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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至死靡它

      唐大历十四年,七月十五。
      明月高悬,戈壁瀚海仿佛凝着一层银霜。祁连山北的砾石平原上,一点渺小黑影正迎着狂风,艰难前行。
      那是一匹筋疲力尽的军马,右前马掌已经脱落,汗湿的鬃毛紧贴着颈项。血衣军士几乎匍匐在马背上,唯有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
      他的终点在稀疏星斗下的地平线上,目前还只是一片微光。
      沙洲敦煌,通往西域的重镇,不输中原的繁华绿洲。如今却被吐蕃大军围困了八年有余。
      风越来越大,卷起的砾石如无数箭镝四处乱射。风沙中,吐蕃追兵或许正弯弓拔刀,奔袭而来。
      还能再走多远?军士心中并无畏惧,却逐渐迷惘。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舌,目光微移,准备将这世间最后的苍凉藏入眼底……
      忽然间,前方的旷野里耸立起了一片连绵黑影。
      是三危圣山。
      遥想当年,僧人智勤便是在这里仰见了奇妙的佛光,随即开岩凿窟、绘壁塑像,这才成就出了大漠戈壁中的“善国神乡”。
      那么如今深陷苦海的自己,是否也能得到佛祖的指点?
      军士深吸一口气,喉间发出苦涩嘶哑的声音。马蹄声嘚嘚,宛若祝祷的木鱼。
      离三危山更近了一些,竟然真有一星孤灯兀立在岩丘脚下,任风沙呼啸不动分毫。
      难道那真是佛门的灵光?
      心中悸动难平。军士策动缰绳,马匹飞蛾扑火一般朝着那星灯光奔去。
      近了,更近了。
      当起伏的山丘成为一道浓黑的屏障,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所追逐的蜃影——并没有什么佛光显圣,站在岩石上的只是一抹孤寂人影。身上破烂的斗篷随风鼓胀着,如一双羽翼,展翅欲飞。
      那盏不动的风灯就擎在这人手上,灯内没有火种。想也知道,附近一带视野辽阔,又在吐蕃掌控之中,寻常百姓谁会深夜点灯招惹豺狼?
      但若是没有灯火,刚才的“佛光”,又是怎生得来?
      军士心中纳罕,那人却忽然开了口,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来了。”
      那声音分明平静无波,却又有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奇妙力量。军士胸中骤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自己千里奔波,只是为了听见这三个字。
      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抱拳施礼道:“在下令狐熙,为吐蕃虎狼所逐,恳请高人相助。”
      那人也不回应,倒是主动将兜帽摘下了。可那帽下并没有发髻,只露出一片淡青头皮。
      这是一位年轻的比丘,眉目清俊,却说不出带着什么样的表情。他的目光落在令狐熙脸上,虽然只是那么淡淡地一扫,却令狐熙打了个寒噤。
      这位和尚……竟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然而令狐熙来不及询问,和尚已经转过身去,只留下一句:“檀越请随我来。”

      一三界
      敦煌教团所辖的十二大比丘寺和五座比丘尼寺,棋布在沙洲城的内外。这位年轻的比丘法号戒真,正是自长安云游而来的画僧,如今在莫高山麓的三界寺内修行。
      年初,吐蕃大军攻破了东南塞城,三危、莫高一带土地尽数沦丧。青壮年被强行编入军队,妇女儿童则沦为奴隶。稍有不恭便会惨遭凿眼、剥皮的酷刑。好在那吐蕃总帅尚绮心儿笃信佛教,对寺中汉僧并无苛待,只是严加看管。
      “请檀越随我入寺稍歇。”
      大漠风声呼啸,戒真的声音低微,只要稍远几步便轻不可闻。令狐熙随他绕过山后沙坡上吐蕃的设防,一路向西,很快来到一处可淌水而过的河流下游。
      军马饮饱了河水,被拴在了丛生白刺间的一株矮树上。此处地势低洼,可以避开风沙。戒真又指着西南面一片朦朦胧胧的光亮说道:“那里便是三界寺了。”
      此刻月近中天,分明已过了酉时。然而这暮鼓晨钟的寺庙里,却又为何灯火不尽?
      令狐熙的心中多少还存有一丝戒备,他正要以为那是捉拿自己的陷阱,戒真就提醒了一句:“今日是盆节第一日。”
      沙洲神乡,终年佛事不断。那“救拔人间苦难”的盂兰盆会便是一桩大事。令狐熙年纪尚幼之时,曾目睹过长安城里的盆会。佛殿前,人造的花果树木琳琅满目;一丈余高的青铜灯轮下,佛盆中用香油与白面烤制的面食千姿百态,各竟奇妙。樊声佛呗中袅袅烟香与月色相溶,洒向天子脚下的每处角落……
      记得当年,他曾经问过母亲为何要举办盆会,得到的回答是:逝者若有心愿未了就会被心魔所缚,忘记父母妻儿以及值得珍惜的一切,执着于怨念,直至成为怨鬼。接连数夜的虔诚法事,正是为了接引亡人远离痛苦,早升极乐。
      可如今瓜州、肃州陷蕃,瀚海戈壁死尸相撑。一晃沙洲被围八年有余,城中粮草将绝……
      人间,已是地狱。又有谁能来慈航普度?
      令狐熙胸中积郁,脚下竟一个踉跄。好在戒真和尚及时扶住。
      “快走罢。”
      寺院里驻有蕃兵,自然是歇不得的。所幸崖壁洞窟之内尚无人看守,戒真引着令狐绕过一条冷僻的小路,从北坡转到半山腰处。
      皎洁月色下,一排排玲珑的石窟伫立于静默百年的岁月之中。其中几个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偶尔传来叮当声响。
      那是漏夜赶工的画师与工匠。纷飞的兵燹中,唯有迎佛造像的功德不曾停歇。
      戒真和尚领着令狐去了一处无人洞窟。洞内一片漆黑,他拿出火折将风灯点燃,灯光旋即照出一室光影摇曳。
      中心柱前,佛陀造像结跏趺坐,阿难与迦叶两位弟子左右侍立。南北两壁上绘遍五色诸佛与经变;东门两侧,列队的供养人画像正在顶礼膜拜。所有这些再与窟顶的华美藻井相衔,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障壁,将圣洁佛窟与洞外那片人间地狱隔离开来。
      疲累已极,令狐熙贴着墙壁滑坐下来。戒真不知从哪里舀来一勺水送到他面前。令狐熙一饮而尽,才长出一口气又焦虑地问道:“师父可曾知道前往沙洲的捷径?”
      “檀越稍安勿躁。”戒真和尚缓缓摇头。
      “这些天,东边来了两位唐军的探骑,双双遁入戈壁不见影踪。吐蕃人以为他们藏匿在民间,便抓了附近寺学中的俗家弟子一个个细细拷问。连沙洲城外也加强了守备,若想顺利通过还需从长计议。”
      令狐熙闻言陡然一震,继而叹息道:“实不相瞒,在下正是唐军探骑之一。我们受朝廷差遣前往沙洲,却遭遇伏击离散……那另一位同伴生死不知,师父可曾听说他的下落?”
      听到这句话,戒真和尚陡然仰起了头,反问道:“那与你同行之人……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怎会不记得?令狐熙张了张嘴,却忽然发现此刻头脑昏昏沉沉,浑身又疼痛,有很多事,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努力回忆了片刻,最终还是悻然放弃。戒真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是将目光缓缓转向了窟外。
      “河陇一带的百姓,陷落之后充作奴婢,被迫摘冠披发、穿兽皮麻衣,不得再着唐人衣衫。有不少老人只要听见中原口音就会泪流不止,还有人偷偷询问:当今天子是否还记得他们这些流离失所的大唐子民?”
      陡然黯然的声音带着无需掩饰的惆怅,如一把无形的钝剑,刺入令狐熙的心中。
      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襟。在那里面藏着那封他无论如何都必须送达的书信,这几乎是自吐蕃围城以来,沙洲与长安之间唯一的联系。
      那位一时记不起模样的弟兄,那位与他同袍共进的年轻人,或许已经永远地沉睡在戈壁瀚海的深处,甚至连马革裹尸而回的机会都没有。那么至少,就让自己带着他的遗愿,一点点地接近终点……
      远处的三界寺大殿后,遥遥地传来几声钟响。今夜的盂兰盆会已近尾声,希望今晚的这场法事,真的能够引领亡者的魂魄,西去极乐。
      这样想着,令狐熙渐渐找回了平静。

      二柏舟

      风沙遮盖了月光。
      当盂兰盆会的灯火散尽时,莫高山上的大风也一阵阵地加紧了。盱眙之间,苍凉的戈壁荒漠就成为了万马奔腾的战场。
      沙暴将至。
      黄沙卷积而成的庞云,如同被法会招来的冤魂,阴鸷地盘桓在荒漠中。在它面前,庄严富丽的三界寺也显得渺小了。
      令狐熙朝着洞窟深处挪了一挪,还没扭头去看戒真和尚的反应,就听洞外“哗啦”一声,沙粒如瀑布般倾倒下来。
      空气中充满土的腥味,所幸并没有多少沙粒吹进洞中。外面的昏天黑地,倒显得洞中愈发清净了。
      如此恶劣的天候,即便是骁勇善战的吐蕃人恐怕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令狐熙心中踏实了几分,他轻轻合上眼睛,任疲倦困倦包裹住全身。
      对面的壁画下,戒真和尚正盘腿而坐。不知为何,令狐熙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
      这种淡泊如水的目光自然平静。并且让令狐熙再度回想起了二人相遇时的微妙即视感觉。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见过戒真和尚呢?
      头脑中的混沌依旧,疑惑也被带入了沉眠中。令狐熙不记得启程之后自己合过几次眼睛,但毫无疑问地,唯有这次睡得最深沉。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沙暴停歇了,远处的荒漠里还有风声呼啸,但听上去已经不那么可怕了。
      风灯已熄,洞窟中一片漆黑。唯有那破云而出的月光,照亮洞口前一小片积着流沙的地面。
      不知何时,戒真和尚已经站在那里,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这个发愿长伴青灯古佛的僧人,也只不过是一位韶华青年。他浓密的睫毛在颧骨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这一刻竟像是藏着说不尽的哀愁。
      当令狐熙彻底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他听见了风声中夹杂着一阵极其轻微的吟唱。又过了一会儿工夫,这才愕然听出了吟唱的内容。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熟悉的词句,出自《诗经鄘风》中的《柏舟》,原曲已佚。这些年来,长安城内的乐坊又有人重新谱曲传唱。令狐熙自认为不通音律,却也对这首《柏舟》颇为熟悉。
      此时此刻,乡音在耳、圆月在天,长安却远在千里之外,如何不叫人生出一股浓浓的惆怅?
      只是唯一的违和,便是这首中原女子表露心迹的歌曲,怎么会出自于眼前这位年轻僧侣之口?
      像是觉察到令狐熙的诧异,戒真停了下来,也不转头,就这样轻轻地说道:“世间执着,至死而靡它,又何止于儿女私情?也可以是为了心中笃信的公理与正义。你身负军中重托而来,虽万死不辞,不也正应了这四个字吗?”
      令狐熙胸中豁然开朗,又暗暗叹息自己才疏学浅。就在自愧不如的时候,戒真已经转身取来了什么东西,递到他面前。
      “这是刚才我从寺里取来的,吃了吧。”
      令狐熙低头,看见了一个不大的瓦盆。盆中盛着用白面与香油烤制的面食,染成红绿不一的颜色——居然是一个盂兰盆会上供奉的佛盆。
      见他面露惊愕之色,戒真却道这佛盆原本就是上供神佛,下祭鬼魂,而后赠与僧俗享用的食粮,让他不必介怀。而更重要的是,他若吃不饱,又如何有气力接着上路?
      令狐熙这才从佛盆中取出小块,细细咀嚼,却是意外的甘甜滋味。
      这时,戒真又把那盏风灯点亮了,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支线香插在地砖缝隙里。未几,袅袅香气腾起,令狐熙深吸一口,浑身的疼痛与疲惫竟然飞快地消散了。
      “这是什么奇香?”
      和尚并没有回答,反而提起风灯照出了身后的那副壁画。
      地上朱门绿户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半空中天花乱坠,无数乐器不鼓自鸣,正是西方极乐的景象。数名身缠飘带的飞天或翩翩起舞、或吹奏器乐,姿态婀娜摇摆。
      “佛国的香气滋养万物。香音神与香乐神,都是天国的护法神,他们不食五谷,只吸取香气为生。”
      原来如此,令狐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目光顺着壁画一路向下,很快落到了画面的核心处。
      佛陀在左右弟子的簇拥之下,右手擎着一支莲花,面露笑容。
      “拈花微笑?”
      即使对于佛学没有太深的认识,令狐熙也早就听说过这个典故。“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笑得是一种无法言语、只能以心传心的境界。
      “一花一世界……”他突然记起了这句自己并不甚解的话。
      “莲花虽小,却可以包容精妙宏大的佛法,当然也包容得下整个世界。其实何止是一花一叶,每个人都有一个世界,却也都固锁于自己的世界。何时跳出樊笼,何时才能获得解脱。”
      戒真的声音,在洞窟中悠悠响起,说得依旧是让人似懂非懂的内容。令狐熙没有追问,却隐约感觉出戒真的话语中别有一番真意。
      这让他又恍惚想起不久之前看见的,那片藏在阴影里的哀愁。
      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子,香已经燃到尽头。洞窟外的三界寺内万籁俱寂,突然之间却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山的另一边奔袭而来。
      是吐蕃的巡兵。

      三泡影
      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戒真已经起身。他脚步轻盈,先站在窟门旁查看了片刻,旋即捡起落在地上的破烂斗篷,扬起蒙在了令狐头上。
      “躲到佛像后面去,不要说话,更不要移动。”
      光是这样就可以了么?
      令狐熙心中诧异,然而那片脚步声已经到了窟前。他把心一横,起身跃上中心柱内的佛龛,将身隐在释迦身后。
      说也奇怪,就在他蹲下的瞬间,头顶的破布忽然变得透明了,让他能够清楚地看见洞窟中正在发生的事——
      那一队吐蕃士兵已经站在了洞窟前,领头的那个手里手握一柄弯刀,操着不纯熟的汉话喝问道:“是何人夜晚在此点灯!”
      此时的戒真,已经坐到了佛前的蒲团上,只微微转过头来应道:“汉僧戒真,在此禅定修行。”
      “修行?”
      那吐蕃人提刀入了佛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首先就看见了摆在地上的佛盆,以及地上香灰的余烬。
      “这是怎么回事?!”
      戒真应答得从容不迫:“绘制窟内壁画的工匠三个月前与世长辞。贫僧与他有些旧缘,因此在此祭拜。还请诸位军爷通融。”
      “哼!”
      那吐蕃人哪里听得进汉人说话,立刻抬脚踢碎了佛盆,随即大手一挥:“搜!”
      几个手下随即进入洞窟,绕着中心石柱搜寻起来。有好几次,火把的光亮分明落在了佛像后的令狐熙身上,然而巡兵却浑然不觉。
      这恐怕就是戒真和尚的能耐了。
      令狐熙暗暗称奇,但一直谨守着不说话、不挪步的提醒。
      洞窟并不大,转眼间已被那群吐蕃巡兵仔细搜寻一过,自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戒真和尚盘腿坐在佛前闭目禅定,那领头的虽然看他不惯,却忌惮着自家崇佛的元帅,因此不敢欺人太甚。这时恰好有前行者回报,说前面另一个洞窟里也有可疑人员出入,一行人就舍了戒真匆忙离去。
      等到脚步声再度消失在风中,令狐熙这才掀开了蒙在头上的破布,放松已经有些发麻的双腿。
      戒真和尚从蒲团上起身,走到窟门外看了一看,回过头来的时候双眉之间隐约有些不豫。
      “这些吐蕃人加强了守备,或许已经知道有人藏在寺中。这一番搜寻恐怕只是开始,再想潜入沙洲,只怕要比前几日都难了。”
      令狐熙闻言,心中一紧。他刚想说不如自己就趁着夜色冲入重围,说不定还能有一些胜算。却听戒真和尚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无妨,你先歇息。明日我亲亲自送你前往沙洲便是。”
      令狐熙闻言,心头自然诧异,但他刚刚见识过戒真和尚的手段,若是刚才那件破布斗篷一直能有隐匿行踪的奇效,那么顺利抵达沙洲,自然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
      遥想三十八年前,安西城被吐蕃所围之时,曾经祈请毗沙门天相助。天王金身于城北门楼上显现,另有金甲神兵甲喊杀震天,吐蕃肝胆俱裂,溃不成军。莫非此刻这位戒真和尚,同样也是神佛遣来解救沙洲之围的天人?
      令狐熙暗自欣喜,对于戒真自然是言听计从。和尚说时机未到,他便硬是按捺下迫切的心情,依旧靠回到刚才的墙角里和衣而睡。
      与几个时辰前的那场小憩不同,这一次,令狐熙开始做梦。
      在梦境中,他看见自己在沙漠戈壁中策马狂奔,扬起连天沙尘。吐蕃骑兵的箭矢如流星一般在身旁划过,有几支甚至射中了他的脊背,只是梦中不知道疼痛罢了。
      在他身旁还有另一道飞扬的土尘。不必侧目,他也知道那正是与自己策马同行的人。梦境中那人依旧是若隐若现的,令狐熙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出他的存在。
      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气场,如同背后一道牢固的屏障。能够出生入死的弟兄,彼此之间想必已经超越了血缘的阻碍,结成了另一种牢不可破的盟约。
      茫茫的戈壁仿佛没有尽头。也不知跑出了多远,前方的天空忽然变成了一片昏黄,是沙暴来袭。
      万顷沙海从远处飞来,劈头盖脸地打在令狐熙身上。他张开嘴想要喘息,却只能纵容细沙灌入肺里,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身边的那个人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黄沙依旧滚滚,此刻却只剩下他一人孤军奋战。令狐熙刚要去摸怀里的密信,忽然觉得身体一轻——沙海凭空向着两旁裂开,露出黑黢黢的巨口,一人一马竟然直直地坠落下去!
      地陷似乎永无尽头。在呼呼下落的风声中,令狐熙耳畔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吟唱。他抬头看去,天空如同一轴蒙尘的古卷,零落地飘散着叫不出名字的花朵。
      而在那不知是佛光、抑或只是海市蜃楼的幻景里,戒真和尚正用忧伤的眼光凝视着他。
      令狐熙陡然一凛,算是彻底醒转了过来。
      时辰似乎没有过去多久,窟外依旧是一片漆黑。洞窟里只点了小灯,照出一室清冷,戒真和尚也不在其中。
      令狐熙缓慢起身走向门外,夜色平静,巨大的银月悬挂在大漠尽头的沙海上。近处三界寺的飞檐与脊兽只留下漆黑的剪影。
      但是且慢!为什么大殿前又是一片灯火通明?
      刚才明明已经散场的盂兰盆会,此刻居然卷土重来,迎面吹来的沙风中分明夹杂着梵呗之声。
      这是怎么回事?
      令狐熙正在诧异,戒真和尚背着个偌大的书笈从山下走了过来。见到他的表情倒是一派了然。
      “你已经睡了整整一日。”
      原来,这竟已是盂兰盆会的第二夜了!
      六个时辰从指间溜走,令狐熙不免心疼。他急忙询问是否何时才能启程前往沙洲,终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这就走,我会带你通过吐蕃的关卡。”

      四笈行

      由于有了“披布隐形”的先例,这一次令狐熙倒是没有再对戒真的举动感到奇怪。年轻的和尚从书笈中捧出了一个漆黑的钵盂,然后让令狐熙闭上双眼。
      令狐熙依言为之,并没有任何奇异的感觉。然而当戒真的声音再度响起时,他睁开眼睛看见得却是一片诡异的黑暗。
      “你且不要说话,在钵盂中耐心等待几个时辰。”戒真的声音仿佛是从头顶的高处传过来的,“待我将你带到安全的地方,自然会再让你出来。”
      为今之计,也唯有如此。令狐熙就在漆黑之中席地而坐,说了一声“那就有劳师父了”。
      戒真没有再做回答。他将钵盂放回书笈,又将书笈重新背回到背上。最后取出火折点燃了悬垂在笈顶的油灯。
      孤灯如豆,照出戒真和尚清俊中略带着一丝忧郁的脸庞,他最后看了一眼洞窟壁画上的拈花佛像,默默地转身离开。
      三圣寺去沙洲不过三十余里,然而途中尽是戈壁沙丘,唯一的驿道又掌握在吐蕃人手中,顺利抵达着实不易。更何况戒真还是徒步启程,一如其他苦行的僧侣。
      拿着作为身份凭证的度牒,他首先顺利地通过了驻扎在三界寺外的那层吐蕃军队。他们用嘲讽的目光看着这个自称要连夜前往沙洲做法事的和尚,并且搜查了书笈内的所有器物。
      戒真没有抗拒,检查完毕继续启程。
      夜晚的戈壁正一点点散去暑热,变得寒冷起来。逐渐逐渐地,明月从他的身后悄悄赶上,并最终沉没入了他面前的地平线尽头。
      又过了两道关卡,当周遭的一切都被染上金光的时候,戒真稍稍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
      “日出了。”
      藏身于钵盂的令狐熙,眼前虽然依旧只有一片黑暗,却仿佛从这三个字里看见了一轮红日喷薄而升。
      东面,那正是大唐的方向。
      “日出了么……”他一时忘记了戒真的嘱咐,喃喃回应道,“那么,距离沙洲也不远了吧?”
      戒真和尚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书笈又随着步履微微摇晃起来。前方水源汇聚的地方,前往沙洲的最后一道关口已经清晰可见。
      “来者何人!”
      同样是不甚流畅的汉话,却是比之前几次都更为严厉。戒真刚停下脚步,就有四五个持刀的士兵围拢过来,一把夺下了书笈,粗暴地打开搜查。
      钵盂、法器、几卷经书、香烛表纸和水,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任他们夺取了钱袋中仅剩的几枚铜板,戒真以眼观鼻、以鼻观心,不甚强壮的身躯静得好像沙漠中的胡杨树。
      搜查过后,又有一个吐蕃士兵盘问他的去向;而戒真的回答依旧只是那么一句话——“贫僧自长安而来,在莫高山的寺庙里落脚,今日要去沙洲人家做盂兰法事。”
      度牒在被翻烂之前终于回到了他手上。盘查的士兵正欲放行,忽然间站在戒真背后的吐蕃人一掌拍上了他的肩膀。
      “你,这里怎么回事?”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负重引发旧疾,就在戒真的右侧肩胛骨上,有一道血痕从单薄的僧袍中透出。
      戒真的目光落在脚前的沙土上,应答的声音依旧是一派平静:“贫僧前日外出做佛事,路上遇到沙暴,被吹起的乱石砸中。”
      那吐蕃人依旧有些怀疑,用不置可否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同僚。倒是那个盘问戒真的士兵狞笑了一下,他从戒真的腰间夺过水囊,将水如数倒在地上,然后挥手放行。
      徒步戈壁,没有水源如何使得?然而戒真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俯身,依旧将那书笈背在背上,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便穿过吐蕃人的守卫,继续朝着西面那茫茫的戈壁走去。
      日头逐渐升高,风依旧劲吹,但空气与地面已经变得炙热起来。当贴近地面的空气开始扭曲的时候,戒真抬手擦去额头的汗珠,然后将书笈轻轻地搁在了滚烫的沙土里。
      “出来罢。”
      他双手捧出钵盂,口中不知默念了些什么。令狐熙眼前忽然一片大亮,本能地闭上了双眼。等到再度睁开的时候,脚下已经是贫瘠的戈壁荒漠。
      戒真和尚正与他比肩而立,本该挺拔的脊背此刻微微弯曲着,显露出一丝疲态。
      “你的伤……”
      令狐熙很快也看见了他背后洇湿的血色,心头不免歉疚。正想着是否应该帮忙包扎伤口,却被戒真以眼神拒绝了。
      “不碍事。”
      清瘦的僧人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伸手直向西方:“沙洲。”
      仿佛应着他的呼唤,一座夯土筑造的高大城墙出现在了并不太远的戈壁里。隐约还有袅袅炊烟随风飘散,除去沙洲敦煌应不作他想。
      终于到了,劫数与磨难的尽头,使命的终点。
      背负着的重责,还有同伴未竟的遗志,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圆满。
      这一刻,令狐熙很想跪下亲吻这片曾经让他蒙难的贫瘠土地。然而他首先做的还是转向戒真,双手抱拳,深深行礼。
      “多谢师父相助,大恩不言谢。但等唐军夺还陇西之日,沙洲光复之时,令狐熙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四下安静了一阵,只能听见风声吹过衣袍发出的猎猎声响。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见戒真和尚低声道:“接下来的路,还请檀越保重。”
      令狐熙怔道:“师父为何不随我前往沙洲,做些补给再返回莫高不迟。”
      戒真和尚微微摇头:“贫僧自然也是要去的,只是在这附近还有余事未了。你且先行,我若赶得及,自然还能与你在那里相遇。”
      说着,他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恬淡笑容。虽说是笑,那表情却不悲不喜,只是让人心中平静,继而放弃反驳他所说的话。
      令狐熙叹了口气,压住了心头的那么一点惘然,忽然间想起了那个一直萦绕着的疑惑。
      他问道:“不知师父当年在长安何处宝刹修行?在下是否曾经有缘得见?”
      “的确是见过的,只是不在庙中。等到再见之时,你自然就会想起来了。”
      戒真和尚的回答令人惊诧,却也止于惊诧而已。
      令狐熙抬头看天,烈日又登高了几步。空气即将烫如沸水,在戈壁上行走俨然酷刑折磨。
      自己的终点已经不远,然而戒真和尚或许还要顶着烈日,走上好长的一段路。思及至此,令狐熙便也唯有抱拳作别。
      “大师,保重!”
      “保重。”
      戒真和尚也缓缓举起双臂——却并非双手合十,而是与令狐熙同样的抱拳。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五拈花
      几乎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平底扬起一阵狂沙。风平沙静,那戒真和尚已经不见踪影。令狐熙收回了远眺的目光,迈开脚步。
      夯土筑的城墙已近在前方,戈壁两侧也零星地有了植被的痕迹。
      那些丛生的白刺,如同一座座无名士兵的坟冢;红柳正在开花,紫红花序随风摇摆。再往前走,白刺之间出现了一种翠绿的长叶小草。它们往往在极稀罕的雨后降临,一夜长满戈壁荒滩,却不出几日就会干枯死去。只余下躯壳顽强伫立,在滚滚沙尘中指引着水源的方向。
      又走了几步,草丛中果然出现了一泓清泉。令狐熙掬起一捧用舌尖品尝,不苦不涩,竟还带着一丝甘甜的冰凉。
      他叹了一口气,又扭头去看来时的道路。又哪里还有戒真和尚的踪影?
      痛饮了水泉之后,令狐熙神清气爽。他不敢稍歇,立刻起身朝着沙洲方向前行。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他便来到了那堵高大的夯土城墙之下。然而四周是万籁俱寂的,竟然看不见半个守城的士兵。
      难道是因为天气炎热,攻守双方默认了彼此互不搅扰?
      这个想法被迅速地否定了。令狐熙沿着土墙走了几百步,找到面东而开的高大城门。它竟然只是虚掩着,留出了足以容纳一人通过的罅隙。
      守城的沙洲士兵呢?令狐熙心中疑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从那门缝中挤了进去。
      门后面是一条黑暗的走廊,空无一人,走廊的尽头亦是一道敞开的拱门。门外景色被耀目的日光遮掩了看不真切。然而寂静是绝对的,如入无人之境。
      令狐熙脚步不停,同时按住了腰间的短剑。他甚至猜想着沙洲其实已被吐蕃人所攻陷,但他却拒绝相信戒真和尚其实是吐蕃人的眼线。
      静静的,走廊已经到了尽头。当令狐熙做好了准备去应对他所看见的一切情况时,吹拂在他脸上的一阵微风却还是令他一阵错愕。
      那阵风,湿润而微凉的,似乎还带着阵阵黄土的芬芳。
      令狐熙睁大了双眸,忘记了所有的准备和沉着。因为他看见的是……长安。
      万里晴空之下,气势恢宏的长安城如天帝布下的硕大棋盘。他面向北方,站在宽近五十丈的明德门内大街上。左右两侧,长安的一百零八座里坊如菜畦般整齐排布。远到几乎无法望见的极北之处,朱雀门内是巍峨高耸的皇城宫禁。
      不,这并不是令狐熙生长的那座长安;不是那座饱受铁蹄蹂躏的半空之城,而是煌煌盛唐的西京。
      这是模仿着长安建造而成的沙洲……抑或是自己走进了梦境之中?令狐熙心中没有答案,抑或已经不再需要答案。

      漫天风沙卷起之时,戒真和尚立在原地,没有移动。直到风平沙静,令狐熙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才缓缓俯身,将沉重的书笈重新压到了肩膀上。
      疼痛依旧,却已经无关紧要。他转身,踩着来时的脚步,一步一步返回。
      并没有走多久,远处腾起一串灰蒙蒙的烟尘,一队吐蕃骑兵转眼已来到了他面前——正是方才在哨卡处盘问的那几个人。
      他们将戒真团团围在中间,其中一人下得马来,一把扯住了书笈摔在地上。戒真被带得一个踉跄,却被另一人架住了手臂。
      只听得“嗤啦”一声,那人竟将他的衣袖整个儿撕扯下来,露出了右侧肩胛骨上的伤口。
      一塌糊涂的血痕之下,隐约可以看见那是一道足有四五寸长的狭长伤口,显然不像是石块砸出来的。那几个吐蕃人自然是见多了这类伤口的,立刻露出了然的凶恶神色。
      “你这分明是刀伤!一个和尚又怎么会被刀剑所伤!你究竟是何人?!”
      为首那人恶狠狠地威胁道,又伸手要去揪戒真的衣襟。这时另一个士兵小声提醒道:“元帅吩咐过,不得随意伤害汉僧。还是先将他抓回去,慢慢拷问。”
      “不必多事,我本是唐军探骑,并非僧侣,与寺院也毫无干系。”
      一直沉默的戒真忽然抬起头来,缓缓除下了颈项上那串木制念珠。
      “那些僧人毫不知情,是我偷了度牒法器,寄居在寺后的洞窟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一番“坦诚”虽不足以尽信,然而吐蕃人素来好勇尚强,反倒很是欣赏这种宁折不弯的态度。
      “好,有骨气!”
      那为首的吐蕃人赞了一句,继而迅速伸出手来:“交出密信,饶你不死!”
      “你们不是搜过几遍了吗?”戒真冷笑,“这已不是我第一趟前往沙洲。信件早在前日便已到了都知兵马使阎朝手中。”
      那吐蕃人瞬间瞪圆了眼睛,一把揪住戒真衣领:“若你使命已成,那又为何继续往返于寺庙与沙洲之间!”
      戒真面容平静,目光却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这人腰间的弯刀上。
      “为了一位连马革裹尸都做不到的友人。”

      这里是长安,这里亦是沙洲。这里,是佛窟壁画中描绘的极乐之地,也是使命的最终点。
      令狐熙走在安静的街巷中,四下无人,洞开的门户里却透出一阵阵熟悉的气息。有故乡的味道。
      经过光行坊,穿过延平门大街,再经过开化坊……前方豁然开阔的地方,便是皇城门外。
      他逐渐地停下了脚步,伸手探入衣襟之中,摸到了那个一直被小心收藏在心脏边上的物件。
      奇怪的是,那却不是一份用竹管蜡封妥当的密函。
      而是一朵花。
      那朵花不知从何处而来,却仿佛就生在了令狐熙的指尖之上。他怔怔地看着它在自己眼前一瓣一瓣地绽放。忽然间,远处忽然响起了琵琶的拨弦、芦笙的吹奏。天空中,花雨缤纷落下;乐器不鼓而自鸣;坊巷中隐约传出说歌唱与欢笑的声音。
      令狐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间倒退着打了一个趔趄——记忆如洪水暴涨,一下子汹涌地回流了。
      三天前的戈壁瀚海之上,遭遇吐蕃伏击的时候,自己的背部深深地中了五支箭,箭镝直到死时都没能从伤口中取出。
      而那份最重要的密函,已经在最后一刻转移到了同行的那个人手中。
      记起来了,那个人的模样……是清瘦而文雅的,不似寻常士兵的莽撞,不说话的时候,总像是藏着什么心事与忧愁。
      他与他本是同坊的邻居,在一块儿长大,一起入的私塾,一起见证安史之乱的硝烟散尽,又一同参军报国,戍守边土。
      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自己所听见的,也是他那一句既悲恸又坚定的诺言——
      “我一定会、带你走出这片沙海!”
      如此痛彻心扉的一瞬,竟然全都被遗忘了。只余下未竟的执念鞭笞着魂魄,依旧奔波在沙漠深处。
      母亲曾经说过,逝者若有心愿未了,就会被心魔所缚,忘记父母妻儿以及值得珍惜的一切,执着于怨念,直至成为怨鬼。
      所以,那个人才会选在祭奠亡人的盂兰盆会之夜,站在那座圣山脚下,擎着一盏鬼火明灯,默默等待着他的到来。然后,一路引领着自己的魂魄,了却这最后的心愿。
      “多谢你的帮助,如今我的心愿已了……”
      令狐熙凝视着绽放在手中的花朵,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然而跳不跳出樊笼,于我又有何意义?只是没有你的地方,又哪里会是西方的极乐。”
      就像是听见了他的自语,天空中不再有花朵飘落,乐器也停止了演奏。当周遭重新恢复静谧之后,却又有一个微小的声音,从南边的大道上飘飘渺渺地传了过来。
      那是一阵熟悉的歌声,由远及近地,很快就清晰得传入了令狐熙耳中。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令狐熙的脸上混合着惊喜与悲恸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
      然后,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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