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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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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四十余日,每逢夜晚,夕雾都在灵堂中伴着慕容斐。未曾盖棺之前,他时常握着慕容斐的手入睡。而盖棺之后,诺大的、冰凉的玉石棺前,他只有蜷缩着,无意识的哭泣,如同无助的婴孩。
然而,白天的祭祀他却从不参加。因他不愿亦不想听礼仪官以抑扬顿挫的声调描述着他与她的生平、他们的功过。仿佛那些句子一入耳,便如当众揭开他的疮疤,挫伤他的尊严。
不,他早该明白,自个儿身为那人的男宠,已无尊严可言。
如今那些新官与成亦持、席浩然……无不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欲杀之而后快。要不是顾及先皇的遗诏,恐怕他早已被凌迟罢。
他时常想起席浩然那时的话,那样的神情,仿佛给他下了个谶语。席浩然不杀他……自有人来杀他……么?
杀是慕容耻辱的他么?
也罢,能早日死去也是解脱了。
这么想的夕雾已经不在乎任何流言蜚语,任何指责与羞辱。他尽心尽力摄政,无人能挑剔;指导慕容徽处理政务,对慕容徽的疏远与冷漠也是心如止水。
大祭已渐入尾声。祭祀第四十五日夜,摇微与慕容潇执意陪夕雾在寒冷的秋风中撑了一夜,大祭开始之前,他们便一同回了御书房。
放开慕容潇微凉的小手,夕雾回头,对着摇微轻轻一笑。摇微直视着他,而后,流下泪来。
“摇微,你素来率性,别为我担心了。”夕雾叹道,自怀中取出帕子给她擦泪。
摇微哽咽着,看着他毫无血色的美丽面容,更是心酸。
“去准备早膳可好?早些回来,你还要给我念奏折呢。”强装出的笑,比哭更令人难过。
摇微实在不忍心看下去,转身便出去。
夕雾将慕容潇安置在身边,吩咐侍女再生两个火盆。侍女匆匆来去之后,慕容潇已然趴在火盆前的小塌上睡着。看那娇憨可爱的模样,他笑笑,坐在御案边摆放的藤椅上,取出数本奏折,翻开,秀眉无意识的锁紧。
全是生僻的言语。
夕雾识书也不过几年的事,粗浅简单的书写他看起来不费力,诗词也大有长进,但是这种措词小心、字字珠玑的文言,他却是一知半解。所以,看奏折时他常要摇微念给他听,以便判断。
前些日子的折子无非都是关于征讨叛军或者休养生息的建言。意见大抵相似——民生凋敝,与叛军暂熄战火为上上策云云。
确实,慕容国的百姓生性刚烈,若是生活太坏,恐怕揭竿而起的事情不少。但是九王爷的亲兵若不尽快借着意图篡位的罪责解决,今后可会反咬一口,再度将战乱引入凌宜,逼迫徽儿易位或者自任摄政王,将他与席浩然、成亦持都除去。
如今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讨伐叛军。尽快将战事的范围缩小,最好能将他们赶回西夕岛,而后再攻岛。如此民生方得太平。
但是……经过几场与钟离国的边境争端之后,国内兵力实在难以在短时间内将叛军平定。端看这一个多月还不曾将叛军赶到西面便知席浩然也是无能为力。若能向他国借兵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该向濮阳请求么?恐怕他们也不会将兵卒借给他这个弑君的罪人罢。
“公子。”归风无声无息推门而入。
夕雾抬首。
镇静一如先前的模样,比起见到他就脸色沉下的无歇,归风的态度可算是好得很。
“濮阳延嘉帝携太子前来祭奠先皇。”
延嘉帝?难道天命帝果然过世了么?韩朝呢?他在哪里?夕雾有些乱,纵然当初想过天命帝与慕容斐可能会在黄泉相遇,他也只是猜想。不料慕容斐当日的话语竟然成真了。他站起来,推开御案前的奏折:“我可从未听过天命帝驾崩的消息。”
“因为我国国乱……所以消息未尽快送达。这些日子看公子着实倦得很,所以归风便将这消息压下了,请公子降罪。”
“无妨,你也是好意。天命帝何时驾崩?”是有意还是无意,夕雾已不想计较。
“早已于八月十二日丑时晏驾,法事亦是七七四十九日。后灵枢运往井州密地,十一月二日下葬。当日,延嘉帝便带着太子赶往慕容,现在二位已过断山边界。”
怎会这么快?今日不过是十一月六日。
“延嘉帝文武双全,应该是以内力赶来。”归风又道。
夕雾怔了怔。
“公子,使者说,延嘉帝在后日便可赶到,望能赶上先皇的祭祀。”
“后日……后日祭祀第四十八日,我自然会作陪。皇上可知道此事?”濮阳熙么?他匆匆忙忙的赶来,除了吊唁故人,还为着什么呢?果然,自濮阳借兵是决计行不通的,若是濮阳熙的话,绝无可能对杀死好友的人仁慈半分。
“不知。公子,要禀报皇上么?”
“皇上近日略有不适,恐怕不会驾临御书房。我也没什么工夫前去紫辰宫,归风,你去向皇上禀报,并说我请他出城迎接延嘉帝与太子。毕竟是先皇的好友,晚辈对长辈,理应如此。”
“是。”
归风回身,与方入门的摇微错身而过。摇微一面吩咐侍女将早膳摆好,一面看他的背影。
“公子,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了不得的事啊。”轻声将慕容潇唤起后,夕雾抬首苦笑道。
“九王爷又找了什么援兵么?”
“不。濮阳延嘉帝来凭吊他了。”
曾经听慕容斐提过许多遍,他们三人的情谊,既似知交好友,也如兄弟一般。十五岁的时候,也曾与他一同去濮阳撩晔。犹记得,筵席上,深沉莫测的俊美男子独坐着,对两位皇帝之间的谈笑置若罔闻。那时,他是真愿意坐在一旁,不同他们自在的谈论么?还是……
事后,慕容斐也曾叹息,说此事蹊跷得很。
如今皇位是他的,当初背叛的事情也一笔勾销了。正如斐说的那般。恐怕当时连处于局中的天命帝也未必看得出来,他却瞧出了不是。
可见他们相交至深。
延嘉帝濮阳熙……
会抽剑将他杀了么?求之不得。若是他的话,归风与无歇怕也难保护他了罢。
想到此,夕雾轻笑不已,眸光流转中,却仍是浓浓的悲哀。
摇微抿唇不语。
皓命元年十一月八日,延嘉帝与太子濮阳崴到得凌宜。皓命帝亲自出城迎接,恭称皇叔父。
未曾休息,延嘉帝与太子便前去日晖帝、后灵前吊唁,皓命帝与首辅大臣百里夕雾、京畿守官兼中府户统成亦持皆一同前往。
之后,皓命帝设素宴,为延嘉帝与太子洗尘。
席间只有首辅大臣百里夕雾与成亦持。
夕雾只是在筵席开始的时候礼节性的用过几口,之后几乎没再动箸。在他对面,皓命帝慕容徽也很勉强,一副食不遂味的模样,仿佛这一席美味佳肴都不能入口。成亦持则与往常一样,带着笑容,不时和濮阳太子濮阳崴说些话。濮阳崴断断续续的应着,时不时好奇的瞧瞧夕雾和慕容徽的脸色。
而延嘉帝濮阳熙,端着张俊美的脸,始终沉默不语。
直到筵席临结束之时,他才放下箸,微微勾起唇:“首辅大人,肩负着一国重任的人,怎能如此轻视自己的身子?瞧瞧,连带着陛下也食欲尽消,这可不好。”
夕雾笑了笑,垂眸道:“皇上带着太子殿下急急的来此,恐怕早已累了,若不尽快的好生歇下,怕也是……”
“朕亦有此意。”濮阳熙瞅了他一眼,深沉莫测。而后,他缓缓的立起来,温和的向旁边的慕容徽笑道:“恐怕今日不能与陛下小叙,明日朕再来拜访。”
“应该是侄儿前去探望皇叔父才是。”慕容徽忙应道,言语之间,竟比待夕雾还多了几分亲密。
“那朕就等陛下前来行宫一叙。崴儿,向陛下与两位大人告辞。”
依旧和颜悦色,与记忆中疏远冷漠的年轻男子判若两人。
“谢陛下的款待。百里大人、成大人,改日再见。”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濮阳崴随即乖巧的回道,乖巧中又带着几分威势。
濮阳熙似乎对儿子的应对颇为满意,转身便离开了,慕容徽为尽地主之责也随过去。太子濮阳崴回头瞧了瞧夕雾方跟着去了。
“恕臣不远送了。”
夕雾与成亦持弓身目送他们行远。
直起身后,夕雾没有掩饰自个儿的惊讶之色。他原以为濮阳熙也会质问他为何要杀人,为何不乖乖就范。原以为他是怒不形于外……
看来他想错了。
帝皇就是帝皇,九五之尊就是九五之尊,他懂得斐的无奈,也明白斐留下他百里夕雾的寓意。所以不会就已逝的人多说什么。
但是……他会清楚他之所以不肯成为祭品的缘由么?
不会罢……应当不会。所谓帝皇,就是要抛下一切与人的纠缠,全心守护着国家、守护着皇家、守护着无上权威之人。人对人的情感,是他们的羁绊。他们不懂的。就像……斐不会理解他的心意一样。
“首辅大人,延嘉帝此行,希望不要太过复杂才好。”一旁,成亦持突然道。
夕雾回神,望着他,一双魅眼眯了眯。
“若是复杂起来,不正是成大人……不,诸位大人们所期盼的么?”这不是除掉他的最好时机么?事到如今,已经不必再小心翼翼的守着彼此之间的那张面具了。
“呵,大人过虑了。这不过是慕容内政,还不需要外人干涉。延嘉帝……应当也明白罢。”平静的迎着他的目光,成亦持道,“在下这就回府去了,若有要事,百里大人可随时派人通知。”
夕雾点点头。
内政。指不靠任何外力就能将我解决掉么?果然……你们期待的是……
这天,夕雾没再去灵堂。整整一夜,他独自在御书房中看奏折。直到卯时才稍事休息。
醒来的时候,就见慕容潇正同濮阳崴在御案边绕来绕去,好似捉迷藏。发觉他醒了,濮阳崴停下,睁着圆圆的眼,一瞬不瞬的看他。
“对不住,百里大人,吵醒您了么?”
“不,太子殿下怎会在这里?”
“皇上哥哥与父皇正在御花园里,我见到二皇子,就随他过来瞧一瞧了。”
“请随意罢。……太子殿下为何要这么瞧着我呢?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对?”自昨天的洗尘宴上,这位小太子便对他百般注意,与寻常孩子无异。但……其他方面却处处显出这孩子的老成。
濮阳崴闻言笑了,有些羞涩的摇摇小脑袋:“因为除了太傅,我没见过和仙子一样漂亮的人……所以……”
“哦,太子殿下是在称赞在下么?那真是谬赞了……在下怎能和仙子相比呢?”太傅?不知他说的太傅可是——
“不知太子殿下拜哪位高人为太傅?”
“啊,太傅,太傅他……”濮阳崴小脸立刻皱起来,神情黯下,眼眶润红。
不安的预感,令夕雾竟有些发颤。
“太傅对崴儿很好……教崴儿习武、识字……太傅……就像仙子一样呢。可是……皇叔父下葬之时,他也随着进了圣陵。父皇说……崴儿再也见不到太傅了。”小孩子毫无顾忌的擦着断线的泪珠,呜咽道。本在御案下玩耍的慕容潇也被引得爬过来,呆呆的望着他。
“难道,是翼阳王韩朝?”夕雾抖着雪白的唇,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令他身子一晃,跌坐回藤椅上。
“翼阳王?是,母后与姑姑是……这么叫的。”
他竟被逼去与天命帝同葬了……或者,是他自个儿选择的命运?终究,你背叛天命帝也不过是在命运的掌握之中么?你是恨他夺取自由,还是对他有情?
不明白。连你也不清楚,我是个外人,如何能懂?
那时候说的那些话,如今看起来,真是痴话罢了。你与我,终究还是无法违抗天命,违背天子。
不过,同死不也是很好的吗?毕竟,这是我想要却得不到的。
举起袖子,遮住流泪的面容,夕雾仰靠在藤椅上,看着房梁上一条条金色的游龙,想起九年前那段短短的时光,那位在莲花池上飞舞,比莲花仙子更出尘的人,他始终尊敬、仰慕的,拥有强大力量却被禁锢的带翼之神。
到头来,拥有力量的他和自己这种无任何男儿气概的人……还是……被命运左右着。都不能如愿过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未来。
慕容皓命元年十一月十日,日晖帝后合葬于凌宜城外,正北方众山中的皇陵群里。如山丘一般的巨大陵墓,和开国以来诸多君主宏伟的沉眠之所遥遥相对。慕容国信奉的金、白、赤、玄四色麒麟之神守护陵墓四方,分别眺望着国都凌宜、圣城麒佑、边界城凌玉与歌山,含守护慕容之意。
逝者已矣,其实这种种也不过是生者的向往罢了。
半个月后,延嘉帝与太子离开慕容归国。因皓命帝微恙,首辅大臣百里夕雾代为送行。
一路上,夕雾只是沉默。想到韩朝绝无可能自行殉葬,他便认定是眼前的男人逼迫所致。这样想,令他无法平心静气的向这男人说哪怕一两句话。
“首辅大人,你不问朕一些话么?”
才出了凌宜城不久,濮阳熙便倏地停下马,回身笑问。
夕雾勒住缰绳,恭敬的低头行礼,仍是不语。
阴沉的天空仿佛马上便要掉落下来。寒冬的萧索,战乱后的荒凉,在京城外一览无遗。早在战前便废弃的村庄与长满杂草的田地,在灰色的地平线上起伏。诺大的郊外,竟只有这些个前行与送行的人。
濮阳熙收回四处眺望的视线,仍旧带着笑:“没错。正如首辅大人所想,是朕将翼阳王逼入曦儿的墓穴。这也是为人兄长应做之事。”
“为人朋友,应做之事也有许多呢。”
夕雾抬眸,盯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容:“皇上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夕雾文才差得很,听不懂那许多拐弯抹角的。”
濮阳熙挑眉,目光炯炯。
浑然天成的君王气势,张扬却不张狂的散发。
“斐被你杀了,我不会责备你。要怪只能怪他太过仁慈。不过,首辅大人可真正明白自己担负的责任?”
“你确实要替他守护这国家,不过,比守护国家还重要的是——”
“让徽儿成为一代圣君。”夕雾答道,冷冷的。他听得出濮阳熙话中有话,却拿不准他的意思,因此有些防备的蹙起秀眉。
“是。只要有圣明的君主,无论国家如何破败,将来必成盛世。”
“皇上错了。若现在就给将来打好基础的话,圣君之名必会远播天下。”
“嗬……,首辅大人,要为皓命帝创好基业么?”
“是。我相信,这也是先帝的用意之一。”是相信他,才将国家与徽儿交托给他,不是吗?否则……否则大可杀了他泄愤。
濮阳熙意味深长的一笑,回过头去。
良久。
“朕向皓命帝告辞之时,曾对他说:皇帝有不得不做之事,有不得不重用之人,有不得不舍弃之人,有不得不杀之人……亦有不可做之事,不可迷惘之情。”
“朕,作为斐的相交,必会助他一臂之力,达成斐的希望。”
“首辅大人……亦会尽心尽力罢。”
夕雾神色一凛,张大媚惑的双眼,握紧缰绳,直到粗糙的绳子将他细嫩的皮肤磨破,手心生疼,才慢慢松开。“这是当然。”
“朕与首辅大人当共勉才是。”
“皇上言重了。”
濮阳熙朗朗大笑起来,驾马飞奔远去,坐着皇太子的四驾马车紧随其后。近侍卫军队列举着濮阳皇室龙旗,浩浩荡荡的接续着。长长的队伍在冬日濛濛细雨中渐渐消失。
夕雾坐在马上,看着。
“公子,什么是不得不做之事,不得不重用之人,不得不舍弃之人,不得不杀之人,不可做之事,不可迷惘之情?延嘉帝似乎要提醒皇上什么。”在他身后化成男装模样的摇微问道。自延嘉帝走后,公子便脸色苍白,应当是那几句话所致罢。但她想来想去,还是有些不明白。
“帝王之道。延嘉帝传授皇上帝王之道呢。”夕雾低声答道,翻看手心,一片淡淡的血迹。
“帝王之道?为何要转述给公子听呢?”
轻声一笑,夕雾回首,依然是万般风情。
摇微看得一怔,竟忘了方才的疑问。仔细一瞧,她发现夕雾手心的伤痕,心疼的拨马上前,拿起他的手,细细的察看。
“公子怎能如此不小心呢?”浓浓的恋慕,悄悄的叹息。
“不是有摇微在么?”夕雾回道,温和的看着她认真给他上药,女子柔软的手指特有的触感……与那时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摩挲,在记忆中合为一体。
延嘉帝为何要说与他听?
还记得,当初徽儿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因为害怕而睡不着。那时,他告诉他,将来会出现皇帝亲手要杀的人,所以不能手软。看来,这徽儿必须杀的人已经出现了。徽儿下定决心杀那个人之时,也就是他能够无情掌权之时。一旦舍去心底最深的依恋,他将来必可审时度势,成为千古明君。
想着濮阳熙方才那些话,夕雾凄楚的勾起红唇。
斐,你真是因为这个……
因为要让徽儿杀……所以才……让我活着么?
好残忍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