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两两相忘》心草

8、第七章

　　朝露之城，地如其名。
　　符湘在天边第一缕阳光还没有晒干地上的露水的时候，就站在了伏婴师的书房之内。
　　覆着面具的文士仍在练字，悠闲地就好像时间从来没有自这间房间内流走一般，笔尖的墨迹滴在纸上，伏婴以惋惜的姿态轻轻拂拭着。
　　“好好的一幅字，就这么毁了。”
　　书生这样淡然地说着。
　　他身上仍是一件宝蓝色的缎子薄裘，领口的雪兔毛在窗扇透入的微风中轻轻飘动着，看来有几分荏弱。
　　“伏婴先生，我回来了。”
　　“我知道。”
　　“和谈未成。”
　　“嗯。”
　　“战神以和谈为名，暗地兵过栖霞岭，昨夜已占据关卡，让开谷道，第二殿大军如今尽数开赴鬼族旧地，恐怕不日之内将燃战火。”
　　“嗯。”
　　伏婴师如此答应着，对于魔界凶险的境况，似乎毫不挂心。
　　符湘微微挑起了柳叶双眉，眼中闪过一丝严苛的神色。
　　“先生既教我去探听三殿叛乱的情况，为何如今竟毫不关心呢？”
　　将手中一管上品狼毫架于笔洗之上，伏婴师拍手说道：“并非我漠不关心，今日情形，尽在我估量之中——当初若非我令人散布谣言，说朱皇女后要再追究鬼族覆灭的罪责，那迦、白摩与金翅迦楼罗三族，又如何会联手叛变呢。”
　　轻轻的咋舌声，出自少女之口，符湘明亮的黑色眼睛忽地扬起，“这真离谱……螣邪郎正着手令人追查叛乱的内幕，难不成竟然是先生你一手促成的吗？”
　　“昔日有帝王一统六合、扫灭残星，曾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些无义之辈，一日不除，一日就是魔界心腹之患。”
　　“……先以计谋促成叛变，继而以平叛之名出师讨伐，这种做法，先生不觉也有失信义吗？”
　　“异度魔界目下不需要信义，需要安定。况且若非伊负义在先，又怎有可供他人利用的机会呢。”
　　将少女的诘问轻轻驳斥，伏婴师扬起了一双寒星似的眼睛，微微一笑，“你不是下定决心追随苍日殿下了么。我会下这样的手段，未始不是为了替他铺平为王的道路。”
　　符湘咬着下唇，仍旧有些不甘地说道：“如今朱皇迟迟不归，先生可知魔界的战况有多么艰难吗。”
　　伏婴师悠闲地低下头去，淡淡说道：“这话说得极好，阿湘，战况艰难，你大可不必在这里讲给我听，不如面见主上，亲口告诉他。”
　　觉得心中似乎一冷，符湘注视着面前温文尔雅的书生，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戒备畏惧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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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不到竟然是他！”
　　怒气冲冠，鬼族皇子英秀剑眉高高挑起，一记马鞭重重抽打在身旁树上。
　　加快脚步走回中军营帐，脱下血污战袍，接过侍从手中沾湿的布帕擦拭脸颊，螣邪郎心中的火焰仍未平息。
　　伏婴一族向来受魔界三殿崇奉，伏婴师又是银鍠朱武的首席阁僚和辅佐，就算螣邪身为皇子，目下职务只是魔界二殿三军元帅，论地位只和伏婴师相当，并没有直接对对方予以责罚的权力。
　　然而对于朱皇帐下这名幕僚好用权术阴谋的手段，螣邪郎内心不无反感，而伏婴师有胆量跳过朱闻苍日来行使个人的计谋，使鬼族皇子内心隐隐感到一种威胁。
　　——倘若我是朱闻，只怕早就将此人杀除了。
　　手抚下颌，螣邪血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辣，随即又现出浓浓的烦恼之色。

　　就在此时，第三殿战事已开。螣邪吞佛为了避免敌方畏惧之下全军收缩防御，导致战局出现久攻不下的胶着局面，故意分兵，做出一副躁进轻敌的模样，待敌人出兵意图合围，才由螣邪率军急进，利用三族军队未经磨合、配合不佳的弱点，闪电切入，与吞佛合力将敌人近半兵力绞杀。
　　无奈如今第一殿火焰之城防线，战事频起，苦境意欲趁魔界内乱纷扰、实力削弱的机会举兵进击，女后九祸秉持先平内乱，后决外敌的原则，令黥武固守不动。
　　然而如此一来，本就比从前大有削弱的兵力分散两处，不敷使用，螣邪等将领对第三殿地形又不十分熟稔，终究令敌兵有机会缩回回雁关之内。

　　挟前日大胜之威，趁敌人立足未稳，立即挥军强攻回雁，倒也有七分机会，然而如此一来，兵力消耗必多，这对于螣邪而言才是最为麻烦的局面。
　　这一日又接急报，言道赦道前线战况吃紧。螣邪吞佛空有满腹万人敌的将兵术，受限于这易守难攻的地势，也是半点派不上用场。
　　“有没有什么奇策，可以一举败敌的？”
　　苦思冥想之下，仍旧不得要领，原本领兵征战，取巧就是不得已的法子，或许唯有朱闻苍日这时候想通回归魔界，再现朱皇威名，才能打开一线转机。可惜此人如今追人正欢，不知所踪，更别提能劝他回来了。
　　然而想到这里，螣邪却忽然灵光一闪，心中有了一个法子。

　　“你……想让吾假扮银鍠朱武？”
　　闻听此言，吞佛童子倒并不十分惊讶，只是侧过了一双琉璃金眼，斜睨着鬼族。
　　“没错……唉？你功体属火，假扮朱武一时绝不会为人识破，昔日战神威名卓著，三族对朱皇敬畏已久，见朱武亲临，必定无心再战……我去找狼伯给你借天焱斩风月来，事后如果黥武不快，上门找你麻烦，本大爷也一力承担……怎样？”
　　伸手挑起吞佛一缕红发，细细拨弄，螣邪笑道：“其实你和朱武，倒真有一点点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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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尘音按照苍的说明，一路而来苍琅山，寻至奇松掩映的那条瀑流幽涧之前，细细聆听，果然听到水中素琴乐声，隐隐传出。
　　曲子是天波海潮，琴是怒沧，然而弹琴的人只是略奏几个音节，便即停息片刻，仿佛是在给怒沧调弦试音。
　　墨尘音本不是多疑之人，何况苍虽超逸，却并非孤高避世之人。他也无意干涉六弦之首的友朋私事。然而墨尘音平日虽并不言说，数百年同门下来，对苍那沉如渊海，易相处而难深交的性情却极为了解。
　　或者说，他的认知里，苍会将怒沧白虹交于他人之手，这是极不寻常的举措。因此对于璩风白，墨尘音便多加了一份注意。
　　——但愿昔日九章伏藏之事，莫再重演了罢。
　　墨尘音如此悠然想道。他所指的，是昔日诡龄长生殿主九章伏藏以救助一步莲华为契机，轻易博取六弦之首的信任，而在关键一战中重手打伤苍，几乎酿成不可挽回的惨祸。
　　听闻此事的时候，他亦不禁一惊，并非单单为苍曾经受伤，而是为了□□子竟会如此轻信，对九章这来历不明之人疏于防范。
　　然而墨尘音的心思，向来是极清灵敏锐的，他随即想到苍并非对九章不加提防，而是因了中间一步莲华这一层，而不觉便失了防备吧。

　　独立山风水云之中，雪青长发飘飞，墨尘音专心聆听琴曲，只觉得琴声平和，极沉极广，他不由得一时失神，想起了一些冥冥中似远似近的记忆。
　　或许……那是很久之前，苍第一次临海对月，弹奏天波海潮之时，那种是非所不能沾染的静谧气魄。
　　怪不得苍会对此人青眼有加——
　　这样想着，心中浮起一丝淡淡怅然，墨尘音开声说道：“吾乃受六弦之首所托，上门拜访——有扰了。”

　　话罢，流水分开，主人拱手相迎，男子青衣墨发，眸子深邃，满面笑容，极为宽和潇洒。
　　“原来是拨弦道曲墨尘音，本来我只听说六弦雅擅音乐——哈哈，能以筝为武器，轻易不动刀剑，也是一段武林佳话。”
　　“哈，他们是风雅，我是虽有爱慕之心，无奈于音乐上资质有限，大概只算作附庸风雅。‘拨弦道曲’，唱唱道情词尚可，其他欠奉。”
　　两人说笑之间，步入房内就坐，墨尘音将苍所托付的曲谱交付，璩风白着手翻看，连连点头，神色之间，极为赞佩。
　　墨尘音因而向他解释苍俗务缠身，不能亲自登门。未料青衣男子墨黑的瞳子微微一闪，只是低头一笑。
　　“六弦之首不能亲来，怕是另有难处吧。”
　　给他一口揭破，墨尘音也丝毫不出意料，他心中动了动，便即改口微微一叹。
　　果然璩风白立刻正色问道：“阁下因何叹息？莫非是玄宗之内有何重大变故么？”
　　墨尘音抿唇一笑，甩手说道：“变故倒不至于，倘若主人告诉我是怎样识破我那借口，我就讲给你苍那头的难处。”
　　璩风白指尖抚上怒沧的弦，脸上现出一丝不拘的笑意，：“弦首为人极讲求礼数，再怎么事务繁忙，他既肯不厌其烦地为我抄录曲谱，难道还差这亲自来访的一趟么？”
　　墨尘音点点头，他见璩风白对苍了解甚深，便只平平说道：“六弦之首断定阁下的天劫与他相关，因此避而不见。”
　　“……原来如此。”
　　微微垂下目光，璩风白一时不语，他面色不动，墨尘音亦无法揣测他心中作何想法，然而话已至此，他便无意再讲，只是玩笑说道：“阁下千万不可将今日我对你泄密这事告诉苍，否则我怕六弦之首面上不说，背地里要给我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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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界回雁关前战事再开，螣邪率军陈兵山前，刀丛戟林，呼声如雷。军前攻城车、投石机等森然阵列，极为威武。
　　然而螣邪整备齐全之后，只是下令士兵于山前呼喊示威，却并不进攻，全军三呼之后，忽然如潮水分开，让出一条道路。
　　城上守军本要抛石放箭，然而此刻见到这般阵势，心中疑虑，一时不动。
　　山上守关，山下列阵，两方士兵，此刻都凝神静气，千百双眼睛齐齐看向一个方向。顺着分开的士兵让出的道路，一个高拔人影，纵马缓行而来。
　　骚动，仿如暗流涌起，于无声中渐渐扩大，终成怒涛。
　　来人自然披散一头朱红间白的长发，血色大氅当风飘舞，龙冠银甲，手提长刀，赫然竟是前代战神——也就是朱皇家最后传人，银鍠朱武。
　　当此时候，城下欢呼鼓舞，士气大作，而城上人人恐惧，一片惊慌。
　　螣邪沉下心神，大步上前迎接。
　　这位朱皇传人，自然是吞佛童子所装扮。倘若真正是朱闻苍日回归，只怕螣邪郎第一个会上去恨怒斥责一番。

　　朱武临阵，敌军惊骇，第三殿之内众军队原本效忠朱武，及至鬼族内讧，战神出走，后其弟又亡，才渐渐地各自为战，如今见到朱皇回归，有些士兵便不听守将号令，不肯放箭。
　　这边“朱武”背倚大军，陈说厉害，又许诺平叛之后绝不追究一般兵卒，渐渐地城上人心动摇，守将几次发怒催促，也都无用。反是螣邪见机，从侍从手中抄过弓箭，他弓马俱佳，此刻冷然一箭射出，将城头守将当胸穿透，又一剑射断旗索，城头战旗飘然坠地。
　　守军战心已散，当下便有哗变的士兵一路开道，到城门击退守军，替螣邪打开关门。
　　眼见厚重大门在眼前缓缓开启，螣邪心中极为兴奋，心想此举终于奏效，看来可以兵不血刃突破这一关。
　　然而至此变故又生，螣邪刚要率军进城，忽然阴云蔽空，日光为之暗淡，头顶之上羽翼拍击之声大盛。
　　螣邪立刻知道又是上一次在栖霞关施法术破坏山岩的翼人，心中极怒，他已知道这是金翅族的迦楼罗武阵，阵列八卦之型，可令威力倍增。
　　此时魔界战将之中，狂华因叛遭元祸诛杀，而元祸亦心灰意冷，于征战中死于敌手。赦生协助黥武守在第一殿，致使螣邪吞佛军中再无其他能一力当关的将领，此刻螣邪眼见劲敌出现，眼色一狠，倒乂邪薙在握，便要亲身上前。
　　此时一只冷白手掌在他肩上一按，吞佛童子眼色极冷，他摇手对螣邪示意且率军静以待变，不可妄动，继而在马上身形一长，如御风临空，冷光一闪，已经一手抽出了天焱斩风月。
　　螣邪大吃一惊，吞佛虽假扮朱皇，然而他功体修为比之银鍠朱武尚有不及，何况前些日子因攻城施用极招，元气有损，按照鬼族的意思，本不让他动手对敌，无奈此刻吞佛不仅欲单身对敌，而且仍旧以朱武之身示人，并不亮出自己素日所习惯的武器朱厌。

　　迦楼罗武阵发动，金光如虹卷铺天袭来，威势惊人。
　　而接下来出现于众人视线之中的情景，却更令人惊骇。众军只见半空之中银鍠朱武一手轻斜，天焱斩风月刀尖微挑，三尺长刃，流光如火。
　　一声“破”字轻轻吐出，似是朱皇绝式现世，火光霹雳，交杂空中，地面众士兵无不恐惧惊怕，而却人人如着魔一般，争相仰头观看。
　　火光散尽，阵势亦破，长刀收束于怀，朱武战神乍然现身众迦楼罗族人之中，手臂一抖，弧光如电，斩风月白刃划出一道潇洒弧线。半天碎羽翻飞，血肉洒落，掉落的敌人尸体，尽数破碎于回雁关山脚之下。
　　当此时，山上山下，一众士兵无不为朱武神姿所震慑，难以按捺心中崇敬之情，竞相欢呼，一时之间，竟已无敌我之分。

　　只有螣邪，他原本知道吞佛目下即使倾尽全身功体，亦绝无此等摧山掀海的威能，心跳愈急，鬼族不觉一手紧握胸口，心脏一阵狂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