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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拔剑无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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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请罢。”
张静姝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邀方奕上车。她往日都是骑马来八圣山,今次特地带了马车,停在山下,自是为方奕准备的。
见方奕迟迟不肯上车,张静姝往车里瞟了一眼,面现尴尬,讪讪笑道:“我近来实在太忙了,好些日子没刷洗马车了,你要不……忍一忍?”
“无妨。”
方奕睄过张静姝,登上马车。张静姝微微发怔,在方才那短暂的一瞥间,她好像看到方奕笑了一下,模糊得有些不真切。
张静姝骑马,阿兰驾车,行出一段路,至一幽僻处,空谷静深,人烟罕至,张静姝勒马停住,叩了叩车门:“侯爷,此地清净,请借一步说话。”
方奕依言下了车,二人穿过林间,一路无话,来到溪流边上,张静姝捧起清凉的溪水洗了把脸,以祛燥热,方奕则在树荫下席地而坐。
张静姝洗罢脸,在方奕对面坐下,开门见山:“侯爷,你知道江淮道盐矿案么?”
方奕面露狐疑之色,不明白她何故提起这桩旧案,点了下头。
张静姝道:“我怀疑老侯爷和忠叔的死,都跟这个案子有关。”
方奕更生疑惑:“可这案子几年前就结案了。”
“这案子极有可能另有隐情——”张静姝话未说完,方奕便道:“我爹亲自结的案,怎么会另有隐情?”
方奕并不知晓苏清微的事,她不能拿这个说道,只道:“这案子还有些疑点。”
方奕显是不以为然:“我爹一生中经的事太多了,在朝堂上的关系错综复杂,你又怎能断定他的死便跟这桩案子有关?”
“老侯爷肯提携我,这些年我一直在他手底下做事,对他我还是有些了解的。”张静姝道,“老侯爷三年前查这个案子时就不大寻常,他向来温和,连对下人都极少发火,可那段时间脾气特别暴躁,你生平唯一一回挨家法,不就在那时候?说起来,不止你,那时他跟叔公还吵过几回呢,有一回吵得极凶,他甚至提着剑要去杀叔公!”
方奕讶然:“还有这事儿?”
张静姝点头道:“我亲眼所见,只是没跟谁说过。”
“难怪……”方奕道,“我爹狠起来六亲不认,想是伤了叔公的心,他离开都城回老家,应与此不无关系。”
张静姝不认可“六亲不认”这样的评价:“其实在你挨打受伤昏迷时,他来看过你,就那么站在床边不说话,站了大半天,我看得出来,他是很疼你的。”
方奕别过眸子,黯然无语。
张静姝道:“老侯爷是个重情的人,不然也不会为了报恩而不顾门第悬殊,娶我这出身低贱的商贾之女进门,他连我都不曾轻看,反而厚待我、栽培我、信任我,更何况是对你、对叔公呢?”
方奕叹息一声:“斯人已逝,再说这些……”
张静姝将话题兜回来:“还是说回案子罢,我查知老侯爷曾更改过判决书。但凡变更判决书,哪怕只改一字,也必要重审提证,所以断不会轻易更改。但这次更改,提案后又撤销了,更改的判决书也不见了。”
方奕认真听着,面色凝重:“更改的判决书不见了?”
张静姝沉声道:“这份判决书很关键,我们得找到它。”
“原来如此。”方奕了然,“你拉我下山,就是为了找这份判决书?”
张静姝颔首道:“正是。”
方奕垂了眸子,神情莫辨,良晌方问:“去哪儿找?你有眉目么?”
张静姝如实道:“也许在侯府,但我不确定。必须试一试。”
方奕看了看她,沉吟不语。
“侯爷……”纵使没有旁人在场,张静姝亦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你为何怀疑刑部?”
方奕道:“朝堂上的事说来复杂,一时半刻交代不清楚。往近了说,我爹的尸体被发现后,刑部曾趁机将侯府里里外外搜查了好几遍,加上韩氏死得蹊跷,我不得不提防。”
张静姝凑近方奕,将声音压得极低:“三年前,老侯爷着我暗查过渔盐税收部门的一些事。如果当真相关,法司、税司都牵扯进去了,这事可不小。”
“知道事情不小你还往进掺和?”方奕蹙着眉头,低头凝着她。
“我不掺和敌人就会放过我了么?我什么都没做,他就把我的家烧了,把我的亲人杀了,阿公,忠叔,都死了,死得那么惨……”张静姝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道,“我要真相!我要正义!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要他赎罪!”
方奕凝眸望着张静姝,竟觉眼底有些灼热感,那一刻,他忽然发觉她原是一团野火,炽烈、炙热、蕴含着无限的力量,只要中心的光不灭,即使只有星星点点火苗,亦能喷薄爆发,熊熊燃起,火燎将至,焮天铄地。
方奕举目望天,彼时烈日当空,辉耀人间,他心中忽闪过一念。
这世界要有光。
有很久,方奕都没说话,像在出神,又像在思考,张静姝便安静地等着他。
“我今日不能跟你下山。”
“什么?”张静姝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大皱,心里失望极了,“你怕了?”
方奕长身而起,拔出张静姝的佩剑,将剑柄塞到她手里,却将剑尖置于自己胸膛上,最后定格的画面看上去就像张静姝以剑相指、想要取他的命一样。
“你干什么?”张静姝大惊,正要收回手,方奕却攥住剑尖,不容她退开,须臾,鲜红的血便从他指缝渗了出来,沾染在他纯白的衣衫上,分明该是触目惊心的景象,可他偏是一副流风回雪的翩然姿态,面上又十分淡静,不露一丝痛楚,这番景象便竟如红梅落雪也似,雅逸之中,带着几分超然。
可张静姝只觉得恐惧,她从方奕眼中读出了一种连生死都不在乎的无谓。
她已经全然无法揣测他的心思了。
方奕深深望进她的眸子,意味不明地问了句:“你会想杀了我么?”
张静姝倏然放开剑柄,神色惝恍地往后退了两步,抿紧唇不说话。
方奕攥着剑尖,刺进自己衣衫,自胸前划了一道深长的口子,红得刺眼的血水顷刻溢出,大片大片地浸湿了衣衫,虽然避开要害,伤口并不致命,但这情景委实太过骇人。
张静姝心胆俱裂,嘶声喊道:“你若怕事,直说便是!我也不会强迫你,这算什么?”
比起张静姝的惊慌失措,方奕却显得十分沉着镇定,他缓步行上前,将剑插回剑鞘,冷静地道:“天下皆知你我决裂,你恨我入骨,视我如仇敌,见了我,自然会想杀了我。”
张静姝心中大痛,脸色蓦然变得惨白,竟比方奕失血过后的脸色还要灰败:“方奕,我从来无意与你为敌,我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讨还公道……”
“你没有错。”方奕背过身去,呼吸有些紊乱,克制地喘了两口气稍作平复,又道,“那日之后,这数月来平静无波,起码说明敌人认为计策奏效,已成功让你我反目成仇,遂放松了警惕,这是好事。今日寺中人多眼杂,我不能跟你下山。你且回去,等过段时间,我再下山去。”
张静姝这才明了方奕的意图,他这般自伤,原是为了维持二人不和的表象,以惑敌耳目,想到自己对他的诸多误解,顿时百感交集,又见他颤巍巍往前行去,心中一酸,便要去扶他。
方奕侧过身避开她伸来的手,神情依旧镇静自若,只道:“你别再来找我了。下山后,我自会设法联络你。我想敌人的目标应当是侯府,你以我为敌,才是安全的。”言罢,他捂着胸口伤处,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张静姝默默地立在原地,良晌,方走出树林,待她出来时,方奕已然走远。
阿兰一见她便道:“你该不会是求爱不成,一怒之下把人家给砍了罢?”
张静姝心中窒郁,一言不发地跨上马,疾驰而去。
阿兰见她不否认,便当她默认了,于是驾车追了上去,不悦地教训道:“你这样不对!我都不会这样!人家不喜欢你,大不了换一个,屁大点儿事,干嘛要砍人?”
张静姝更生郁闷:“别说了,让我静静。”
阿兰心里有气,一路不理她,她也阴沉着脸,一路不说话。待回到家,一个抱着猫坐在秋千上生闷气,一个把自己关进房里。小桔下工后随苏清微去了一家有名的酒楼品菜,回来得晚,见阿兰独坐院中,面色不大好看,又见二楼的灯亮着,遂问阿兰:“你们吃过了么?”
阿兰嘴一撇:“不吃。”
小桔便又去问张静姝,亦得到一声“不吃”。
小桔满腹狐疑地下了楼:“你们这是怎么了?吵架了?”
阿兰气道:“她砍了人!她还不认错!”
小桔吓一大跳:“啊?这是怎么回事?”
阿兰道:“她今日上云空寺抢了一个俊美男子,抢到手后将人家拖进小树林里,不知干了什么,反正最后拿剑将人家给砍伤了!不信你去看她的剑,上面还有血呢!”
她虽不知方奕身份,但小桔一听“云空寺”、“俊美男子”,便猜得八九不离十,冷然一笑:“若砍的是他,那便是该的!”
“你怎么也这样!”阿兰气苦道,“人家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呀!”
“那是阿姐的夫君,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小桔道,“阿姐嫁给他七年,在他家当牛做马,就是真养头牛马,养上七年也有点儿感情罢?可他全然不留情面,一脚将阿姐踢出家门。难道阿姐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原来那就是她的夫君啊……”阿兰愣了愣,“他为什么要踢她出家门?”
小桔冷笑道:“因为他心里装着别的女人,想把阿姐踢走好迎娶心上人,幸好老天有眼,没如了他的愿,他心上人嫁给别人了,简直大快人心!”
“她爱他,他爱她,她不爱他……”阿兰捋了捋这段关系,不由头大,“好复杂啊……”
“以后不许再议论这件事。”二人正说着,张静姝的声音传了来,紧接着她走出屋子,面色有些发青,显然动了怒火。
小桔当即识相地闭上嘴。
张静姝想要分辨一二,可竟无从下口,这中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她又想以长者的姿态教训她们“人生很复杂,这些情情爱爱又能占得多少”,可转念又想,她们这样年纪,衣食无忧,可不就是操心情情爱爱的?于是只道:“你上工很清闲么?有空嚼舌根子,不如多睡会儿去。”
“那我去洗漱了。”小桔便即进屋去了。
张静姝切了盘卤牛肉,提了壶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招呼阿兰:“气可以生,饭不能不吃,还不过来?”
小桔解释过后,阿兰的气已消大半,这时一听吃饭,高高兴兴坐了过来。
阿兰大快朵颐,张静姝只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不怎么动筷子。阿兰吃饱喝足,问道:“是了,阿姝,今日那老和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张静姝想了想,反问道:“你学武是为了什么?”
阿兰搔首道:“我从小就在天龙派,不学武还能干嘛?”她顿了顿:“不过我那些同门们,他们中大多数人是将武术当做一门手艺,学上几年,下山谋份差事,也有些人出身好,学武就是为了强身健体,博个能文能武的好名头。”
张静姝笑道:“我想方丈的意思是,你武功这么强,应该去参军报国罢?不过你到底是女孩子,也参不了军呀!”
阿兰“哦”了一声:“军队里男人多么?”
张静姝好笑地道:“全是啊!几千个,几万个,几十万个!”
阿兰闻言眼冒桃花,兴奋地搓手道:“如果我去参军的话,几千个,几万个,几十万个人中,万一有缺心眼儿的看上我呢?”
张静姝手一抖,一口酒登时呛进喉管里,咳得震天动地,待平复下来,她忙正色道:“阿兰,参军是很严肃的事。如果只是为了男人……这样罢,我答允你,待你过了十九,若仍无合适对象,我就做主给你招一个赘婿。”
“好,我听你的。”阿兰点点头,又问,“那我能跟老和尚学武功么?”
张静姝道:“这事你自己决定罢,我不干涉。”
阿兰道声“好”,打了个哈欠,先行进屋休息。张静姝独坐自饮,彼时残月挂在中天,稀疏无星,她的目光落在朱九家屋檐上,不由怔了一怔。
他果真去参军了么?不知而今是否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