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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来到德国的第三个年头,一个深夜,当市丸银像平常一样独自一人走在从研究所回公寓的路上时,心底忽然莫名地掠过了一丝失落,紧接着,他恍然间意识到这已经是他出国的第十一年了。
      于是他自嘲地想其实自己也是个游子呢,不过随即他又意识到‘游子’这份心境所对应的那个故乡其实并不是他护照上国籍一栏所显示的U.S.A,尽管他名义上与血缘上的亲人都在那里,尽管他早已适应了那里的空气与环境,尽管那里的经历给予了他更多的优势与竞争力。只是再多的‘尽管’,都无法扭转他全身心包括每个细胞每滴血液都早已固执地认定的那片遥远土地深入于骨髓中名为‘故乡’的牢不可破的印象,尽管那些痕迹似乎都应已被岁月打磨的单薄。
      一条并不宽阔也并不清澈的河水,一棵谁也不知道名字的老树,一片随风摇曳的白色花朵,与站在树下,对着他微笑的金发女孩。
      乱菊,他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不自觉微笑就出现在了唇边。
      在周围人眼里,乱菊就像光一样灿烂耀眼,吸引人的同时也迷惑了人,但似乎只有他,才能看得到她夺目外表下那单纯洁白得如初雪一样的心性,与美好的儿时岁月一起被他珍藏在记忆深处。
      回到公寓,台灯的微弱光芒只为它惟一的主人而亮起,屋中的空气并未因主人的归来而降低些许清冷。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市丸翻开行事历,仔细看着定下的各项计划。一切确认完毕,他伸出手,想抽出面前厚厚的一排专业书籍中的一本,但目光触及到旁边的日历,动作停顿了下来。
      日历正翻在九月那页,二十九日的日期被他用红笔早早圈了起来。
      打开电脑,市丸登入邮箱,却并没有看到乱菊的邮件——似乎这段时间她也很忙的样子,他想着,关掉了邮箱。还是直接跟她说比较好吧,他盘算着,不过最近的研究很紧,尤其明天起他恐怕又要住在研究所里,实在不确定当天能不能抓得到空隙与她联系。
      拿过电话,市丸犹豫了片刻却还是按下了录音键——也许乱菊最近会来电话也说不定,他想着,并没察觉到自己的做法其实多少带着些怯懦之下的一厢情愿,只是当时的他还没能理解该说的话必须早点说出口的重要性,虽然这些心情他已为她保留了许多许多年。
      父亲去世时恍然间被一切所舍弃的恐惧是在她的安慰下消失的;母亲再婚时远赴异国的茫然是在她的鼓励中平息的;而在一年又一年即使拼尽全力也并非一帆风顺的前行中,给予他并非独自一人奋斗信念的力量,同样亦来自于她。
      而这一切,他想乱菊一定都还不知道,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一定会亲口告诉她。总有一天!他一定会!

      “生日快乐……乱菊,我现在……嗯,正在进行一个重要的实验,等实验结束后……我打算回国看看……你!”

      仿佛完成了一项再重要不过的工作,市丸结束录音的时候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在这个思乡之情骤升的深夜,在陷入深沉的睡眠之前,市丸银带着微笑,轻轻叫出在地球另一端的松本乱菊的名字。

      二字头最后一年的年底,市丸银接待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尽管已十年不见,但当与记忆中一样甚至更甚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冷淡面孔出现在安检口的刹那,市丸立刻高兴地叫出了声:
      “白哉,朽木白哉!”
      朽木白哉来到杜塞尔多夫原本是为了工作,不过洽公之外尚有一天的空闲得以与市丸小聚。只是在面对着热情过度的市丸时,一脸冷漠的黑发男子只是微微扬了扬眉,让人难以想象这次难得的同学相聚主动促成的一方竟是他。
      在莱茵河畔的一家特色咖啡厅落座,十一月底的杜塞尔多夫气候微微泛着些许凉意,幽雅秀丽的老城风光也仿佛氤氲着一层淡薄的湿意。
      “太太怎么没跟你一起来。”搅动着杯中的液体,市丸微笑地问。
      对面的黑眸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但白哉的面色平静如常,“绯真的身体不太好,医生建议她静养一阵子。”
      “听起来似乎不太好。”市丸问:“是哪方面的问题?”
      白哉极轻极轻地挑了挑眉,“其实是我们想要个孩子,但绯真身体弱,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孩子流掉了。”
      市丸一愣,白哉的表情还是那样平静,仿佛述说的只是件平常不过的事情,片刻之后,市丸有些无奈地笑了,“你这家伙永远都这样,让人想安慰你都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白哉端起咖啡,轻啜了一口,深沉的黑眸远眺了一眼,接着又收回来望向对面的老友,似乎随意地转移了话题,“你有什么打算?就一直待在这里了?”
      “怎么可能?”市丸笑着摇摇头,“一晃眼出来也十多年了,再不回去看看都该把根儿忘了。”不久前他的学位伴随着一片赞誉之声顺利到手,功成名就已只是时间问题,期望中的那一天总算即将到来了。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才意识到思念的情绪其实早已决堤般的在胸臆间汹涌着,他诧异于自己竟可以忍受这种剧烈深刻的折磨这么多年。“我原本打算年底回去看看你们的,不过没想到你倒先来了。”
      白哉一直看着市丸,没有忽略掉他一瞬间那从心底绽放出的喜悦,“最近和松本还有联系吗?”白哉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有,不过很少。”市丸仍然笑着,“乱菊好像很忙,不过这两年我也实在太忙了。”他笑着说,感到在念出这个名字时心脏就仿佛被高频率的电击棒击中般的兴奋地颤栗着。
      就在这时,他听到白哉的声音平淡的在耳边响起,清冷而毫无起伏:“那真巧,松本要结婚了,婚期定在春节,你回国时没准还能赶上。”

      啪——!
      电击棒突然毫无征兆的,停止了。

      鞭炮噼里啪啦响起的时候,乱菊被一众姐妹关在贴满大红喜字的房间里,门外嘻嘻哈哈的是姐妹们堵住门漫天要价的叫嚷声,与之对应的则是修兵带着一众男伴隔着街门仍掩不住音量的坐地还钱讨饶声。眼中耳中所及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洋洋喜气。
      就这样嫁出去了?乱菊望着镜中的自己,华丽的婚纱,精致的头饰,经化妆师精心修饰后被誉为‘修兵见了肯定走不动道儿’的脸孔,一时间却觉得没什么真实感。
      与修兵交往以来,生活与心境其实都没有太多的变化,修兵偶尔会有冲动的时候,但他的认真与努力她一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知道这个男孩是真的对她,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很幸运,知道自己已不该再胡思乱想。乱菊这样想着,终于有一天带修兵回家见了父母。
      父母惊讶于女儿‘第一个男友’的年轻与过于个色的气质,但修兵却一直拘谨的正襟危坐有问必小心答,直到父亲带着怀疑地问起修兵的职业时,修兵抬起头,正色说道:“我以前是玩音乐的,我一直喜欢音乐,也曾打算一辈子都搞音乐,但我也知道这一行儿太不踏实,所以我打算过段时间去找我父母,他们肯定会给我安排一个稳定并有发展的工作。虽然当年因为前途问题我和他们闹得很僵,不过现在,我知道错了。”
      相比起父母,乱菊惊讶更甚。交往以来她从没听过修兵关于未来的一丝半点的计划,但看着修兵坚毅坦诚的眼神,乱菊立即意识到他这个想法的产生绝不是一天两天。
      听到修兵的话,一直沉着脸的父亲绷紧的脸上此刻总算露出了点笑模样,而旁边的母亲也一副终于放下了心的样子。
      从父母家出来,坐在修兵特意借来的车子里,乱菊若有所思地望着修兵专注于驾驶的侧面,从眉毛掠过眼睛的地方盘踞着三道无法消除的伤疤。乱菊看了片刻,终于开口:“这车子是向谁借的?”
      修兵手一颤,立刻又紧张起来,“这车……是我爸一哥们儿借我的,我从小叫他大伯,他也疼我,一个劲儿说会帮我说通我爸,还说我爸一直就等着我低头认错的这一天呢……”
      乱菊沉默着,掉头看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夜色中的浩瀚灯海潮水般起起伏伏,她怔怔地看着,不自觉地想如果一盏灯就是一个人,那在充满变数的人生中,能够真正把握住方向盘一路前行的人究竟有多少?
      “修兵。”沉思了片刻,乱菊还是决定问明白,“我从没有过让你放弃音乐的想法,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沉默的人换成了修兵,而乱菊也不再开口,只是静静等着。
      在亮起红灯的路口停下车,修兵突然伸出手搂住乱菊,乱菊惊讶地转过头,只看到咫尺处修兵的微棕眼眸,深邃的眼神一瞬间让他显得成熟了很多,“以前我就在想,乱菊你就是太善良了。拿我来说,不管我玩音乐玩得多疯多闹,你都从来都不说什么……本来我以为你是不在乎我才从不干涉我的,可在一起久了,我才慢慢明白你不干涉我是因为你不想让你的想法困扰到我,你知道我喜欢音乐,所以你就什么都不说,不是你没有想法,只是你不想影响到我。”
      “乱菊……”修兵的手插进乱菊的发里,轻轻揉着,“你啊,其实是那种习惯在别人背后默默支持静静等待的女人,而且还怕人担心,总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说真的你这性格从外表上还真看不出来。”修兵的轻笑声回响在乱菊耳边,一直撞进了她心里,“可是我既然看出来了,就不能再让你这样子了,你不替自己着想,就只能我替你想了。”修兵低下了头,乱菊闭上眼,感觉到修兵炙热柔软的唇掠过眼睑,似乎有一根羽毛落入了心湖,小小的涟漪一圈圈荡漾了开来。
      乱菊再睁开眼时,看到自己与修兵之间,多了一枚晶莹的钻戒,柔和的光芒四溢着,在光芒之后,是修兵执着认真的眼神。
      “嫁给我好吗,乱菊?”修兵问着,隐隐带着些轻颤的语声令乱菊心里的那片涟漪晃得更厉害了。
      乱菊依然静默着,直到修兵已快端不住平静的面具,才终于弯起了嘴角,“白痴,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带你回家见我爸妈的?”
      那一瞬间修兵并没有听明白乱菊的话,他的心弦已崩紧到极致马上就要碎裂成千百块了,如果乱菊再不答应的话。而当乱菊带着笑意的声音终于缓缓被大脑消化理解之后,修兵却觉得自己刚刚仿佛经历了蹦极般从数千米高空飞身而下的瞬间失重感,平安落地后汹涌的狂喜没有任何缓冲地一刹那涌入胸间,几乎让心脏停止了跳动。
      红色交通灯开始闪跳了起来,停滞的车流缓缓准备启动。乱菊看着眼前涨红了脸颤抖着手似乎入定般的修兵,笑着要说些什么,但修兵忽然回过神,迅速抓着戒指套上乱菊的手指,然后不等乱菊开口,带有烫伤般高热温度的吻已压了下来……
      交通灯终于过渡到了绿色,车流开始了涌动,但一条车道上,排头的车子却无视身后长串车辆不耐的鸣笛声,始终沉默地停在原地。
      终于有压不住怒火的司机下了车,大步跑到那不识相的车子前,用力敲起了车窗,“喂!你车子坏了还是怎么?别耽搁大伙儿行不行!!”
      但当那个愤怒的司机看到车内的情景时,四十几岁的大叔却一下子红了脸,一时不知是该装没看见还是继续理论。
      车内拥吻的男女匆匆分开,数秒后,车门打开,年轻的男孩脸孔红红的从车内蹦出来,一把握住了司机大叔的手,大叔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眼前精神帅气的小伙子兴奋到几乎变调儿的嚎叫声险些震聋了耳朵,“我女朋友答应嫁给我了,她答应了,她答应了……”
      “……”在大叔的精神就承受不住的时候,那小伙子就又松开了手,一路向后跑去,对着身后一长串车子傻笑着大喊“她答应了,她答应嫁给我了……”
      一扇扇车窗后的原本愤怒不耐的脸孔,似乎也感染到了男孩直白强烈的喜悦,都渐渐变成了微笑,有的司机甚至拉下车窗,报以夸张的口哨声,热闹的场面令其他车道的车辆都放满了速度。
      茫然的大叔呆站在车前,手上还能感觉到那男孩炙热的温度,大叔想了想,老脸上不禁也缓缓露出了笑容。副驾的车门忽然打开,那男孩的女友急匆匆从车里下来,似乎想阻止男孩傻里傻气的行动,一转头看到了另一边的大叔,慌忙道歉。
      大叔看着这个仿佛令夜色一下子亮了起来的女友,脸上的笑容拉得更大了,对着面前漂亮的准新娘做了个恭喜的手势,大叔转过头,对着那仍在撒疯的傻小子高喊了句:“小伙子,你媳妇喊你快回家吃饭!!!”
      车流中登时爆出了一阵善意的大笑。乱菊红着脸看着修兵兔子一样跑回来,笑容再也无法收起。修兵跑到近前,一把抱起乱菊,用力旋转了起来。乱菊抱住修兵,紧紧闭上了眼,明明身处在冷冷的夜风中,却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暖,除此再无其他。

      她从没怀疑过修兵对她的感情。
      只是今夜,她才惊觉到修兵对她的用心之深。
      修兵这么了解她,甚至超过了她自己。
      她不该再犹豫了。她怎么还可以再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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