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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往事并不如烟 下 ...

  •   其实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想过不知道多少次。如果我从来没有答应和老痒一起去秦岭,如果在格尔木的时候我没有跳上那辆车,是不是事情会有所不同?
      我大概可以把我的选择归结为土夫子与生俱来的本能,不管怎么说,我也是狗五爷的孙子,吴三省的侄子。这种生活对我有种天生的吸引力,虽然有无数个远离它的理由,但只要还能找到一个告诉我应该跳进去的,我就义无反顾地照做了。
      那个理由足够重要——朋友。

      “就算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一样是会插手的。”
      小花挑了挑眉毛,我咬了咬牙继续说了下去:“这话说起来可能有点矫情,但我是认真的,小哥也好,胖子也好,老痒也好,他们都搅在里边,我不可能不进来。我知道我的朋友有事情瞒着我,他们可能有危险,那种时候独善己身绝对不是我的做法。”

      小花用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眼神看了我很久,叹了口气:“有些事不让你知道是为了你好,我们这一行里的人……”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别是下面也要搞出个“我们的事和你无关”来吧?我干脆打断了他:“你怎么说和那小哥一样的话,我好不好要我自己判断,虽然我在某些方面确实还差得很多,但我脑子绝对不比你们任何人差,你不能不承认,我不是专门拖后腿的,我也能帮到忙!”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小花苦笑着摇头,“我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已经离开了这个圈子,那就不要再进来,这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我听得有点不太服气:“就算是老九门里,也不全是只有陈皮阿四那种人啊,像二爷就……”呃,我一时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字眼来形容二爷。长情?像个孩子?这都不太合适拿来举例子。

      “你还真是天真无邪啊……”小花长长地叹口气,很久没有说话。我以为大概是提起二爷勾起了他的伤心事,正想安慰他,他却突然重新开了口。

      “不要以为我们唱过花鼓戏的人天天活得像唱刘海砍樵。身在老九门,就算是二爷,也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那么美好,”小花迟疑了一下,“现在我说起这个话题来大概有点对师父不敬,但在老九门的人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既然事实如此,二爷自己也不会在意。
      “六岁那年,你在长沙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断断续续地跟二爷学着戏了,但是倒斗的手艺,是八岁以后才学的。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上三门的人,现在已经没有再下地的,从我们父辈那一代开始,他们大多数就已经完成了洗底。二爷的手艺没有传给儿子,当然更没有传过孙子,收下我的时候,二爷家的功夫已经在失传的边缘了。
      我仔细想了想,还真是这样。这几年的倒斗活动里,我一直没有见到过上三门后人的踪迹。
      “八岁那年我爷爷过世了,我娘把我送到二爷家里避风头。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早上我过去给师父行礼,二爷问我,要不要学功夫,”小花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问我“你能想到这句话后面有些什么吗?”

      这听起来像是个普通的问句,我想了想却始终没有发现特别之处,只好摇头说不知道。

      小花点点头:“你现在听不出也是正常的,我先从缩骨的道理说起,你大概就明白了。

      “要练成缩骨,必须用特殊的手法把全身上下能拉散的关节全部打散,再拼合成一个新的结构,肋骨呢,则是干脆把一边对插到另一边,然后用白布带子固定起来,整个人用药水浸着,为的是日后让关节可在错位时不影响到活动。这还不是全部,如果关节完全按照那个错误的位置定了型,解开缩骨术以后又会无法正常活动,所以要隔上一段时间再把骨头复位,每天如此重复,整整花上两年多的时间,才算练成。”

      我听得倒吸一口冷气,想想自己以前手臂脱臼的时候,那种一丝一丝绵延不断的痛就好像回来了,小花当年忍受过的痛苦,我现在根本无法想象。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或许就是二爷一直没有把手艺传给自己儿孙的原因所在——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受这个活罪,又不想让这门手艺就此失传。当年陈皮阿四的自立门户大概让二爷心里不太舒服,九门之外的人始终是外人,不如在老九门里寻一个新的徒弟,这不会打破旧有的平衡,相对的,也可以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啊”了一声。

      小花看见我的反应,笑了笑:“你大概已经想对了,二爷的确不肯让自己的亲骨肉受学艺的苦。如果我爷爷和父亲都还在,二爷也不会真的去动传艺于我的这个念头,拜师学戏可以只是个接纳晚辈的象征,真正的传授倒斗功夫却是另一回事。解家唯一的孙子本不该受这个罪,于情于理都不该。”

      我能明白小花的意思,解家本是偏于商而不偏于盗,老九门加上长沙城里的散户土夫子,出货都要多少仰仗一点解家的门路,解家偶尔做下地的生意靠的也是忠心的伙计。这样想来,解家唯一的孙子完全没有理由要去学上一身倒斗的本事。

      “但是那个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想来,陈皮阿四是二爷的一个失败的试验,他入门的年纪已经大了,不管是缩骨还是二爷的绝活,他都没能学成,最终只是比大多数人身手利落而已。我不一样,八岁正是最适合的年纪,骨头远没定型,身量还没全长开,最适合不过。而且解家本就是九门之一,不存在外来徒弟自立门户打破长沙格局的风险。没有了我爷爷和解家其他长辈,解家的少爷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我只是个普通的孩子,没落的大家族仅剩的孤儿,需要庇护,根骨不错,身份适合,二爷会把一身的本事传给我,简直是必然的。”

      我曾经对二爷和小花之间的师徒关系进行过很多温情脉脉的想象,老九门之间的上一代的友情和羁绊,上一代对新一代的照拂等等。然而像现在这样想来,一切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这样的师生关系更像是冷冰冰的各取所需,残酷,现实,又无可厚非。

      “我爷爷还在的时候曾经说过,二爷要教我什么,我就学什么。现在想来,我爷爷可能已经预见到会走到这一步,他替我做好了选择,我只是把这个选择亲口说一遍,自己对它其实并不是很有概念,毕竟那时候我年纪还不大,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真正开始学所谓功夫的时候,我对以后要面对的生活都没有一个清楚的概念。直到二爷开始动手卸开我的关节的时候,我都还在拼命忍疼,想着不能给我爷爷和解家丢脸,到了被丢在药桶里,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种疼不是像打一针或摔一跤那样,会迅速结束的,它根本像是永无止尽,一直疼到骨髓里。

      “那时候我想我爷爷,想我爸爸,但是他们都不在了。我想我妈,又没处找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初我疼得拼命哭,哭累了就睡着了,疼醒了继续哭,但始终没有人理我。到了后来我就想通了,哭有什么用呢?眼泪如果不能给人看见,那不过就是浪费盐分和水分罢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了,小花讲得太清晰,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我似乎觉得自己身上的每处关节都疼起来,一想到一个孩子要受这样的罪,心里就一阵难受,犹豫再三终于打断了他:“别说了……我要受不了了……”

      (后来曾经有人给我一个CCTV的纪录片,里边有一段是关于民间艺人表演缩骨术的,我还笑着对小花说这是你的半个同行啊,要不要来看看鉴定真伪。小花一听就皱了眉头,难得严肃地告诉我最好别看。我当时一心好奇,完全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可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胃里一阵翻腾——
      夸张的表情,夸张的动作,无限拖长的过程里缓慢变化的丑陋身形,各角度全方位的夸张展示,那个时代里江湖卖艺人共有的吵闹的台词,这一切和这一门小花用来救命的技艺搭配在一起,生出一种哗众取宠的苦涩感,充满屈辱的感觉。
      我知道那人和小花是不同的,小花学的缩骨是为了下斗实用,是可以定生死的要紧技艺;而江湖艺人不过是为了吸引眼球,只要能换一碗饭吃,他并不在乎围过来的人群是想要嘲笑、鄙夷、怜悯还是猎奇。
      我知道,他不是小花,小花也不是他,但是我依旧无法控制地要把小花和他联系到一起去。他们曾经经历过的痛是一样的,他们面对过的目光可能也是一样的——看客的目光,二爷家的小少爷的目光。他经历的痛苦我不曾见证,只有想象,而这个陌生的老人的耻辱感在这样的想象里被我投射在小花身上,便加倍地扩大起来——他对我那么重要,我无法不为他而痛。
      那个时候,我面对着荧光屏,眼泪流了一脸。
      小花从头到尾都只盘着腿坐在床上,冷着一张脸看着我,末了欠身从床头柜抽了一张纸巾递给我,淡淡地说了一句话——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这是何苦。)

      “好好好,听你的,”小花轻松地一笑,把话题岔了过去:“其实跟学功夫比起来,倒是学戏还要轻松一点,虽然出了错一样是要挨打,但学功夫的时候如果出了错,有时候还先会摔个半死再被藤条抽活过来。小时候在家里,是我爷爷教我读书,像过去的私塾先生那样从《笠翁对韵》教起,我是没机会接触别的孩子会看的小画书和童话故事的。对比之下,戏本里风花雪月才子佳人鬼神精怪的东西就有趣起来,二爷给我说戏的时候还会再把本子背后的故事讲得更活灵活现一些,对以前把书读得很枯燥的我来说,听起这些要有意思得多。”

      “不过,学戏当然也不全是听故事啦……”说到这里,小花话锋一转,突然问我:“吴邪,霸王别姬看过么?”

      我点点头,其实说来惭愧,我对唱戏这项斯文的艺术的大部分印象,除了来自小时候在长沙老家偶尔听的一点花鼓戏外,就都来源于电影,尤其是这一部比较著名的。

      小花苦笑:“戏班子师父料理徒弟的手段是代代相传的,不分戏种不分地域。有一次我犯了大错,被罚跪在院子里边顶水盆,对,就像小豆子那样。那天应该是个节日,我记不清是端午还是中秋,只记得空气里有粽子或是月饼的甜味。
      “不知道跪了多久,我听见背后有纷乱的脚步声,有个男孩子清脆的声音问:“那个哥哥在干什么呀?”小孩子的话里没有同情只有好奇,就像问书房里一个物件是做什么用处。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但头上顶着东西不好转头,一直等到背后的人走过我身边,我才第一次见到二爷的两个孙子。他们看上去年纪和我相仿,小的大概七八岁,大的也不过是十多岁,都是衣着光鲜,像是个少爷的样子。高一点的男孩回头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示意弟弟不要乱问,便拉着他的手快步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同人不同命,那时候我脑子里只有这样一句话。要说心里不恨绝对是假的,好在我这个人一向是抗压能力很强,后来我能从生不如死的青春期里轴正过来可是有历史基础的,总之在这件事上我想通得也很快。
      “这是我的命,我如今选了和他们不一样的路,但我能在我的路上走得一样好,或许会比他更好也说不定。我会在那里,是因为我做的选择。不管这个选择的结果是什么,我都必须把它担下来。也就是那段日子教会我了,不要轻易选择,一个选择的后面可能跟着一条相当难走的路;也不要犯错,犯错就要承担后果。”

      说到这里,小花转过身去,把手臂枕在头后,久久没有再出声。我想安慰他,但他身上流露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他看着那些黑暗中模糊的花纹,就像一个拒绝的姿态。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我似乎能感觉到空气的重量。

      不知过了多久,小花才重新开口:“小时候我没有想过那么多,现在想来师父是对我有点愧疚的。除去学艺的时候要求很严之外,二爷对我是很好的。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已经不那么清楚,但我能记得在我年纪稍大一些的时候,师父对我已经不比对自己的亲生孙子差。从我八岁开始,到我十六岁出师,解家的生意全靠他暗中打理,到了我可以出师的时候,他把一切全盘还给我,毫无保留。

      “二爷自己的儿子和孙子大多数时间都不在他身边,只有我们两个人带着几个下人住在那个老院子里。二爷和自己的儿孙就像两个时代的人,他的儿孙被他亲手推进了一个和外面的世界完美融合的新时代里,而他独自停留在民国那个淘沙者为王的时代。或许我是他和这个土夫子世界的最后一个联系,他看着我就像看着自己,但我终究还是要离开。二爷曾经说过,我的路和他不同,也和他的儿孙不同,我在这个时代里却要做着旧世界里的事情,我会过得比他更艰难。但这就是我的路,我既然选了,就不会后悔。”

      “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选现在这条路吗?”我问小花。
      “你猜呢?”

      “会?”我试探着问。
      小花摇摇头。
      “那,是不会了?”
      他依旧是笑着摇头。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慢慢讲给你听。”
      他没有看向我,他的目光流连在暧昧的黑暗里,就像他流落在自己的记忆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往事并不如烟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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