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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荆棘的王冠0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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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蕙从玉叶手捧的托盘上挑了一支金簪,在火红的发上比划着。
正是晨起梳妆时,看似俏皮的小仙蕙,言词却十分严肃。
“阳子,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理那些商人?”
“禁止私人炼制与贩卖盐类,禁止私人开矿冶金,一律改为国营。各州新设均输官一职,具体法则浩瀚他们还在商议……”
“不搞那什么荐璧啦?”仙蕙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语气也就轻率了起来。
“仙蕙,知道君无戏言这个词的意义吗?”玉叶斥责道。不过,与其说她在责备仙蕙,不如说她是在责备阳子。
“那些鹿老也不产子,我们的国库等不及呀。”阳子狡黠地笑。
“冢宰都把您教坏了。”
“圆滑变通不好吗?你该不会希望我真去剥鹿皮吧?”
“我希望您不要轻率地颁布连自己也不以为然的法令。”
玉叶的语声虽然严肃,为女王束起袍襟的手却异常温柔。
“是想惹景麒顶嘴嘛。”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如果台辅斥责了您,然后呢?”
“然后我就虚心接受,展示一下我这勇于纳谏的胸怀……”
仙蕙噗嗤一声,笑了。
“景麒对我似乎有点误会,也是怪我,前一阵老对他说诏命诏命的,不过他也太不像话了,把自己搞得那么瘦,又不懂休养调息,脾气还倔,我急眼了才用诏命压他。总而言之,我想消除他的误会,让他知道他的意见我会听。但是现在,坦率地说现在我很生气,他究竟算是什么意思!不管我的言行多么荒谬,他就是在那里默默地逆来顺受,看来不把我钉上暴君的耻辱柱他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玉叶笑了。
“说吧。”
“国君听取他人的意见改变自己的想法,才称得上胸襟广阔。台辅反对发行官方荐璧,而您采纳了他的意见,考虑到您本人其实也是反对的,似乎不能称为从善如流勇于纳谏。虽然台辅有点死脑筋,但我相信他不至于认为您真的会杀鹿剥皮,也许他只是不愿意陪您玩这种君君臣臣进谏纳谏的游戏而已。”
“……果然。”沉吟片刻,阳子才开口,“果然真正的进谏叫人很不舒服。”
“您能采纳吗?”
“能。”阳子郑重地点点头。
“阳子,你真了不起。”在私人场合,玉叶也总是直呼阳子的闺名。
“我不会再做这种蠢事了。每次直面自己的愚蠢时都会感到不悦,明明知道这样更蠢,却难以自控。玉叶,其实我应该为有机会中止愚行感到高兴,不是吗?”
“不是。”玉叶斩钉截铁地答道,“那是圣人的操守,不是国君的操守。而圣人绝对当不了称职的国君,毕竟,还有什么人能比麒麟更圣洁呢。我认为国君在道德方面追求完美,只会是国家的灾难。”
“……受教了。”阳子诚恳地说。
“玉叶大人,阳子还在为台辅的事发愁呢。”
“嗯,已经道歉了无数次,他也一直说原谅我,不,他说压根就没放在心上,可你们也看到了,他和我的关系正常吗?”
“叫我说,都怪阳子的家太大。”
“哎?我的家?太大?”
“我老家有句话,叫做夫妻不记隔夜仇;还有句老话,□□头吵架床尾和。那是因为吵架也好打架也好,说到底就那么一间房一张床,晚上睡觉无处可去,两人往同一个被窝里一钻,就那么大点地方,然后,没多久就会抱在一起万事大吉啦。”
面红耳赤的阳子赶紧捂住了仙蕙的嘴。
看来隐瞒病情是正确的选择——玉叶含笑看着两个追打起来的姑娘,无奈地想。
让国君和官吏以及百姓知道麒麟染病,只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即使确定国君失道了,依靠政策调整让麒麟痊愈的先例也几近于无。因为治国安邦是非常复杂的事,是非利弊通常不能一目了然,而信心崩溃对政务的伤害是最致命的。
一旦国君丧失自信,原本可以正确决断的事也有可能误判;一旦官吏丧失自信,丧失对国君的信任,行政机关就会化为一盘散沙;而一旦百姓对国家丧失了信任——须知行政机关原本就是协调、拘束各阶层利益分配的机构,只怕会把正当的政策也定性成迫害。
如果不是失道之症,那么告诉不谙医术的人也没用。不过,从景麒的个性来看,如果他自己确定了失道,一定会直接通知阳子,甚至直言相斥严词谴责。
他之前有过失道的体验,如此沉默,玉叶愿意相信病因另有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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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麒,景麒……”
采纳了仙蕙的真知灼见,阳子整整一天,盯牢景麒寸步不离。
景麒被她盯得一头雾水,脸上不动神色,心中却担忧不已。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强迫他吃午饭吃晚饭,事实上她自己也没动碗筷,只是在用餐时间拿了个苹果津津有味地啃。因为看上去啃得异常香甜,景麒不禁有点动心。
“要吃吗?”
下意识地想点头,想到在她面前吐了就难以收场了,他只好摇摇头。
阳子啃完苹果,又转攻猕猴桃。明明是他最爱吃的水果,却无法过来分享,显然玉叶的汇报并没有夸大其词。她想起一个高中同学,因为过于在意体重而患上了神经性厌食症,吃什么吐什么,后来住院治疗了很久,差点送命。
她有点紧张地握起了景麒的手。
“你近来瘦了很多呀,胃口不好对吗?不过别在意,别在意。”她加重了语气强调着,“反正神仙不进食也不会死,瘦点看着精神。”
虽然景麒的样子和“精神”完全不沾边。
阳子可以想象他对体重锐减的焦虑。她深深地后悔自己先前的莽撞言行。掌心越来越热,因为紧张,甚至出了汗,湿腻腻的。但景麒的手却毫无变化,握着他的手就握着像一块微凉的玉。
如此淡漠,她都道歉了,他也说了“让过去的事情过去吧”,态度却如此淡漠。虽然浩瀚曾经建议维持两人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可她一点都不想当什么君子。
“饭”后,景麒按例到书房看书,阳子不放手,他也不便甩开她,于是他俩手拉着手走动、落座,然后他看书,她喝茶。若是在从前,她一连几小时无所事事,他早就大发雷霆了。然而如今不比从前,无所事事的女王盯着他看,看得他脸上都能开出一朵花来了,他还是全神贯注地翻阅书籍。
“景麒,景麒,对我说句话。”
“夜深了,您该歇息了。”
阳子赞同地站起了身,却向仁重殿深处走。
“您这是?”
“今晚我歇在这里。”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阳子几乎听到了他的斥责声,一国之君留宿在仁重殿,成何体统!不过她立刻意识到这是错觉,景麒在她身边低着头,单纯地低着头。
她遣散了深宅的仆从们,亲手为他叠被铺床,而他只是愣愣地站着。也许他曾用琢磨着什么的目光窥视过自己,但她不能确定。因为每次她看他的时候,他的目光都没有焦点。想在浴池中如何如何的绮念顿时烟消云散,在这样的他面前,卖弄情趣只会令双方都尴尬。最终他俩还是各归各沐了浴,她以为他会反对自己和他同床共枕,但他没有,话说回来,这几年他没有反对过她任何事。
“为什么我非要讨好这家伙不可呢?”
阳子瞪着那个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背影,自怜不已。心里想着要拂袖而去,手却伸向他,搂住了他的腰。原本没指望他会有什么反应,可是那个瘦骨伶仃的身体却在她怀里震动了起来。那种震动越来越剧烈,好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难以控制,阳子一横心,整个人都用力贴到他背上。
他还是那么在乎她,应该感到自得才对,但是阳子心中只有淡淡的凄凉。因为贴在一起,所以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浑身的骨头有多硬,还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胸膛被反衬得多温暖多柔软。
像是要把他埋葬……又像是要拯救他似地,阳子把他深深搂入自己的心窝。
“放开我。”
“嗯?”
“别碰我。”
“…………”
久久得不到阳子的回答,景麒终于感到了后悔。
他本已丧失了对她说“不”的勇气,却在青辛和玉叶的鼓励下产生了朦胧的希望。国君用诏命强迫麒麟在历朝历代都是常事,从前他俩争执不下时被诏命压制,他也不觉得怎么样。从何时开始他惧怕起这种天经地义的事情了?是的,是从瑛州出巡之后开始的。他的心态扭曲了,在不知不觉中,他把她放到了妻子的位置上。并不是不知道她是自己的王,却失去了下仆必须具备的谦恭心态,所以听到诏命一词就满怀怨恨,心碎神伤。
阳子是个热忱的姑娘,只要好好对待她,她一定会和他再度亲近起来。但是他不忍心“欺骗”她对自己付出真情,因为她心中的疑问,他只能作出让她痛苦的回答。
——如果国家需要,不论你我如何恩爱,你也不会反对上天处我死刑,是吗?(她没能问出口)
——是,用自己的性命处死你是我的天职,我决不会背弃我的天职。(他无法答出口)
只要对她实话实说,两人就可以断绝私交相敬如宾,维持纯粹的君臣关系了。或许这样景麒还能轻松些。然而多管闲事的青辛却抢先和阳子立下了执行死刑的誓约。
那家伙究竟是想照顾阳子的感受,还是想照顾景麒的感受呢?哦,当然,他是想兼顾两个人的感受。那家伙,总以为天塌下来他能扛,妄图照顾所有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