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梦》十月未寒

6、六

　　这缠人的病，日日咳着，时时痛着，逐渐消耗着我的生机。自得病后，娘亲早已哭晕过去几次，一边不断地托人打探着我的爹的情况，一边还要派人出去为我找大夫问诊，可许多大夫在听得是谢府之后，忙不迭地关了门，无论花多少诊金都不肯上门来，最终肯来的，多是些游方郎中，开了方子抓了药，却丝毫不见效，拖得我日渐起不了身，只在病榻中缠绵着这一口气。只是，我毫不放弃，心心念念牵挂的，是与晚照那开春时京城再见的约定，等晚照来了，他必有法子救我爹；等晚照来了，他必有法子医我的病。只是，在日复一日中，已等过了冬，等过了春，等到了塘中碧荷抽新苞的初夏，我却终未听见那牵挂许久的清雅语声，此时春闱已过，他早应来了京城，却终未来看我，只让我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寸寸煎熬尽了期盼的心。或许，我早该知道的，如今京城盛传着谢家的一夕倾塌，与洛王勾结意图谋反的罪名是人人都躲之不及的，或许，他，是再也不会来了。
　　一日清晨，我被府外的喧哗之声惊醒，随口问身边伺候的丫环发生了什么事，却见那丫环眼神躲闪着，支支吾吾地说着：“是……是新中的状元正在外打马游街。”我霎时明白了过来，不知从何挣得力气，强撑起了身，不顾丫环的阻拦，挣扎着走到了大门外。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赫然是我牵挂了许久的裴晚照，身着着状元服一路而来，那艳红的袍服，刺得我的双眼一阵阵发疼。晚照渐渐而近，乍见我站在谢府大门，霎时白了脸色，我却淡淡笑着，迎上他的目光只这样不言不语地望着他。晚照终不敢与我对视，怔怔地转过了头，就这样任马儿带着他向前行去。随着嗒嗒的马蹄声远去，我似是掏空了所有的气力，在丫环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向府内挪去，走到了后花园中，却见自我出生后，从来花团锦簇的园中一片萧条之色，百花皆败，全不似初夏之景，脑中却忆起当初回京前晚，我偷溜出府私会晚照，彼时，晚照在西子湖畔慎重起誓：“我裴晚照向天盟誓，今生今世定不负谢初晴。初晴，等我，等着我在春闱中夺魁，定在琼林宴上，折那御花园中最绚烂的一支与你。我会堂堂正正地向谢大人提亲，求娶谢府千金为妻；我会用一身所学，为你换来封赏诰命，将世间荣宠皆送与你。”言犹在耳，如今却空胜这满目衰败凄凉之景，心头蓦然一阵绞痛，伴着一阵猛咳，喉头一甜，竟染红了手中素帕，脑中霎时一阵昏眩，在身旁丫环惊恐的叫声中，慢慢失去了知觉。
　　悠悠半醒中，听得身旁似是有丫环在说着：“夫人，那新晋状元公来了，要求见小姐。”随即听得娘亲恨恨地说着：“不见，让他滚，晚晴，晚晴都这样了，不能让他再伤一道。”话至最后，已伴着哽咽，我却突然清醒，挣扎着起了身：“娘，娘，我要见他。”我要再见他一面，我要听他亲口告诉我与我恩断义绝，亲耳听他告诉我原先的深情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娘亲终拗不过我，含泪扶我起身，便带着丫环退出了我的房。不多时，只听吱呀一声，门被悄悄推开，晚照走了进来，身着的仍是白日那艳红的状元服，而不是昔时他最爱的白色。沉默半饷，他呐呐开口：“初晴，你，你怎么病得这么厉害？白日里看见，你憔悴得我几不敢认了。”我却冷冷道：“不劳费心，请状元郎直说，找我这罪臣之女所为何事。”晚照顿时紫胀了面皮，嗫嚅着：“我，我对不起你，初晴，先前之情全是真，我待你之心也从未作伪，只是，只是如今……一切皆是我之错，我辩解不得，你恨我亦是应当，只是十年寒窗，我尚有抱负未展，我，我……”听得此处，我已明了，或许，我早该明了，从初遇时那幅烟雨西湖图我就应明了，只是当初，我单纯地以为他的胸中抱负与对我之情并无冲突，却不料世事翻转无常，如今的谢家，已承着不可翻身的罪名，任谁牵上了，都将惹得前途尽送，而与我之情，终是成了遂他凌云志的阻碍。或许，这错原是在我，我终未看透他最深的渴望，这儿女之情或是我此生唯一所求，却绝非他的，用尽我所有，许卿一世情，终不能阻得他的脚步。我笑出了声，笑得边咳边流下了泪，晚照许是怕我气疯了，只惊恐地望着我，唤着：“初晴，初晴”，再说不出别的言语。我慢慢敛了笑声，定定地望着他：“我不恨你，晚照。”真的，我真的不恨他，“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是每个书生最深的愿望与最高的荣耀，更何况一向心负傲然之志的晚照。从金殿夺魁、将踏仕途之时，他便已不再是我那个携手西湖、诗文风月的白衣书生了，从此，黎民社稷，方是他心之所系，儿女情长，终只剩了那江南烟雨中的依稀春梦。
　　“你走吧，裴公子，从此愿再无相见之期，初晴只祝你仕途顺利，得偿所愿。”我深深地望着他，欲最后将他刻入心中，从此，是再也不会相见了，与其空留着无可挽回，不如索性放手成全，不效那哭诉负心的难堪之态，我只愿他从此只记得我曾经的好。毕竟，今日见我病态，他依然不避嫌地来看我了，毕竟，他还是未曾否认这段情，如此，足矣。晚照犹豫着，似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朝我拱身深深拜了三拜，转身走出了房。我亦疲极，闭上了眼，任眼角静静淌下泪来，以后，是真正地再无牵挂了。
　　那日之后，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醒时便是撕心裂肺地咳着，似要折尽我仅剩的气力。在昏昏沉沉中，耳边不时传来娘低低的啜泣声，这些天中，娘拿出所剩不多的体己，仍四处为我找寻大夫，每日为我灌下那一碗碗苦药，偶尔清醒时，就听见娘在我身边求告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菩萨佑我儿得以痊愈，我愿以一命换一命，换我儿恢复如昔。”悲凉的声，越发绞得我的心痛不可抑，想要出声安慰，却复又坠入了那无边的黑暗之中。
　　又不过几日，听得圣上旨意已下，谋反一案，洛王阖府问斩，所涉之谢府，因体其乃忠良之后，故网开一面，全族十六以上男丁皆问斩，十六以下者并女眷，流放三千里。百年门阀，转瞬凋零，而此时的我，怕是已等不到与娘亲一起流放了，大限将至，我心中早已是明白的。此生，我原是只为求一段刻骨铭心之情而来，如今亦算求仁得仁，是喜是悲，都已尝过一遭，只是，最最对不住的，怕就是娘亲了，生我养我十六载，最终却未得报效亲恩，值此家中风雨飘摇之时，尚要她为我担心痛苦，此后，更要她孤身一人，承担那三千里流放之苦了。怔怔望这床顶坠下的一抹流苏，猩红似血，微微晃荡着，我却再无力动弹了，只想着：来生，只有来生再报娘亲的恩情了。不期然地，心底又浮上了那一抹清雅的身影，那刻入骨髓，亦痛入骨髓的人。是啊，还有，还有他，若有来生，我要不要再遇见他？心中一霎时酸楚，神智却渐渐模糊了起来，身子也仿似轻了起来，再也想不清先前的问题，我缓缓阖上眼，就这样吧，来生，就留待来生再说吧，我，已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