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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殷兮殷兮(下) ...

  •   七、

      元羽阳说,最初陆家和唐家结姻,都为了名正言顺吞并对方。
      殷姬回府后看似了无生气足不出户,却开始渐渐跟踪唐甄。
      唐甄白日周旋商铺,夜里也不忘传唤分号负责人例行商讨。
      这些人里,有唐甄嫁人时带来的,也有陆家多年培养的,而无论是年长的笑面虎或是资浅的直肠子,与唐甄夜谈后往往都带着一脸疑惑离开。
      唐甄紧锣密鼓地布置什么,殷姬不得而知,但到了陆迟预计回元城的这日,他却没有出现。
      带着全府人迎了个空的唐甄面不改色,仿佛早有预料。殷姬看见她独自立在院中拢手眺望,眼中尘埃落定的决绝触目惊心。
      当夜唐甄破天荒吃醉了酒,笑嘻嘻地闯进殷姬院子,倚在桐木上冲闭门不见的她高声道:“你知道吗?陆迟死了,死在回来的路上了!往后这家里所有一切啊,都是我唐甄一人的了。”语罢,又如来时狂笑不止地离开。
      陆迟死了?
      那个让她一生美梦成真的男子……就这样死了?
      殷姬不愿信,她怎么能信!
      庆幸的是,这样病态的坚持并非全无回报。
      在陆迟被宣布亡故的半个多月后,在唐甄大刀阔斧全权换洗陆家各方势力后,他奇迹般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足有十四个月未见,陆迟较从前更为粗犷,满颌的须,似染塞外风霜。
      就是对着这个比往日更具威严的家主,唐甄竟上前二话不说狠掴了他一掌。满院家仆,无人敢抬头一探究竟。
      殷姬无法明白遇害的陆迟是如何平安归家的,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陆迟不仅没有家法惩治唐甄,当晚竟还去了她房里。
      房中一灯如豆,陆迟神色别扭地坐在桌前,任唐甄亲手打水为他除须。
      她不慎划破了他的脸,他却还笑了。
      那一夜,陆迟没有离开。殷姬在屋外着魔地窥探着,咬碎了一口银牙。
      只能央求元羽阳为她做主。
      有那么一两次,元羽阳屈尊降贵来陆府做客,殷姬远远听着,从头到尾只闻陆迟话语,而元羽阳始终不提唐甄谋杀她一双孩儿的事。
      “到底什么时候,你才会替我将实情告诉他?”
      “唐甄风头正盛,时机未到。”
      “你叫我等,我也等了,可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元羽阳叹息不语。
      而终有一日,殷姬觉得大可不必再等什么时机了。
      因为主母唐甄受孕的消息,已如一夜春风吹遍陆府上下。

      殷姬曾厉声喝止元羽阳碰触她,只因族人天生浓紫的发上带有剧毒,濯水后无色无味喝下即毙。
      与其仰仗元羽阳,此一事不如她亲力亲为。
      殷姬掩人耳目地动了手,隐在暗处目睹唐甄毫不知情一饮而尽,贴身丫鬟前脚刚走,唐甄便跌在地上吐血不止,却因哑了嗓而无法呼救。
      她满面不甘,一手捂腹,竭力伸向殷姬的那只五指如勾。
      终于这一次,她也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她,她也可以感受亲手夺人性命的快感。
      殷姬觉得自己疯了,再也感觉不到喜怒悲恐,却还是在陆迟提刀来斩杀她时不争气地哭了出来。
      不必问陆迟如何得知她发上秘密。他原本就出生在岭南。
      “你只道我杀她,却从不问我为何取她性命!”
      陆迟哪懂她族语,瞪得双目欲裂,执刀手背上青筋暴突。
      殷姬视若无睹,只管冲着刀刃步步逼近:“谁也不告诉你你离开的那些日子里,在我身上曾发生过什么,你可知你曾有过一双子女,却被唐甄那奸妇亲手残杀?杀人者偿命,我哪里做错!”
      语毕,纤细脖颈离刀锋已差毫厘,分明早存死意!
      千钧一发之际房门被人撞开,门外是脸色铁青的元羽阳。
      他愤恨一脚揣在陆迟膝上,竟生生踹得七尺男儿跪了下去,王府家仆上去拦刀,高喊着好歹也要看在王爷的面上。
      终于,陆迟不甘地扔了刀,红着眼冲殷姬怒吼:“给我滚,你给我滚啊——!”
      殷姬踉踉跄跄夺门而出,元羽阳追着她而去,一路直至城外十里。
      那参天老林,日暮之时仿佛火烧一般,元羽阳一遍遍呼唤,始终不肯放弃。
      “殷姬——”
      “殷姬——你出来——”
      许久,她的嗓音像是在他头顶回旋:“都说生不如死,我如今才得以明白,只是他若真爱过我,怎会如此待我?此般苦痛谁能明白!”
      “我明白!”
      “你?你妻妾成群,天生王孙……”
      “妻妾成群有几个真心?王孙贵胄又能如何?”元羽阳笑意戚戚,“为重博父皇关心,母妃可以亲手火烧自己的孩子,被至亲背叛的感觉,我早就亲自尝过的啊。”
      都说十二皇子少时历过一场劫难,大难不死后福贵无双,乃天人下凡。
      此刻,从不离身的金质面具被他缓缓摘下,其下哪是什么传言中堪比仙君的俊颜,而是如同恶鬼般的,丑陋的脸。
      火燎留下的疤仿若一条条红肉蜈蚣,爬满他半张脸。
      殷姬藏在树后惊呼出声,也让他终于寻到她:“殷姬,随我回去吧。”
      她却难以释怀:“你如今为我所做一切,依旧因为有趣吗?”
      “不。”元羽阳正色低语,“是我,再放不下你。”

      八、

      兜兜转转一大圈,殷姬还是回了阳王府。
      听说唐甄死后,商号半数元老因陆迟无法解释其死因生疑不服,陆家乱作一团,浅水困蛟龙。
      她听了只能当做未听过,顾着玩赏满府出没的飞禽走兽,也学元羽阳同金眼猫和獒犬亲近,只有那青蛇,还是见她便躲。
      元羽阳对她非一般体贴入微,晨饮朝露夜邀明月,殷姬也曾问,你所说的放不下可就是爱?你可爱我?
      那种时候元羽阳总会沉默片刻,才答,一世我都会守着你,你且宽心。
      竟是许下承诺却不言爱。
      殷姬不明所以。
      那一日。
      府里出奇热闹,打听下才知从京城来了神医,全为阳王旧疾而来,她是出于关心才会匿在屋外偷听。
      诊治良久,老神医起身退出数尺,旧袍一撩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她本以为神医为毁容之伤而来,故此眼下请罪的话,全不亚于石破天惊。
      “求殿下恕罪。殿下因浓烟哑嗓年数过长,想要回复如初,老朽也无能为力。”
      元羽阳那样失望地长叹了口气,半晌,还是挥手免了老者的罪,却令殷姬惊恐得捂住了嘴。
      元羽阳是……哑巴?
      这、这不可能,他日日都与她说话的呀。
      “怎么不可能?嘶嘶。殿下经那场劫难后毁了容哑了嗓,虽不能再与人说道,却是至此能和我们交流的了。嘶嘶。”身旁忽来人声,说话的却是游移窗棂的青蛇。
      她吓得倒退一步,差些撞到身后的獒犬。
      它低嚎:“大惊小怪。难道你不曾注意,除了与你和我们,殿下历来只做手势,从不开口?”
      “那日啊,你问殿下是否爱你,我听了都快笑出声了。”金眼猫也甩着绒尾冲她俏声道,“还不肯承认吗?你又不是人,殿下怎么可能爱你啊!”
      它们你一言我一语,如乱针入脑,往日极力忽略的一切眼看就要涌回脑中。
      外世入侵,族人濒临灭绝,久居深山的她历来独来独往,却总能看见有情男女相邀青山绿水。那些花前月下、耳鬓厮磨令人何其向往,她忍不住心生执念——他日若能出山,她可也能寻着她的情郎,与他共造一段传世佳话?
      正因憧憬外世才会故意被人捉到,她终于有机会被带出深山,而后才……但她却从不愿忆起其实自己……
      “不——!你们胡说,胡说!”
      殷姬惶惶抱头狂奔,奔至塘边树下,元羽阳安葬她一双孩儿的地方,扑跪在地就徒手翻挖,不多时黑泥中露出锦盒一角,她迫不及待整个刨了出来,边开盒边道:“我是人,我有证据,这里葬的便是我的……”
      话到一半,盒内所乘已映入眼帘。
      不是什么婴尸。
      个大形圆,因腐败而变得臭气熏天,裂缝间肉蛆游移的……两枚鸟蛋。
      心口猛地一窒,殷姬吐得昏天暗地,她连滚带爬挪去塘边,发狂般搅动湖水,待一切归于平静,粼粼水面第一次映出她真正模样。
      紫的羽赤的喙,双眼堪比琥珀,一只绝美的岭南鸩鸟,一只天生身带毒、以蛇为食的鸩鸟。
      难怪无论谁见了她都觉惊恐,难怪她会在食下鸟肉后呕吐不止,就连进出陆府阳王府,也从来都来去自如、犹如乘风!
      来自陆迟家乡深山里的奇鸟啊,象征他儿时的回忆,他种种怜惜宠疼,却让她误以为是男女情爱。她也从来没有过陆迟的孩子,竟为着两只鸟蛋杀了唐甄,而最初唐甄不过是见它食欲不振才找来毒蛇饲喂,又有什么诡心?
      大梦幽幽终成空,所有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从头到尾,爱人是假的,敌人,也是假的。
      除了喜爱珍兽的元羽阳,谁还会多看她一眼?
      ……
      元羽阳闻讯敢来,殷姬头也不愿回,低嗔着他是何居心,为什么偏要同她演这出自欺欺人的戏。
      “最初因你稀贵我动心夺来,也为戏弄陆迟,谁想一来二去你竟与我说你爱上了他。畜生我见过太多,如你这般有心有情的却从没有过,是我玩心大发,才会刻意游说你回到陆迟身边,怎知后来会……”元羽阳心存愧疚,“没有我,你未必会臆想成魔,到底是我亏欠你。”
      她缓缓摇头,双眼淌下泪来,眸光却越来越清明:“你不欠我,而我实在欠陆郎良多。”
      元羽阳惊道:“你要做什么?”
      “陆家所历之难既由我而起,合该也由我结束!”
      她一意孤行地振翅而去,搅起身后落叶飞花,欲迷人眼。

      陆府内人头攒动,已是唐甄心腹集众登门的第七日。
      唐甄婚后凡事当仁不让,看似霸道横行,却为保陆迟和陆家势力,而陆迟那一场顺水推舟的假死戏,不仅揪出下毒手的内鬼,更意外试出了妻子的真心。
      主母亡故后,家主连个像样的解释都给不出来,曾经一众被唐甄说服的忠心耿耿大肆动摇。
      “老儿听说,夫人其实是被家主圈养的鸩鸟毒害而死,是也不是?”
      话音落后,群情哗然。
      有争论唐甄的死是意外或是人为,也有说该宰了那畜生以祭主母在天之灵,众人言词凿凿,齐声逼迫陆迟将它交出来。
      却是争执不下时,蓦然从天际传来一声长长嘶鸣,转眼巨大的鸩鸟从天而降。
      “这是鸩鸟,就是这畜生!”
      “家主此时不去擒它更待何时?光杀不行,得用火烧!”
      “烧死它!烧死它!”
      鸩鸟天生神力,单单振翅已能平地起风,岂会将普通人放在眼中?
      它疯狂嘶叫,于空中上下回旋,当所有人都以为鸩鸟发狂要伤主时,陆迟却觉头顶急覆过片紫云,只听”咚”的巨响,它竟一头撞在自己身边那棵高耸的桐木上。
      陆迟惊呼:“殷姬!”
      尽力一撞之下,鸟眼顿时崩裂,顷刻血流如注。
      它未曾迟疑,振翅挥开妄图靠近的陆迟,又一次尖啸着高高飞起急急冲下,狠狠准准又是一撞!
      众人大骇。
      这畜生怎的通灵,偏像是为解陆迟之困特来当众自裁?
      它周而复始,无人敢拦,一声鸟啼一次撞击,数十次后终于轰然倒地,即使双眼俱盲鸟喙尽碎,再也无法飞起,翅尖长长的翎羽还在下意识震抖,哪肯罢休。
      “够了!已经够了!”
      陆迟惊红了眼,冲上去牢牢按住它不安份的双翼。
      他当初既选择放它走,就没想过让它为亡妻偿命。殷姬只是畜生,它能懂什么?
      “够了,错不在你,你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不……”
      它低鸣着回应,朱泪从空洞的眼眶成串滚落,其声之哀,不忍相闻。
      元羽阳赶到时,它挣扎着高高叫了一声,随后纤长脖颈软了下去,湿漉沉甸的羽身上,落下的,滴滴都是血。
      染红陆迟双手。
      陆迟抖着手问来人:“听闻王爷天人下凡,能明百兽之言,殷姬它方才是否,是否与我说着什么?”
      此话一出,王府老仆气得直吹胡子。
      “大胆陆迟!谁给你的胆子当众诟病皇室?王爷他……”元羽阳却悠悠抬手止了那训斥。
      许久过后,元羽阳艰难开口,仿佛含着满喉铁砂,吃力地一字一顿:“不过,一,只,畜生……它能,说……什么……”
      又怎愿意告诉陆迟,殷姬死前不曾停过的哭诉。
      如果我是人就好了。
      如果我是人,就好了。

      尾声、

      若爱人只在一念,错爱又该以何为终?
      红颜迟暮,或者,寒雨孤冢。
      痛就痛在,那样生死不渝的爱意,他竟然从不知晓。

      【完】

      注:
      传说鸩鸟生活在岭南一带,比鹰大,鸣声大而凄厉,羽毛紫黑色,长长的脖子,赤色的喙。《五经异义》说它的毒性源于他的食物。岭南多蛇,鸩鸟就以这些阴冷可憎的动物为食。鸩酒早在《左传》中就已提到。用鸩鸟的羽毛划过酒,酒即含有剧毒,就是鸩酒,饮之令人立即毙命。鸩毒毫无颜色和异味,毒性却能够尽数溶解于酒。(摘自百度百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殷兮殷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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