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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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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郦施又回到了南方的土地上。
他的家乡似乎已经从当年的惨淡光景中恢复过来,冬季的新雪覆盖了所有过往,颇给人一种万物更新的错觉。郦施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好像总是从一个兵荒马乱的地方逃到另一个看似桃源仙乡的地方,安顿一段时间后又再逃开。
南下的路上几次遇险,东西丢了一半,若放在以往,郦施又要心疼地跳脚了,只是如今这个世道,生死也看得开了,至少家人还健在,能在一起便算得上是好时节。南方的大家族他不认识什么门路,挤不进去,现在行情也不好,幸而当初跟着公子炼丹的时候认会了不少草药,自己再琢磨琢磨也算半个大夫,就这样勉强过活。
尽管衣食都大不如前,他却感觉并不坏。他不再羡慕那个姓郦的老仆人了,他有妻子儿女,蹬腿那天不会倒毙街头无人收埋。郦施和十九姑娘曾经平静地讨论过这个问题:
“若我先死了,你就把我葬在昆山脚下,那儿风景好,会保佑孩儿们的。”
“可是有点远,要是去祭拜得走好久。”
“少去些呗。那么伤心做什么?”
十九姑娘终于点了点头,算是认同这个道理,然后交待自己的后事:“我就不要埋了,烧成灰洒在江里吧,我喜欢有水的地方。”
“你喜欢哪条江?”
“我们来时坐船经过的那条。”
郦施也点头答应,又道:“我会留下一点灰作纪念的。”
十九姑娘笑了,凑上去亲了他一口。
司马瞻从密林里冲出来的时候,还能从容不迫地跟郦施打了声招呼,他的声音掠风而过,只听得出大概是“我们先走了别告诉老爷子!”
郦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人一骑绝尘而去,恍惚间像是早年打闹地没正形的少年模样。他苦笑了一下,心想公子大概还是没法拒绝这人的。
等郦施驾车回到府里的时候,才发现似乎有点不对劲。王予之的外衫不见了,上衣也破破烂烂的,头发上沾着泥土草根,总之一身的狼藉。
他第一反应是:“公子,你又吃药了?”
王予之“哈”了一声,道:“不是药,是奇遇,明晚开宴你就晓得了。”
奇遇固然让人很有兴趣,不过郦施更担心的是后一句话,“可是……”
“父亲大人这几日访友去了,管不着我……再者,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几个月的冷清以来,王家的夜晚又一次灯火通明,这次不仅王予之的朋友来了,还有许多不认得的名流都来造访,郦施猜这多半是司马瞻的朋友。席上菜肴精美,席间歌舞醉人,宴后更少不了吹牛抬杠,留下几篇墨宝文章。
王予之果然有炼丹家的风范,他早早沐浴完毕,换了另一套更加轻薄华美的仙鹤道袍,衬得下面的肌肤通透如玉,手拿麈尾轻轻一摆,就能乘风而去。来客里有不少爱好丹道的雅士,大家互相一交流,就开始显摆起自己的成就来。
有人说自家的丹房里曾飞出过五彩云气,在屋顶上盘旋三日不去,众人一阵惊叹。
有人说自己磕了药后见仙人骑牛而来,可药效太短,仙人很快就走了,众人摇头惋惜。
有人说自己佛道双修,炉子烧坏后竟然烧出了舍利,众人哈哈大笑。
王予之掂着白玉的麈尾柄,轻轻敲了敲面前的酒盅,立时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我与诸位说一桩奇遇,谁若听了不信,我自罚一杯。”
郦施心里暗笑一声,准备去把酒满上,反正他是肯定不信。司马瞻环顾席间,心想这小子怕只是想喝酒而已,这下一人罚一杯,可够他喝的了。
“我昨日往山中寻一味药材,行至半山迷了路,落入一处云气缭绕的所在,抬头不见日光,低头不见尘泥,正在迷惑之间,忽闻一段笛声自云间而来。”
昨日明明是个大晴天!山上一朵云都没有!郦施心道,这是事实,只要长了眼睛都看得出来吧,可奇怪的是,大家好像都没有发现。
“我循笛声而去,行到一处绝崖,忽见一名老者,须发皆白,端坐崖边吹笛。那老者一见我,便不再吹笛,反问我所为何来。”
郦施往司马瞻的方向看去,以为这是他俩在开什么玩笑,却见那人微微皱着眉头,似乎也未料到王予之这番胡言乱语。
“我自以为他是长住山中之人,便问何处有药材,那老者却说药材好办,只须我给他一样东西,他便将仙丹拱手相送。”
“那莫不是仙人?”有人问道,“仙人也有所求吗?”
王予之微微一笑,接着道:“他只要我身上的衣服。”说着指了指自己套着的那件仙鹤外衫,与昨日那件同一款式,只是金线修边而非银线,郦施记得公子特别喜欢那上面的花纹。
“我只道药材稀世难求,衣冠不过身外之物,便答应了。谁知那老者拿去就穿,穿上之后,忽地竟化作一只白鹤!”
“那白鹤以人语道,仙丹也不过身外之物,要我不必强求,相逢既是机缘,待他与同伴说定了,便来接我一道归去!”
众人一时间默然无语。
这果然是一番奇遇,可真要相信未免过于无稽,大家面面相觑,但没有人注意到司马瞻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到底还是从容的,很快大笑道:“敢问那仙鹤老可说了何时归去啊?他若不来接你,我是万不能相信的!”
大家也纷纷起哄,笑着叫道“不信不信!”
王予之一弹麈尾,淡淡说道:“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说罢平地忽然吹起一阵大风,轻轻松松穿堂而过,扫灭一盏盏灯烛,案上杯盘倾倒,一时间响作一团。室内登时暗不见光,今晚竟连月亮也没有照进来。
这是哪里来的阴风?郦施下意识地用手遮住眼睛,好像会有什么脏东西吹进来似的。不一会那阵风停了下来,只有嘈杂慌乱的人声填满某种可怕的寂静。
下人们忙重新点起蜡烛,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郦施一眼望去王予之的座位,人已不见踪影,只剩一套衣冠完完整整地留在席上。
再没有人说要罚他酒了。
郦施给惊吓得不是一点半点,在大家都开始丢魂之前,他找遍了整座宅子,最终竟然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了王予之。那家伙□□地,正在翻找自己小小的衣箱。他觉察到郦施,光裸的背部直了起来,却头也不回地说:
“你这就没件能穿的。”
一向伶俐的郦施很久都无法反应,他忽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好像自己面对的再也不是十岁时那个可以轻易哄好的孩子了,他对王小公子再也没有任何办法了。他低低地说:“别再骗我,你这是疯了吗。”
语声里不带任何惯常的礼数,只有疲惫。
“我爱惜性命,也没有疯,你若是心疼,不如把那套衣服捡回来,送给你好了,就当我跟你换的。”王予之终于找到一件勉强还行的,自顾自地往身上套。
“今晚的宴会很好。你明天可以走了。”
什么?郦施怀疑自己听错了。王予之已经穿好衣服,见他呆愣的模样,又说了一遍:“这回听我的话,明天就走,离开这里。”
那天晚上最后的结果非常混乱,但是第二天在京城却传为了佳话。王予之的失踪给这件事添上了极其神秘又风雅的味道,每个人都在讨论他的奇遇,参加宴会的人则以自己见了他“最后一面”而倍觉荣幸。
郦施当然也不可能待下去了,只是与王小公子不一样,并没有白鹤来接他走。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了王予之真的没有疯,而且出人意料地清醒。仅仅一个月后就发生了政变,但跟预想中不一样,第一个发难者并不是司马瞻。尽管他后来也插了一脚,但最终局势演变得比“仙鹤来之夜”更加混乱,官兵军队地方武装个个好像春草一样风一吹就蓬勃生长,尊贵的殿下换了一个又一个,叫人再也看不出他们除了头衔之外还有哪里尊贵。
王家在这场动乱中居然撑了很久,不过也很是低迷了一阵。按郦施的想法,也许王予之的消失对老爷子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有些花儿不适合种在地里的时候,总是锄掉比较好。于是他也没有怨言,领了最后的工钱,带着那套金线绣的华美衣衫,离开了是非之地。
再后来,贵人们竟也跟着渡江往南方去了,包括郦施曾经侍奉过的那家人。局势稳定下来之后,久违的风流人物又再度出现。他们形容潇洒,仙风道骨,言谈之间倾倒众人,郦施恍惚觉得,当年的那个宴会并没有结束,也永远不会结束。
只有王予之,他与某个神通广大的仙人交换了衣服,乘鹤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