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四、梦春（1） ...
-
西二院一处厢房里，乌眠将最近搜集的重要情报讲与聂芩，景都开放，达官贵人闲来无事也会选择西二院这等风雪场小聚，许多事在那个精美楼子里，就被汇成了情报，但也有楼子内打探不到的，这时候就需要有人出马，多跑几次外勤。
乌眠受命，查探着陈王最近的动向，白日赶着外勤，后半夜又回到院子里当起了“老板”，皮肤肉眼可见的粗糙起来。
今日他递上的情报，主要关于陈王。
陈王景繁，在与胜帝同辈皇子中排行第四，其母颖妃早年为先帝宠妃，在雨露恩泽均沾的后宫也能盛宠多年，却不幸病故，但陈王仰仗其外祖家，当年也有颇有争储之力，直到太子摄政，不知是太子有意无意打压，还是陈王有意收敛，陈王一派渐渐收了声势。
聂芩注意到，陈王正式退出争储的舞台，就是在正历十年的九月，继远将军高添亡故的那一月。
胜帝的狠绝与高明，在九月初三那日展现得淋漓尽致，一石多鸟，仅一杯毒酒，戕害于一国功臣，仅仅为了掐灭来日军变隐患，为了恫吓暗中跃跃欲试的反叛，从而根本上巩固自己的地位。
很难想通，太子本承接天意，为何做到如此地步，若当年聂芩将眼光放在朝堂，便可知先帝已任凭其他皇子拥有自己的幕僚势力，本就有任其争斗，择优授位的打算，先帝晚年无心政事，偏爱彪炳功绩，延绵福泽，或许这种作壁上观，便是他晚年帝王心术的一种消遣。由此可见，当年众人效忠的明君晚年也未必没昏聩过。
这也是聂芩对高添之死永生无法释怀的原因之一，就算他彼时心身俱冷，对这个朝堂已然失望至极，哪怕多匀出一刻功夫，忍着厌恶，多关注些景都动向，也不至于在争储尾声，太子全胜欣然准备登基时，才窥见太子的本性，最后没有拦住高春达。
乌眠：“属下暗中追踪，发现陈王每旬仍会前往景都南郊。”
聂芩一手支颐，另一手揉搓着什么，眼中含着对眼前之事的七分思量，余下三分不知匀给什么，便从余光中漏出点漫不经心，加上经年身居高位的冷冽，便如一尊不可冒犯的神佛。
手中的物件儿传来介于粗粝与光滑之间的手感，在聂芩的指间打着转，隐隐传来梨木的香气，中和了他的些许冷冽，似寒霜外掠过的一缕暖风，虽只融了表面薄薄一层，却也是不同了。
聂芩道：“似乎有几个月了吧？”
乌眠点头，“已有三月有余。”
轻笑传来，乌眠看看自家主人，就算主人看起来如朝中众人所言那般谦谦君子，风流无双，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简单的一声轻哼，都包含无尽的威慑，能将他所有的叛逆与不守规矩通通打回，只得安心言听计从。
这与其外表截然矛盾的威慑，若非经历过什么磋磨，是不会成就如此的锋利，他久溺风月场，深谙识人之道，他不会错，聂芩像是从地狱苏醒，又披了一层君子皮，站在朝堂，他可以选择自如做个君子，仿若自来如此。
乌眠追随聂芩三年有余，是聂芩将他从腐败溃烂，吃人蚀骨的风月场中扯回，让他打扫面目重新做人，为主人效力这么些时间，他也只隐隐能觉出主人其实是设了底线的，至于它在何处，乌眠着实还未领会到。
但有一点足够清楚，若不小心触到了这个可能的“底线”，他不会再有命出现在聂芩面前。
聂芩停止了对手中物件儿的摆弄，起身，“我道盐铁司如今穷成那般模样，却还不知是在帮陈王攒起了家底。”
“主人说的是。”
“你也不必再追踪了，看顾好西二院即可。”
乌眠舒了一口气，主人亲自免了他的外勤，他这个“老板”也不必昼夜加班加点了，这段时间也真是累着了。
聂芩走时吩咐道，“聂七伤重，好生照顾食补，缺什么药材从库里出就是。”
乌眠暗自腹诽，和荆无忌抢名贵药材，他还真是抢不过，还不如用西二院收入直接从外采买。
·
聂芩往来交游，素日都是由聂四做马夫，自他任其暂担暗卫首领，便换了另外的平常家丁，平常家丁没有与暗卫互相通信的本领，于是聂四瞧见主人缓缓来时，扔出石头报信的声音，便清清楚楚悉数落进了聂芩耳中。
想到房内的人刚刚会见了客人，现在或许更想一个人静静，聂芩便迟疑了步伐，转身离去。
黄昏黯淡，暮光斜斜射入书房前的门廊，聂芩转身将门合上，继而点了支烛火。聂三勤快，书架桌案从未沾染灰尘，哪怕是几日未沾人气属于高添的那张梨木桌，也光亮的能映照得出跳动光焰。
放着绿玉奔马的书架上，古朴匣子悄然与聂芩对上眼，他便将之取下，徐徐打开。聂芩将宽袖中摩挲了一路的物件儿取了出来，端在手中看着，这是个小巧的狐狸木雕，而狐狸正闭眼睡着，将头埋在毛绒绒的厚尾中。
木雕灵动小巧，却因着狐狸神态的轻松惬意显得憨态可掬，狐腹处缀着个紫色流苏，在灯烛的照映下泛着微光。
还是头一回昧了府上人的东西，或许也不是头一回，聂芩瞥了一眼匣子，里面还有一张力透纸背，写着“聂芩”二字的废纸，算上这个小物件儿，是第二次了呢。
将小狐狸放在匣子中收了，聂芩在书架前伫立良久。
有一次，朝廷供给蔚霞关的粮草晚来半月有余，那时高将军刚率军打了个不大不小的胜仗，正是摩拳擦掌，准备一鼓作气时候，而粮草迟迟不来，让聂芩忧虑地无法安眠。
他便展开舆图，思索粮车究竟误在何处，单单没有想到是度支司报来的时间故意提早了半月多，目光沿着蔚霞关至景都的官道、粮道来来回回，聂芩越想越不解。
单薄身影落在军帐布上，满是夙夜间的惆怅。
军帐外，高添站立良久，不觉夜风已在他行军披风下钻进钻出多少回，他压着一丝火气，撩起帐帘，钻了进去。
他道：“聂军师，灯油贵，给本将军省着些用。”
这时候来寻聂芩的估计只有高将军，故而聂芩并不惊讶，只是不疾不徐地将舆图卷起，道：“将军，粮草事更重。”
彼时因着同袍之谊和加护之情，身在边关半年，聂芩才学会了不对高添冷言冷语，但大半夜不睡觉，高将军明日是不早起了吗？
高添将披风带子扯开，扔在一边椅子上，借着无精打采半燃不燃的炭炉，回了些暖意，他道，“军师怎么不添炭，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身子，又任着遭损吗？”
聂芩看了看一旁高高隆起的炭堆，这事他不占理，心虚地没作声，高添一边夹着炭，一边对聂芩说：“粮食的事，军师不必再忧虑，本将军有办法。”
卸下护腕与铠甲，帐中温度渐渐升高，高添涌起困意，他将聂芩拽着放在床上，“军师今夜便早些休息，本将军督促你。”
不见床边人动作，高添大手一挥，便把人带在枕上，扯过被子。单人军帐里的简易木床，一人睡稍宽裕，两人睡稍嫌挤，但靠近的距离驱散了风沙吹了整日的寒意，聂芩无奈地合上眼，听着高将军绵长的呼吸，渐渐睡了过去。
晨起，聂芩被军号唤醒，无意将手拂过枕下，碰着个硬梆梆的小物件，聂芩拿出来看，是只在睡觉的小狐狸，而狐狸将尾巴搭在眼睛上，仿佛在躲着日光，他觉得可爱，轻轻拢在了袖子里。
只是不久后的一次行军途中，睡觉狐狸再也找不见了。
聂三叩门，聂芩才回过神来，是来叫他用膳。
聂芩问，“何阡晚饭用了吗？”
聂三道，“荆大夫的药膳苦涩难用，但属下与他说，这一碗药膳值三百两，何阡便闷声吃了，一口没浪费。”
想到那少年坐在床上，皱着眉用药膳的模样，一整日下来刻意压着的不悦稍稍散了些，谁让他半日不见，回来胸前就挂了一团血污呢？借此长些教训也好，知道药难用，以后便该学会珍惜身子。聂芩是吐过血的，知道一口血吐出来，命就短了一截儿。
他问：“何阡怕苦？”
聂三道：“可不是，每次服药后，都要吃一把甜蜜饯儿。”
“便多备一些给他。”
“好的主人。”
不待聂□□出，一个白色身影晃晃悠悠走了过来，见到聂芩，脸上立时挂上了笑，“主人，”他将手里的小食盒放在桌上，“这是进补的药膳，我问过荆神医后，便给主人拿了些来。”
聂芩舌根此时不自觉泛起了一股苦味儿，他看着这身影，不知为何与记忆中的身影离奇重叠，高将军总是一身肃杀未尽时候，便拎着食盒闯进他军帐，嬉皮笑脸：“聂军师，这是进补药膳，本将军来督促你用。”
而今，在荆远不舍昼夜地调理下，聂芩当年漏风筛子一般的身体，早已被温养得好了，再用药膳不过也是浪费而已，但他坐下道，“好，三百两一碗，不用也是浪费。”
眼见着何阡的脸一点一点挂上了黑线。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四、梦春（1）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