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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危境柔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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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林和托曼在离开王城的第二天就换上刚买的平民装。公主殿下首次踩上尖如弯月的手缝羊皮鞋,河水中倒映出一个穿着浅棕色粗布裙,戴着泛黄的白头巾的乡村姑娘,特殊而朴素的美令她钟意不已,逃亡竟生出了趣味。然而,这只是开始。
后来的亡命途中,人的感受退到最末。她在马背上颠簸,头昏沉沉的,腿软绵绵的,不禁反复自问:“我疯了吗?这又是一个梦吧?”可她分明感到臀部疼得要命,“哦,是真的!居然不是梦!”
他们提前一天抵达阿尔里与西俄的边境,再回头看一眼她的阿尔里,满心迷困:就这样和一个几乎陌生的男子骑马狂奔到这里?唯一清醒的是骑久了马是这般辛苦!王宫里偶而的尝试无法让她体会到这一步。最值得庆幸的是托曼带了些钱,公主殿下就没有金钱能交换物品这个常识。
当然——“等父王回宫,伊莲向他说明一切,回去以后,我定要好好奖赏他!”
在托曼的规划中,等到了西俄王宫,再与回宫的国王联系没有问题。情感上,他希望征程无尽延长,但令人惊奇的是一路上竟无人穷追,表面的平静潜藏着不安,使他的行动与希望相反:竭力领着公主快速赶路。他们都不曾想到,就在两国交境的必经之路上,几组精心安排的神箭手们正潜伏在树丛里守候着。如果伊莲完全听从王后的安排,把公主交给柯加侍卫长,艾林就会被带上这条路。
也许是出于一种类似女性气质的多疑和敏感,托曼觉得王后很可能在边境处做文章,便故意不走那条必经之路,而是进了一个寻常的农庄,想打听出其它鲜为人知的过境方法。
两天前,那场暗杀的主导者——尤丽叶王后的大哥收到妹妹的密信:“计划基本成功,但最佳方案恐难遂心,务必在边境扩大搜索。十日不果则采用第二套方案。注意隐密,切切!”
于是,古瓦尼家族的军事间谍们多了一项新任务,他们梭巡在边境二十多个村庄小镇里,悄然细致地搜寻着那些初来乍到的青年男女。所以当托曼独自走进一户农家买食物时,发觉有个神色异样的男人尾随而至。他自感不妙,没敢多买,出了门朝艾林等他的相反方向走去,还边走边吃。那人远远跟了一段,直到看着他在乱草中坐定才离开。
托曼盯着手里大半个啃过的黑面包出神,能把它给公主吃?一声脆响的询问掐断了思绪:“如果你不吃,能给我吗?”
托曼抬头,看见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头发像某种发红的木柴竖在顶上,脸很脏,眼睛却从污垢中闪出光。这光因为饥饿而渴望,极具占有力,以至在这种凝视下,托曼已然觉得这块面包原本就该属于他,不由自主递了上去:“给你吧!”
男孩并不道谢,飞快抓过,大口大口吃着。几乎是在欣赏着这副吃相,托曼感受到食物的美好,一个办法也悄然成形。
“还饿吗?”待男孩吃完,托曼亲切地问。
“嗯。”说着,他朝对方的布袋看了一眼,大大失望。
“我没吃的了,但还有这个!”托曼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小银币,“用这个你能买足够的吃的,对不对?”
男孩的目光又灼热起来,但这回没出声。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不会帮你偷东西的!”饥饿的渴望埋在憎恶之下。
“不,不是,当然不是叫你帮我偷东西!”托曼意外极了,“你拿它去买两个面包,一份培根,然后把它送给一个姑娘,剩下的钱就是你的了。怎么样,孩子?”
“别叫我孩子,我已经十五岁了!帮你做这件事,你真能把多的钱都给我?”
“当然!”
“好!那姑娘在哪儿?”问完,又老道地笑着,“她是你的?想带她私奔去西俄?”
托曼有些脸红,讪讪叉话:“我看,你不止十五岁吧!”。
“嗨,我们这儿,常碰到这种事!”男孩终于高兴起来,大概托曼是第一个认为他不止十五岁的人,这话简直就是恭维。一高兴,不自觉多了一句嘴:“哥们,我知道两条去西俄的近路。”
“是吗?”托曼喜出望外,“怎么走?”
“先别急,等我送完吃的,多的钱归了我,我再告诉你!”
男孩狡黠地一瞟,托曼微笑着点点头,想学他叫一声“哥们”,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口。
“嗯……她在村子最西头的林子里。你等她吃好以后,带她去前边的谷场,我就在那儿等你们。如果你给我们指明了路,我再给你一枚银币。”
“嘿嘿,不用了!这个剩下的已经足够了!”男孩晃晃三个手指捏着的银币,像个地道的男子汉,大声说:“我不要超过我该得的钱!等会儿谷场见?不,谷场不顺,我们在那儿见!”
他转身冲远处一株高大的老柘树努了努嘴:“瞧见没?”
“可以,把这个给她看,她才会相信你的话。”托曼心细如发,从衣领上揪下一粒橡籽包的扣子,放在男孩手中。
“哈哈,你真奇怪!告诉我名字不就得了?我再跟你的姑娘说说你的模样,她能不信?呵呵呵呵……”
托曼眼中掠过一道了然于心的把握:仅凭一个名字、几句描述,公主是不会跟他走的。
他慢腾腾地来到高大的老拓树下,靠在树干上,莫名有点不安。三月的风已不再寒冷,小心嗅去,还杂着些许淡淡的青草味——如同她的味道。不知过了多久,阳光在云间变强时,托曼看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越走越近,胸中翻涌起阵阵喜悦。
艾林望见树下的托曼,才全信了这男孩。三人相聚,男孩告诉他们两条鲜为人知的小路:一条需翻越界山丛林,是条捷径,但很难走;另一条要穿过一条很长的山洞——当地两国间做小生意的人为了偷税,常用这个便利。
“我八岁起就跟爷爷穿……”
“喂!你们三个!”一声吆喝袭来,两个带着武器的男人骑马小奔过来,喝问道:“你们是新来的?”
托曼自然地揽过男孩,回答:“我和我弟弟,祖祖辈辈都住这儿!”
“她呢?”一人用马鞭指着艾林。
“她是我嫂子!”男孩机灵地脆声回道,笑嘻嘻地看了艾林一眼,又添一句:“他们刚结婚!”
艾林垂下头,羞恼这孩子多话。此时托曼脉脉含情的目光注视着她,仿佛验证了这个说法。两位骑士上下瞥了一眼他们的打扮,托曼掉了一粒扣子的领口正在风中落破地跟他们打招呼。两人相视默认,扬鞭而去。
托曼轻吁一口气,拍拍男孩的肩,赞道:“你很机智!”
“呵,我八岁就在边境往来做生意了!我看他们不是好人!你们快走吧!”
可到底选哪条路?托曼不能决断,还要请公主示下。
“我们就走山洞吧。你去办车轻便的货物,还可以多重掩护。”
“好,我这就去办。”
男孩带他俩来到山洞附近,又自告奋勇地陪“哥哥”去集市办货。看到托曼弄来的一车货物,艾林哑然失笑:一车棉花,亏他们想得出!
两匹从王宫骑出的疲倦的马,拉着四大包蓬得松松的棉花,悠闲地驶进界山繁茂的树林中。男孩最后得到了五枚小银币,兴高采烈地冲他们挥手作别,消瘦的影子点衬在入口唯一的亮光中,渐缩渐小,最终完全消失在洞内的黑暗里。
破旧的货车坑坑歪歪地行走在那条由多年的走私货车共同轧出的小径上,寂静的漆黑安抚了心灵和身体的疲乏。两人顾不上什么优雅,随意采取最舒适的姿势伏在棉花包上,只有臀部和韧带火燎般的疼无比清晰。
她什么也看不见,却突然回忆起伊莲说过:“他爱的是您!”,不由有些尴尬。同行好几天了,她还是不能记起有关托曼更多的事,只知道他承袭了父亲的职位,有一双介于青蓝色之间的眼睛,瘦高俊秀,执行命令聪明灵活,处理事务恰到好处,但前提要有人给他做出指示或决定。
“他救了我!回宫后给他什么赏赐呢?这,要先了解。”于是公主打破寂静,问:“托曼先生,您在王宫几年了?”
“从十七岁继承父亲的爵位和职务,到现在已经快五年了。殿下对我有印象吗?”
“我记得有一次找父王,向您问路。”
“对,两年前,殿下成人礼晚宴的那天下午。”
“是啊,已经两年了。”
艾林吃惊他记得这么清楚!这事与母后的逝世相关,所以她才记得,而他竟也记得分毫不差!
好像应了她的诧异,托曼说:“那是殿下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所以,我记得。”
“是吗?你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十七岁进王宫当差的第一天,是夏天。殿下从钢琴室里跑出来,彭斯夫人在后面追,还记得吗?”
“呵呵,我从钢琴室跑出来可不止一回。十五岁才能坐下来坚持两小时的练习。”
“哦,殿下当时穿着粉红色的便装裙,辫子整齐地盘在脑后,可从我身边跑过后,地板上留下了光脚印。我当时吓坏了:哪个这么胆大,敢光脚在王宫里跑来跑去?”
艾林公主开心地笑出了声,她仿佛看到了十七岁第一次走进王宫的托曼,羞涩、机敏、拘紧地捧着顶崭新的侍卫官帽,瞪着地板上的光脚印。
“弹钢琴,直到现在,对我来说,都是一项运动。”
黑暗中,托曼也在微笑——他的钢琴弹得极好。
“后来,那小姑娘发现走廊上有扇虚掩的门,立刻转了进去,冲我眨了一下眼睛,迅速、坚决但轻轻地关上了门。这时彭斯夫人也拐进走廊,看到除我之外,空无一人,便问:‘阁下看见艾林公主了吗?’我当然回答:‘没有!’,夫人就拐到另一条走廊去了。我这才知道:原来这小姑娘便是大名鼎鼎的艾林公主呀!”
无声的笑容在艾林脸颊上绵延。
托曼顿了顿,问:“这事儿,您还记得吗?”
极其轻柔的声音,似手心中捧着的一朵易溶易碎、绝世美丽的冰花儿。
艾林的笑容消失了,脸颊在黑暗中发热——她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托曼也不再说话,尽管有句话在心里来回撞击: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爱上了您,直到此时。
寂静重浸,洞中只有车轮偶而碰上块小石头,车轴发出的吱吱哑哑声。过了一会儿,艾林开口道:“你说,那男孩,我们还会再见吗?他能开始做自己的小生意了。”
“是呀,他很精明。缘份,妙不可言。就像我们和他的这次巧遇,是无法预料,毫无征兆的。”
“也像你我结伴在漆黑中同行。”艾林寂寞的心中生长出这句话。
过了许久,言语才再次潜入漆黑的静寂:“估计还要走多久?”
“大约还要半小时,出去就是西俄了。”
两人静待着走出洞口的时刻。道儿越走越窄,最后把四包棉花都缷下来,马儿低着头才出得去。
界山披着月光银白的纱衣,又温柔又壮美。两匹马自在地吃着三月的嫩草,它们的主人卧在棉花包间,睡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