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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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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从小木屋里出来,被暴风雪抱了个满怀。他的心情颇为愉快,因为终于下定了决心,寒冷的风吹在脸上,都仿佛是某种清醒的激励。
这样的天气里,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伊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走去,他正想着没人见到最好,眼前忽然出现某个慢慢爬动的奇怪东西,灰扑扑的,身上的脏雪和毛纠缠在一起,看样子像是一条狗。它的步伐也一瘸一拐的,好像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似的。
“奇怪,我怎么可能知道狗的痛苦呢?”伊凡自言自语地笑了起来,“难道它还能跟我说话吗?”
那狗没走多几步,就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伊凡上前两步,蹲下来仔细查看它的情况。身上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处,只有一只前腿略微弯折,除了脏兮兮的之外,别无大碍。“如果狗也能喝醉的话,这多半就是了,像人一样,喝饱了醉倒路边,摔断了腿,要是没有人捡起来,就会冻死在雪里。至于为什么会去喝酒……狗的痛苦心事我怎么会知道呢?”他抱着狗沉思。
但他还是把狗带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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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暖和多了,那狗的毛色也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原本夹杂着雪的灰白色一下子变成了漂亮的栗色,它一下子窜到了伊凡的床上,仿佛它才是家里的主人。然而,它脸上那痛苦的神色依然没有改变。
伊凡不太喜欢自己住的地方,他觉得这座房子比暴风雪冰冷得多,不久之前他在严酷的寒风中做下了多么光荣的决定啊,可是一回到这里,他就好像被打回了原型。他开始头疼,身上也不舒服,想要躺在沙发上睡一会,却又睡不着。
“一定是狗叫的原因,吵得我睡不着觉。”他睁开眼睛看向对面,那陌生的小东西用一种莫名熟悉的眼神与他四目相对,可是一声也没有出。
“怎么?连你也觉得我疯了吗!”伊凡愤然坐起来,对那狗吼道。
“我原本还不信,现在不得不承认,您真的疯了。”一个嘲弄的声音从桌子旁传来。
伊凡猛地转过头,只见斯梅尔加科夫正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脸上挂着挑衅的笑容。伊凡咬着牙道:“你竟敢跟踪我!”
“您是想说,像我这样的罪人,不配踏入高尚正直的先生的房间吗?”卑鄙无耻的仆人平静地说。
“别耍花招,你来干什么?想拿回那三千卢布吗?我不会给你的,这是明天上庭必须的证物。就算……就算你不承认,我也要说。”
斯梅尔加科夫低下头,仿佛在思考什么东西,他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把裁纸刀,在灵巧的手指间来回转动。他也一边自言自语,“居然在这种时候见面,看来您真是疯了。”
“我没有疯,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你现在来无非是想谈条件,可是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你为了一己私利,杀人嫁祸米佳,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吗?”伊凡厌恶地说。不知为什么,他一回到这座房子里就仿佛剥掉了所有该有的礼节与耐心,心中想到的话都忍不住脱口而出。
“一己私利?跟我一样?”斯梅尔加科夫被激怒了,尖声道:“您高尚!您的双手最干净!卡拉马佐夫家最理智最体面的儿子!”他少有的情绪失控起来,把裁纸刀甩在了地上,“我是什么呢?路边疯婆子生的野种!只有老爷……他是个十足的恶棍,可是只有他,他对我们一视同仁,他不认我,也不会给你一个子儿!我们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狗东西,天啊……”
他忽然双手抱住脑袋,往墙上狠狠撞去,好像想以此来缓解某种心灵的痛苦。伊凡被他这股疯劲吓了一跳,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还以为斯梅尔加科夫这样一定会撞得满脸是血的,可是当那人回过头来时,却依然完好无损,好像刚才的发作只是装出来的。他的情绪也平复了,只是脸色更苍白了些。他仿佛把力气收了回来,准备磨快即将出口的刀子。
“而我,我却把这唯一一个平等看待我们的人杀了。”他嘴边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继续道,“他看见我走进房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您能想象吗?既震惊万分,又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我跟他的其他儿子一样,也有可能是凶手。他到最后一刻脑子也不糊涂,您猜他说了什么?”
伊凡紧紧盯着斯梅尔加科夫,等着他公布答案,他知道这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答案。
“他说,‘德米特里……不!不可能……是伊凡!伊凡!’”
“他知道……”伊凡嘴唇颤抖着,说不下去了。他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决定明天在法庭上供出一切,他还以为自己是唯一能审判自己的人,他从来没有想过,筑起了那么多道守护良心的墙壁,却在父亲临死时被一眼看穿,他彻底成了共犯。
斯梅尔加科夫显然不打算到此为止,他一旦亮出了刀子,就一定要毁掉什么人才罢休。他一脸惋惜地说,“还不止这样呢,您打算明天上庭自首,说自己才是谋杀案的怂恿者,多么勇敢正直啊!可是没有人会相信您,他们只会认为您是护兄心切发了疯,反而更加敬佩您的人格。只有可怜的德米特里,他会知道您才是那个毁了他一生的人,阿廖沙又该多么伤心啊,他深爱的哥哥们要以这样的方式亵渎神灵!您杀人的手段真高明,自己的双手一点也不脏,却叫所有人都流血!”
“你胡说!你竟敢……”伊凡只觉得脑中炸开一片嗡嗡声,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他越清楚斯梅尔加科夫说的是事实,就越不能忍受,“我要把你送上庭去,非要你认罪不可!”
斯梅尔加科夫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中有无限的快意和怨毒,“您拿什么要我认罪呢?您是个有知识的人,应该知道凡事讲求证据。”
“你……你要怎样才肯认罪?米佳是无辜的!我可以把你救出来!你不必服苦役,只要听我的安排,我可以让你顺利逃跑,我给你钱……”伊凡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自己也知道他在说胡话。
“您知道我需要的并不是钱,您看错我了。”斯梅尔加科夫脸上的笑容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深切的哀伤,那哀伤的表情以前从来没有在那张脸上出现过。他接着道,“从前我曾经梦想去莫斯科,开一家自己的餐厅,您或许也去莫斯科,给报馆写写文章什么的,我知道许多少爷小姐们爱读……我们也许偶尔会在街上碰见,像普通相识的人一样互相打招呼……但是,太晚了,太晚了。我需要的不是钱。”
这番独白般的话像针一般深深地刺入伊凡的心,他痛苦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被推入了绝望的冰冷湖水之中。他抬起暗淡的双眼死死地盯住斯梅尔加科夫,想看清楚到底是什么构成了面前这个人的灵魂。
可是身份低微的仆人又一瞬间变了表情,他摆出一副恭敬的姿态,语气却异常傲慢,“向您这样的人,恐怕除了杀人之外,绝没有什么事是需要我的,您连一条狗也没有杀过吧?我倒是杀过不少的。”
伊凡双手捂住脸,摇了摇头,希望对方不要说下去。
“我小的时候就很喜欢玩这样的游戏,在白面包里放几根缝衣服的针,送给街上的狗吃,它们欢喜地叼着面包跑了,可总也跑不远,因为很快就会被吃进去的针刺伤喉咙,最后总是痛得浑身抽搐,可是却连叫也叫不出来,因为喉咙伤了嘛!猫也这样,但它们比狗要聪明一些。不管怎么说,从来没人发现过我的游戏,人们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痛苦,因为没有明显的外伤……”
伊凡一边听着,一边好像想起了什么,今天遇到的某件异样的事……那只狗!他转头去看窝在床上的狗,它一直毫无动静,一声也没有叫过!
可是床上什么也没有。窗子和门都没有开,它会跑去哪儿呢?他不肯相信地两步跨到床边,翻开凌乱的被褥,想确认那狗是不是藏在里面,可是哪里都没有它的踪影。他莫名感到一阵恐慌,他本能地认为那只狗的出现和失踪有所预示,可又不知道是什么预示。他刚想开口问斯梅尔加科夫有没有看见狗,却发现自己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你……”伊凡按着喉咙,艰难地试图发声,“做了什么……”尖锐的东西刺进他的喉管,斯梅尔加科夫刚说出口的噩梦成了真。
伊凡疼得直冒冷汗,他张开嘴徒劳地喘着气,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他看向斯梅尔加科夫,那个混蛋想这样就封了他的口吗?休想!他就是变成哑巴,也要说出一切!伊凡狠狠地瞪住对方,忍着痛一字一句地道:“你……阻止不了……我……自首……”
谁知这句话却好像侮辱到了斯梅尔加科夫的自尊,他毫无预兆地朝伊凡扑过去,像忽然直立起来准备撕咬猎物的巨大猎狗一样,把伊凡牢牢地按在了床上。
“啊!”伊凡的喉咙被针刺得很难受,也因为突然的惊吓无法说出完整的话,在那一瞬间他心头漫过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斯梅尔加科夫会杀他吗?他为什么敢这样放松警惕?这个残忍地杀了父亲的人,怎么就不可能杀死自己呢?
可是他并没有立时毙命,只是脖子又传来一阵剧痛,斯梅尔加科夫竟像真的狼狗般一口咬住了他!这个事实却比被人拿刀捅了更令人震惊害怕……魔鬼!魔鬼!伊凡整个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因为上半身被压得紧紧的,他只好曲起双腿拼命挣扎。
此时的斯梅尔加科夫一点也没有仆人那种畏畏缩缩的病态了,他用膝盖抵住对方的腿弯,左手一把将伊凡的领结扯开,好让更多的肌肤露出来以便下嘴(天啊他变成了怎样的野兽!),紧咬着皮肉的牙齿略微松开,在脖颈的线条上试探了一个来回,仿佛在寻找哪里是最薄弱的地方。伊凡本想趁此机会挣脱,可是那滑腻的感觉却让他整个人恶心得动弹不得,脑袋晕成了一片泥泞,只有呼吸越来越急促,浑身都发烫,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他受不了,受不了这个,认罪也好发疯也好,今天受的折磨还不够多吗?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混蛋要这样对他?
“放……放开……”他感觉有一根针已经刺穿了喉咙那部分,正顺着食道慢慢往下渗透,胸腔火辣辣地疼,“为什么……”
斯梅尔加科夫深深地咬住伊凡,直到血腥味一点一点弥漫开。他慢慢松开对方的脖子,抬起头来直视伊凡的眼睛,仿佛又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变回了人。
“您问我要为什么要这么做?您给了我面包,要我一口吞下,您毁了我!可谁也不知道是您毁了我!”他眼中燃烧着怒火、怨恨、以及某种伊凡不敢去细想的感情。
“所以我也要毁了您的灵魂,却叫您身上没有一点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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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是被急促的敲打声吵醒的。他从一片意识模糊中坐起来,他知道来的一定是阿廖沙。他最亲爱的弟弟冒着大风雪来到窗下,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一小时以前斯梅尔加科夫上吊死了。”
—完—
注1:吞了针的狗是来自小正太伊柳沙的宠物梗,他因为受了斯梅尔加科夫的蛊惑,把针藏在面包里让狗吃下,后来非常后悔。以及一句台词“你知道天气有多糟吗?这样的天气人们连狗都不让出门的……”狗的外形是我乱写的,没什么出处。
注2:斯梅尔加科夫自小就有虐待动物的行为。
注3:老卡拉马佐夫是否真的平等看待他的儿子们,这是不一定的,可能阿廖沙会稍微得宠一点,但也仅止于不设防而已,不过我个人觉得他对其他三个儿子都差不多渣渣。
抽风注:伊凡对斯梅尔加科夫的惧怕,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不了解他的证明,如果他真的全然了解,可能就不会怕他了。不过文中的斯梅尔加科夫是他自己的幻觉(伊凡脑洞如黑洞),存在于他内心深处,所以,他说不定也是了解的,只是自己不知道。
天啊伊凡疯得好美味好适合开车,可我是多么有节操,居然什么也没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