越发无法自拔。

      笑容、语声、琴音,仿佛先生就在身边陪伴,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听见他的话语,感受到他带着醉意的呼吸,每每此时,体内丹田散发出一缕灼热,火苗一般在经脉流动,让他口干舌燥,额头生汗,却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念生情,情生欲,连他这仙人也不能免俗。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不必再去问红玉,千年剑灵,也不能帮他得到一个人的心。

      【这是我永世都放不下的东西,我最爱的东西。】

      琴,若为先生亲手制琴,可否知晓我的心意。

      紫胤开始学制琴,挑选琴木,收集琴弦,无不是上好的灵材,一刀一刀去雕刻,他是个绝顶的铸剑师,从未觉得自己的双手这么笨拙过,会被刻刀划出伤口,鲜血渗入琴木,好在上了漆,就看不出来了。

      “此事若让清和知道,岂不笑我。”

      紫胤抚过琴弦,看着亲手制作出的琴,也有说不出的满足感,这琴先生或许看不入眼,但他只要肯收下,自己就不算白费心血。

      想再写信与先生时,却知道他陪谢衣去了大漠,只有黄沙漫天的大漠,那对凡人是九死一生的地方,为了谢衣,他一介医者说去便去了。

      他能为了谢衣,那我为了他有何不可。

      捐毒古城外,紫胤找到了他们落脚之处。除了谢衣和东方先生外,夏夷则与乐无异也在,剩下那个绿衣少女他并未见过,另外一个少女,看打扮像是百草谷天罡,这么样一群人来这里,只让紫胤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东方先生与谢衣坐在一处,伸手一下下顺着他的长发,似是宠爱一般:“谢衣,我们来这里多日了,大漠之中不可久留,但你不必焦虑,尽管找你要的东西,我会护你周全。”

      我也是来护你周全……紫胤捧着亲手所制的琴,不知为何,那些早已痊愈的微末伤口,仿佛又在刺痛,痛得他双手有些麻木了。

      谢衣靠着东方先生的肩膀,不多时就入睡了,对他的信任亦是毫无保留。

      明月千里,大漠一览无余,望着那一点火光,紫胤立在大漠夜里的寒风中,不知该不该走出去。

      “你怎么也来了。”

      声音在身后突然传来,紫胤回头,看到广袖飘然的东方先生,竟丝毫未觉他是何时来的,他竟有如此修为。

      “我担心先生,想护着先生周全直到入关,还有……”紫胤捧起手中的琴,“这是我亲手所制,送给先生。”

      “琴。”东方先生脸上不再有那温暖的笑意,五指抚过琴弦,他的神色空茫悲戚,滋味难以言喻,“我不会收下的,这雕花太细致,漆色太均匀,弦不紧也不松,音不浮也不沉,不是我想要的。”

      “先生是何意?”每一句都在夸,又为何不肯收下?

      “我已经有一张琴了,我不像你啊,喜藏宝剑,建了一个藏剑阁,里面有无数名剑,等着你去拂尘鉴赏,我只要一张琴……一张就够了。”

      东方先生提起衣摆走回去,在这个风沙满天的地方,还是一派风雅,谢衣站了起来,原来一直在等着他。

      也罢,终究晚来一步,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戏。

      紫胤想自己该回去了,铸剑、闭关、研习剑术,这才是自己该做的,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能得到。

      然而未出大漠,莫名觉得心绪不宁,他还是决定折返去看一眼,那些人都在,只除了东方先生,果然此事不简单。

      “他是为了我,才被我的……师尊,带走,如此一来,我不得不受胁迫,他的力量尚未恢复,恐怕难以从师尊手中逃脱。”谢衣坦然对紫胤道。

      谢衣是流月城中人,他的师尊沈夜则是流月城大祭司,上古时为助女娲补天,烈山族入流月城中炼制五色石,补天结束后,神农留下一滴神血,为烈山族人源源不断的生命之力,让他们暂居城中,承诺为烈山族另寻居所,而一去不返。

      天皇伏羲为免机密外泄,在城外布下结界,流月城中人无法再出城,九天之上,流月城浊气稀薄,烈山族人还能存活,而随着千百年过去,浊气越发浓厚,不能在浊气中生存的烈山族开始蔓延不治之症,痛苦而死。

      谢衣终其一生,习得偃术,都是为了拯救自己的族人,他的师父沈夜同样如此,而师徒二人道不相同。

      沈夜与魔族签订契约,让族人受魔气淬炼,能在人间存活,而此法难行,十中难存一二,过程极为痛苦,不仅如此,作为报酬,沈夜要用魔气侵染人间,助魔族吸纳怨气,以致下界生灵涂炭。

      谢衣不肯认同此道,叛出流月城,终将结界裂开一隙,逃入人间,寻找新的办法,并开始探寻神剑昭明的碎片,想以昭明剑斩杀魔物。

      沈夜一直追杀谢衣,他不得不隐匿行踪,不停更换居所。

      第一块昭明碎片就在捐毒古城,谢衣只记得来到大漠,其间的事却记得不清楚了,他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便是东方先生。

      东方先生医术卓绝,精通阴阳术法,奇门遁甲运用纯熟,多次助谢衣逃过追踪暗杀。其人风趣,博古通今,见多识广,他好像没有别的事可做,陪着谢衣喝酒游历,陪着谢衣制造偃甲,甚至陪着谢衣抵足而眠,彻夜长谈。

      时日一久,沈夜自然知道此人对谢衣如何重要,只是他不是那么好抓的,比之谢衣反而更狡猾多诈。

      只是这一回,东方先生闭关修行,不知哪里出了岔子,短短时间魂魄不稳,灵力失散大半,只余不足三成,一时半会不能恢复,沈夜不必用强,他便心甘情愿地跟着沈夜走了。

      “明知他力量未恢复,不能冒险,然而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势必有此一行,他灵力浩瀚,只余三成也比我强得多,我也劝不住他,只让无异陪他在长安修养了些日子。”

      紫胤心思一时难以理清,这么说,先生在长安陪自己时,其实正在承受魂魄浮离,灵力流散之苦,他还说笑打趣,竟丝毫看不出。

      谢衣向紫胤深深行礼:“真人莫怪在下卑劣,谢衣看得出真人对他有非常之情,但请真人助我救出他。”

      “不必你求,我自然要救他!”

      无厌伽蓝,那里已经变成了流月城的监狱,月白衣衫一尘不染,他坐在月光之中,轻轻晃着双脚,姿态悠闲。

      谢衣想伸手去触及,又是这般遥远。

      “师尊,这是流月城的事,你我之间的事,与他无关。”

      “既然是你我之间的事,他何必一次又一次救你。”沈夜撩袍蹲下,轻轻托起他的下巴,他的神色淡然自若,眼神中竟还有一丝轻蔑,“这般高傲多才的美人,难怪能入你的眼,只可惜,终要毁于我手,现在你告诉我你后悔,还来得及。”

      谢衣一字一句道:“我,自离开流月城,不曾有一刻后悔。”

      “好,很好……”沈夜手中灵力聚集,缓缓扼住他的喉咙,他似乎想到什么,忽然笑了,双眼弯弯像天上的月牙。

      一道剑气袭来,沈夜挥袖将其击散,只见虚空中剑气聚集,凝为一蓝衣白发的修道者。

      “你们流月城如何与我无关,然而此人贫道一定要带走。”

      “呵,果然是只狡诈的狐狸。”沈夜垂目暼着怡然自乐的白衣男子,“东方先生,这一次也算本座输了,你灵力流散不过是个意外,换做寻常,本座还奈何不了你。”转而对紫胤道,“仙尊既然插手,本座的确难以对付,徒耗无益,仙尊可以带走他,但谢衣必须留下。”

      紫胤无言。

      剑光落至荒漠中,化为紫胤真身,怀中的人只是靠着他,像是困顿了,这样也好,睡一觉一切都会结束了。

      东方先生睁开眼睛,前所未有的肃穆:“你的琴可还带着?我收下了,给我吧。”

      “你还要去救他?你只剩不足三成灵力……”

      “那又如何,给我一张琴,就已经足够了。”他伸出双手,索要那张琴。

      “你知不知道……他不是人!”

      “我当然知道。”他放下手,又轻轻拍上紫胤的肩,“他只不过是一具偃甲罢了,我从来没有认识过真正的谢衣,我只认识他,一具被人打造出的偃甲人,我保护的是他,陪伴的是他,将我视为最珍惜之人的人是他。”

      “他是不是人,对我并不重要,谢衣就是谢衣,哪怕只是一具偃甲,他在我眼里,并无不同。”

      紫胤低低叹息,递出这张亲手制作的琴,成为救另一个人的兵器。

      东方先生捧琴走出几步,又回头笑了笑:“总有一日,我会亲自为你谱一曲,只属于你一人。”

      原来并非不解风情,只是那个人不是他。

      这一去两百年,再未相见。

      天墉城执剑长老在藏剑阁拭剑,便不禁又一次想起那人的话,可他爱好藏剑,一把又怎么足够。

      门外弟子禀报道:“执剑长老,青玉坛丹芷长老带人拜访天墉城,望结友好,请长老一见。”

      “有掌教真人,何须我出面……不见。”

      “当真不肯见?”接话的是另一人,声音温润如泉,“我说过,要为你亲自谱一曲,世间真心对我的人太少,谢衣也好,巽芳也好,你也好,我都想认真对待。”

      紫胤打开门,看见一位身穿杏衫的男子,笑眯眯的表情,眼如星河,弯弯的眼睛,像天上的月牙。

      “你……你回来了?”

      “我是回来了,但是这次不一样,我是来找回我的东西,属于我的,我一定要拿回来,哪怕逆天而行,谁也不能阻止我。”他抬手怀念地抚摸紫胤的脸颊。

      “记住,我叫欧阳少恭,我们的故事,就到此结束吧。”

      紫胤看着手中曲谱,收紧了手指,不……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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