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能不犯贱》凤仪

7、小吴接病人（20240315））

　　“咱这也算朋友一场，我老家在G市那边，如果日后有机会再碰面，我可以请你吃一顿饭。”
　　“吃一顿饭？”
　　“对，一顿饭。多了不请。”
　　当时随口一说。早忘了。

　　我与“小吴哥”相识于九年前的秋天。

　　那时候我满脑子糊的都是狗屎。而狗屎呢，因为开学时的一曲《一生有你》校园里小火了一把，身边很自然地围着很多漂亮的姑娘。其中有一个姐姐，特别扎眼。她跟狗屎是同班同学，中原人士，一米六八的身高，那腿是真的长。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点是这位姐姐总穿着高跟鞋，给人感觉特成熟，跟狗屎站在一块很搭。

　　我随了我妈个子小，打扮也稚气，站在他们中间，就跟爸妈带一闺女似的。这让我特别自卑。于是我就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情，我在网上买了一双看起来十分性感的红色高跟鞋。我天真地以为穿上这么一双鞋，我就能达成精神层面的“增高”，从而鹤立鸡群，独树一帜。

　　但现实是16厘米的鞋跟加上5厘米的防水台，穿上之后扶着墙我都站不稳。接连练了好几天，实在是驾驭不住，就给扔墙边了。

　　我室友王媛瞧见这鞋非要上脚一试，她说她14岁就开始穿高跟鞋，她能穿着高跟鞋爬庐山。我虽然不信她的鬼话，可这鞋我既然用不上了，不如成人之美。

　　王媛说，为了感谢我大方让鞋，她要给我上一课，现身说法教我熟女穿搭。她换上一身黑色蕾丝裙子，又卷头发又化妆，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穿上那双宝贝鞋子，屁股一扭一扭的，说是要去食堂打晚饭。临走之前，她兴致勃勃地问大家：“宝子们，你们想吃什么呀，姐姐给你们带~”

　　王媛这一去，饭没打回来。刚出宿舍门没几步，人就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当时情况很乱，听到她的惨叫声，我与几个室友冲出宿舍。那时候王媛已经被几名不认识的过路同学给架起来了。脸肿了半边，两只手被人抬着。哪怕只是轻微的晃动都像会要了她的命。

　　她一路呻（分隔）吟痛呼着被人从楼梯上搀扶回宿舍。接着又一路哭喊着被担架抬上120，最终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将人送去了J市第一人民医院。

　　经过医生的检查与诊断，王媛的左手尺桡骨骨干骨折，右手软组织挫伤、肘关节脱位。急诊做了一些临时包扎固定之后，人就送进了住院部。

　　当时大概是晚上的八九点钟吧。到了住院部的骨科病房，在护士台办理完相关入院手续之后，护士微笑着说，你们稍等，我马上叫医生过来看。她说着扭头冲走廊的方向喊：“小吴！接病人！”

　　下一秒，一名年轻男医生怀里抱着个银灰色金属病历夹拖着脚步朝我们跑过来。他先看了片子，接着又走到王媛身边检查她的伤势，整个过程态度都非常温和、耐心，甚至可以说谦卑。

　　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别害怕”、“我轻轻的”。

　　按理说，面对一个态度如此温柔的男医生，患者应该感到很安心吧？

　　并没有。

　　你会觉得更不放心。

　　他看起来太年轻了，姿态摆得越低，我们就越是忐忑不安。

　　当他跟我们说，王媛右手的肘关节脱臼需要尽快进行“手法复位”、让我们先跟他去治疗室的时候，王媛都快哭出来了。她扭头小声问辅导员老师，“能不能找一个老一点的医生来看。”

　　旁边的护士姐姐安慰说，“你们不用担心，吴医生是博士生哦”我们依然惴惴不安，心想，博士生，既然有个“生”字，果然是实习医生！

　　我有个发小，他的爸爸就是骨科医生。我小时候见过他爸给一个摔断手臂的初中生接骨。所以我知道“手法复位”是什么意思。

　　几名身材壮硕的男医生把病人给牢牢摁住，像屠夫宰猪一样。两三个人抓着他的手臂又是拽、又是扭的，患者惨叫连连、冷汗直冒。那副景象曾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一抹阴影。

　　在我的印象中，骨科医生都是膘肥体硕的中年壮汉，他们与斯文儒雅的内科医生不同，属于穿越到古代，背着九环金背大砍刀，一脚踹开客栈门，“五斤牛肉一壶烧刀子”那种类型。

　　比如我发小的爸爸，个子看着不高，手上都是肌肉，但能徒手掰开苹果。

　　我瞅着那实习医生“小吴”，一副没吃饱饭有气无力的模样，斯斯文文态度温和……这一看业务能力就不咋地。当时我几乎断定，落在这个“小吴”手里，王媛要遭大罪了。

　　但现实跟我想象中大相径庭。

　　治疗室内，小吴医生走到王媛身边，将王媛扶正坐好，把她脱臼的左手肘子轻轻抬起来,拆掉固定的夹板和绷带。他还什么都没做，王媛已经被吓哭了。

　　面对梨花带雨的王媛，小吴医生显得手足无措无措，他像哄幼稚园小朋友那样轻声安慰，“没事、没事，你不要害怕。我尽量轻一点、快一点，好不好？”

　　王媛嘴上说好，却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

　　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埋头检查了一下王媛的右手手指，轻声询问她手指活动是否受限，有没有发麻。确认之后没有这些情况之后，他一手握着王媛的手腕，把她的右手肘缠在自己的腰间，另一只手捏着王媛肘关节的鹰嘴窝。接着，他忽然发力扭动了一下腰部。具体怎么做的我也没看清。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王媛哎呦一声，那一瞬间我好像听见了王媛的骨头发出了脆响。

　　接着她满脸惊喜地转头对我说。

　　“陈晨，我好了，我左手胳膊能动了……”

　　“我没有骗你吧？”他表情温和地对她微笑，一双眼睛又黑又明亮。王媛十分激动，连连点头：“谢谢医生，谢谢医生，你可真厉害！。”

　　“不用谢。”

　　他埋头笑笑，让我帮他扶着王媛的手肘。自己转身去器材柜里翻找东西。

　　“肘关节的脱臼已经复位了，但是关节周围的韧带和软组织有损伤，我给现在给你先打上石膏固定。待会儿你们得再去放射科拍张片子给我。”

　　他说完，又跟我们解释道，王媛的另外一只手是尺桡骨骨干骨折，要做一个微创闭合复位手术。

　　手术是他们主任主刀。这位主任可是博士生导师，知名骨科专家。一般状况下，这种小手术主任是不会上台的。但王媛运气特别好，她这骨头断得漂亮，跟教科书里一模一样。张主任一看到小吴拍照发给他的片子，就说这个好啊，这个特别好，能拿到学院收藏起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王媛这只小小的断胳膊十分荣幸可以得到一位大主任来主刀。

　　“你不用太害怕，微创小手术，弹性髓内针固定骨折处，创口一厘米左右，不会留刀疤的。”

　　他一边解释着，一边给王媛的右手打上石膏。接着，拍完X光片，王媛就被送回了病房。

　　过了大概半小时的样子，病房里又来了一个身材高大、模样冷峻的男医生，让我们跟着他去一趟办公室。说是什么术前谈话。

　　当时辅导员正在走廊上给王媛的家长和学校领导打电话说明情况。病房里面只有我和王媛两个人。我扶着她，两人像是被教导主任叫去训话一样，神情紧张地跟着走进医生办公室。

　　模样高冷的男医生面无表情地将王媛的病情以及手术治疗方案做了非常详尽的解释介绍。接着他又把手术可能存在的风险性、预后仔细交代了一番。最后，他从夹子里拿出一张“手术知情同意书”，让家属签字。

　　因为王媛的家属不在J市，并且家中情况特殊，她妈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她与医生解释了半天。医生无奈叹气，说最好是家属能到场，如果实在来不了，在充分了解手术风险性的情况下，经患者同意，委托朋友签字也是可以的。说完，那位医生悲悯地看了我一眼，再次轻叹一声。

　　我接过桌面上那张单子，跟王媛一起看。

　　那张单子上，具体写着些什么内容，我已经忘记了，但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几乎每一行，每一条事项的末尾都有【死亡】这两个字。什么麻醉意外、神经损伤、术后感染、术中大出血，还可能发生脏器衰竭、心脑血管意外……这特么哪里是什么手术同意书，横竖看着都像一张死亡通知书。

　　王媛当时就吓傻了，她问医生，这单子上写的是不是真的。她只是断了手。可不想送了命。

　　医生带着浓重鼻音，语气淡漠地告诉她，这些都是术中有、可、能、发生的事情。王媛问，那么我要是不同意呢。年轻医生递上另外一张单子，表示她不同意手术就签个拒绝手术的同意书，等家长到了，一家人慢慢商量吧。

　　就在我们感到进退两难的时候。坐在我们身后安静对着电脑打字的“小吴”走了过来。

　　他拍了拍那位高冷男医生的背，笑容温和地说：“张翱，他们只是两个小姑娘，身边还没有家长，你都快把人吓哭了。”

　　高冷男医生摊手道：“就因为只是两个小姑娘，家长在外地，才更要让他们充分了解手术的风险性。万一真出点状况……别说严重后果，哪怕术后恢复情况不够理想，家长来了只会说‘好好一个人送进来，怎么做了个手术就成这样了。’”

　　高冷男医生说着，无奈地白了‘小吴’一眼：“你病历写完了？病程写好了？来、来，术前谈话你来做好吗？”

　　小吴医生叹了口气，埋头笑了笑。

　　片刻之后，他对王媛与我说：“是这样的，骨折手术要尽快做，拖得越久越不利于术后恢复……你们老师呢？叫他进来一下，我跟他谈谈。”

　　最终，王媛的手术同意书是小吴医生跟王媛家长电话里沟通了好半天之后辅导员给签的字。

　　等一切都料理妥当之后，已经是夜里十一二点钟了。辅导员回家，我则留下陪伴王媛。这时候王媛满脸羞涩的对我说。她想拉大，已经憋了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