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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十二
      一人一马沿着黄土路向西走,本拟西北风景,当是万里寒沙,天尽头处青草如烟,其实触目只见光秃秃的几个石头,小小的黄土坡也毫无可观之处,柯绿华心情低落,被正午的太阳烤得口干舌燥,见到不远处大树坡下有一凉茶铺,此处正好歇马,待天凉些赶路也不迟。
      小小的铺子,茶碗和食具都不甚洁净,好在她这一路上跟着李昶颠沛流离,什么苦都吃过,这时候也不嫌弃,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个痛快。她一个人已在路上走了两天,离开安乐越远,脑子里李昶的样子越总是出现,想着自己走时他痛苦的样子,心中一阵不忍。
      “要是他能温柔一点,诚心诚意地为当初的事儿道个歉,保证以后别再犯了,我可能早就原谅他了。可他那性子,要他道歉,比要他挨刀子还难吧?”
      她想着心事,自顾自地饮茶,丝毫没留意自己一个妙龄女子,独自出现在野外茶铺的不妥,等到她觉出异样时,几个袒胸露肚的大汉正不怀好意地在旁边桌子上打量她,其中一个最为猥琐的瘦小男子,呲着一嘴黄牙对她嘿嘿笑道:“大妹子,一个人上哪儿去呀,要不要哥哥我帮帮你?”
      柯绿华摇摇头,探手握住怀里的短刀,闷声喝茶。这些痞子越发觉得有趣,内中一个中等身材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站起身,走过来,伸手边拍向柯绿华肩膀,边笑嘻嘻地问:“妹子没带着你家郎君,寂不寂寞呀?”
      柯绿华心怦怦直跳,又是害怕又是恶心,抽出短刀,指着八字胡道:“滚!”
      八字胡出其不意,吓了一跳,往后倒退几步,及至望了一眼柯绿华的容光,横下一条心,对着那几个同伙喊道:“动手啊!这娘们值千把两银子!”
      茶棚的两个店伙吓得早就跑走了,南北向的大路上,静悄悄地一个人影都没有。柯绿华见这几个大汉围拢过来,想着李昶那种无畏无惧的勇气,大受鼓舞,猛地站起身,双手握刀,娇声斥道:“哪个敢过来,就要哪个死!”
      那几个大汉对她手里的刀子颇为忌惮,但眼前只有她孤身一人,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娘,又能把他们怎么样?一个个抄起茶铺里的长条凳子,大呼小叫地冲上来。
      柯绿华见此情状,知道手里的刀子丝毫不起作用,她人急生智,一猫腰钻到桌子底下,一个大汉抡起长凳就想向桌底打,先前那八字胡忙阻道:“不可,碰瞎了她的眼睛,就值不了几个钱了。”
      另一个恶徒冲上前,作势掀翻桌子,柯绿华抡开刀子,对着那人小腿用力一刺,那恶徒疼得鬼哭狼嚎,“哇呜呜,这臭娘们好狠,用刀子扎我!”
      先前那八字胡似乎是这一群为非作歹的恶人头头,他大叫道:“大伙拿凳子,掀翻桌子,抓住这娘们。”
      众歹徒又是一阵呼呼喝喝,明显在吓唬柯绿华,在这野地的荒树林外,显得格外喧哗。旁边林上的鸟儿扑棱棱飞起,在林子上端盘绕飞旋,黑压压地一片。柯绿华感到头上的桌子被掀开,她双手持刀,拼命地挥舞,听那八字胡口口声声让众人别碰伤了她,否则人贩子要大大地砍价,心里恨死这个首恶,见他自地上抓起一把尘土,扬手向自己脸上洒来,欲迷了她的眼睛。从来不是一个凶恶的人,这时候心底里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狠劲,她拚着被打伤,猛地冲到那八字胡身前,柯绿华精通医术,虽在拼命的当口,短刀也并未招呼向八字胡的要害,只感到自己后背和大腿上重重地挨了两下,浑身剧痛,但她也已经扑到八字胡身边,手腕一翻,短刀抵着他的脖子道:“让他们滚,不然我先宰了你。”
      这种地痞流氓哪有什么骨气,八字胡浑没料到柯绿华竟然如此拼命,早知道这女人这般不好惹,刚才索性把她打昏了岂不是好?他追悔莫名,感到刀刃冰凉地贴着自己颈下,浑身哆嗦,抖颤着道:“别抓这娘们啦,快走,我的命要紧。”
      一众歹徒见头头被擒,投鼠忌器,纷纷后退。柯绿华松了一口气,她本就不欲伤人,忍着身上的疼痛,对八字胡喝道:“走,去牵我的马过来。”
      八字胡乖乖听令,刚想迈动步子,不想头上一痛,不知自何处飞来一个硬物,重重地砸在他的脑袋上,只打得他头上鲜血迸流,立即跌倒,再也动弹不得。
      柯绿华及余下歹徒都是吃了一惊,只见茶棚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四个骑马的劲装大汉,腰跨长刀,神情阴冷,举手之间轻易地杀了一个人,竟似毫不在意。
      骑马人中一个晦气脸色的盯着柯绿华道:“是她么?”
      他的同伴中眇了一目的大汉打量柯绿华几眼,点点头:“方圆四十里,就这么一个骑马的娘们,一定是她。”
      晦气脸色的道:“既然如此,抓了她。这娘们大嘴好淫,主子说不定喜欢。”
      柯绿华脸上沾满了那八字胡的血,她先前钻到桌子底下时,碰乱了发髻,这时候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看起来狼狈不堪。她虽然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晦气星照头,一定是连碰上两起拦路抢劫妇女的恶徒——只不过眼前的四个人更加恐怖罢了。她把刀抵在自己喉咙口,心里害怕,脸色煞白,加以满脸的血,光天化日之下,直如披发女鬼一般,“别过来,否则我抹脖子自尽。”她大叫,叫声绝望而凄厉,浑不似她平素娇柔的语音。
      那四人嘿嘿一笑,互相看了一眼,左侧最凶丑的一个大汉笑道:“这娘们又臭又脏,丑八怪一个,不知道苍龙和那个蛮子看上了她哪点?”
      “老五,别胡说八道!”眇目的汉子厉声喝止,他翻身下马,向着柯绿华走来,没等柯绿华抹脖子,他手中马鞭挥出,干净利落地卷走了她手中短刀,另一手抬起,斩向柯绿华后颈,打算打昏她之后带走。
      就在这当口,一个男子的声音喝道:“住手,不得无礼。”
      柯绿华绝处逢生,心中又惊又喜,看向来人,见身穿异族袍服的舞鹰,身后跟着十多个大汉,骑马飞奔而来。那日她跟李昶龃龉之后,为了不给舞鹰惹祸,并未面辞素兰和舞鹰,只是托店伙致意他们姐弟二人,说自己身有要事,不得不先行离开。此时危境中看见故人,既感且慰,大声呼救道:“舞鹰快救我!”
      “柯姑娘!!?真的是你?”舞鹰的声音也是惊喜无限,看见眇目大汉单手抓着柯绿华,不由得怒道:“放开柯姑娘。”
      “放开?你有什么本事叫我放开?”眇目大汉阴阳怪气地道。
      舞鹰一声唿哨,身后的十几个手下应声而动,成扇形将这四个大汉围起来,人咆马啸,唰啦啦地齐声自腰间抽出突厥人所佩的弯刀,对着眇目与晦气脸色四人,只待舞鹰一声令下,就可以攻击。
      舞鹰道:“放开柯姑娘,我让你们走。”
      眇目大汉还没说话,先前那最凶丑之人突然大声道:“你仗着人多,当着这娘们的面逞英雄好汉,算什么本事?有种就下来跟我们兄弟单独比试,赢了,让你带着这娘们走;输了,你拍拍屁股,跟你的手下少管闲事!如何?”
      柯绿华大叫:“别上他们的当……”她话还没说完,只觉喉咙一紧,已经被眇目人卡住了,绝望地看见舞鹰受激不过,真的挥手让手下退后,对凶丑的家伙道:“让你们这些汉人见识见识真正的突厥勇士也好。”
      柯绿华心里暗暗叫苦,舞鹰年轻冲动,想在心仪的女子面前打败敌人,出出风头,可要是他输了,自己就糟糕啦。当此情景,脑子中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若眼前的人是李昶,他定不会跟这些人讲这种道理,大刀挥处,斩尽杀绝,单打独斗还是以多取胜,对他来说就像狗屁与猪屁一样,没什么差别——唉,他忒也粗俗无礼,可关涉到她的安危时,毕竟从未含糊过。
      就在她愣神的这会儿,舞鹰已经跳下马来,那晦气脸色的大汉也下马,弯刀对直刀,立即动起手来。
      柯绿华丝毫不懂武艺,想到舞鹰不过跟自己一面之交,虽说她救了素兰,但这般为了她,干冒危险和人动手,仍是让她感激不已,心中不住祷告。好似上天听到了她心底的声音一般,舞鹰越战越勇,最后那晦气脸色的汉子后退几步,罢手休斗,对舞鹰道:“年轻人武艺不错,我今天赢不了你,这娘们你带走吧。”
      柯绿华喜出望外,不用流血受伤,这伙恶徒就愿意将她放了?
      眇目人松开掐着她喉咙的手,她赶紧向舞鹰跑过去,到了他身前,舞鹰张开双臂,已将她紧紧搂住,让她愣了一愣,呆怔在他怀里。
      舞鹰紧拥着她,开心地说:“我找了你两天,总算找到啦。柯姑娘,跟我回去吧。”不待她回答,就拉过马,扶她上去。
      柯绿华坐在马上,心里乱糟糟的,她抱着自己的小小包裹,好半天回想起来,忙对舞鹰道:“多谢你啦。”
      “千万不要这么说。你走后,我姐姐说你一个单身女子,孤身上路,到了荒郊野外,一定会有危险。我和大家儿找了你两天,还好老天庇佑,总算来得及。”舞鹰伸手自怀中取出一方巾帕,递给柯绿华,让她擦脸。
      她默默地接过来,从危境中死里逃生,她的心犹在剧烈地跳动,即使身边围绕着十几条大汉,仍感到浑身一阵凉一阵热,额头的冷汗不停地冒出来,脑子里回想着先前那凶丑的恶徒所说的那句话,
      “这娘们又臭又脏,丑八怪一个,不知道苍龙和那个蛮子看上了她哪点?”
      苍龙,苍龙,她曾听过有人这般称呼李昶,就是那天傍晚,河边所遇到的三个杀手,难道这四人就是南方朱雀剩下的几人么?他们怎么知道李昶和舞鹰看上了自己?如此私密的话题,应该无人知晓才对啊?
      “我们回到铜锣客栈后,雇一辆大车,偷偷把我姐姐和孩子送到北方。柯姑娘,等我把姐姐安顿好,你跟我一起回大草原,你看如何?”舞鹰兴高采烈地说。
      柯绿华摇头,他这般欢喜,让她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可李昶说灭了思结一族时的口气和神态,历历在目,她轻轻叹了口气道:“舞鹰,如果你要跟素兰姐姐一起到北方,能不能把我也留在那儿?我是汉人,草原上的日子,我不习惯,还是在中土住着的好。”
      舞鹰哈哈大笑道:“开始可能不习惯,慢慢就会习惯啦。柯姑娘,我们草原上的男人把女人当成奴隶,可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这样,只要你喜欢,我所有的财产都是你的,这一辈子,我也不会再看别的女人一眼。”
      柯绿华左右矛盾,早先的惊吓,此时的为难,她性子本来很内敛,但这时候不知道为何,鼻子一酸,居然流下泪来,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衣襟上,看得舞鹰慌了手脚,忙道:“柯姑娘,你怎么哭了?是我说错话了么?”
      她用力摇头,把手掩在脸上,眼泪顺着手指间的缝隙滴下来,哭个没完没了,整个人宛如掉进了伤心的漩涡,莫想脱出身来。直到进了安乐县城,她才缓缓把手拿开,擦干泪痕,对舞鹰道:“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不能答应你。舞鹰,我是个不祥之人,我们汉人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以你的地位和人品,会找到一个强我十倍的好女子。我只求你能顺道送我回北方,别的请你不要再说了。”她的声音犹自哽咽,但口气斩钉截铁,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舞鹰心里失落,刚刚还神采飞扬的俊脸,此刻低沉下来,好半天才点点头道:“你不愿意,是因为我是异族人么?”说到这儿,自己又赶紧摇头,叹道:“我还是别问啦,免得又惹你哭了。”
      他心情不佳,这一路上也不再说话,到了客栈,跟柯绿华进了素兰的屋子,素兰见到他俩双双回来,很是开心,自床上探起身,拉住柯绿华的手道:“妹妹不告而别,害我担心死了。舞鹰,你给柯姑娘受委屈了?她怎么好象刚刚哭过?”
      舞鹰摇摇头,也不答话,自行转身离去。素兰盯着舞鹰的身影,刚刚的笑容慢慢消散,明亮的秋水眼看着柯绿华,问道:“他是怎么了?”
      柯绿华把刚刚的话对素兰重复了一遍,又道:“我已经打定主意,这一生再也不嫁人啦。将来能回到塞北,我决定跟着空慧师傅出家,唉,我是一个不祥之人,出家了,倒也一了百了。”
      素兰看着她,细细思量良久,问道:“女人家,都想找个可靠的男人。以我弟弟的人品,就是你们汉人帝国的皇家公主,也配得上了。舞鹰对柯姑娘很痴心,妹妹连他都不愿意,一定是心里有人,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么?”
      柯绿华摇头,她心里没人,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了,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隔膜横在她的心口,挥不掉,甩不去,一寸一寸地压抑着她。
      偏偏她说不清自己如此伤心,到底是为了什么。
      素兰也不勉强,她双手握着柯绿华的手,雀跃着道:“妹妹来的正好,乌德刚刚派人来告诉我,他新找到了一个大的金坑,为了讨我的欢喜,他把那坑洞送给我了。妹妹,等我身子大愈,你要不要跟着我去看看?”
      柯绿华左右无事,黄金白银,她经手多了,但如何淘出来的,倒是不知道,况且自己只是跟着素兰到处走走看看,又不在她们部落定居,李昶应该不至于迁怒于同罗部落吧?她点点头道:“去看看也好,姐姐,这位乌德对你真好。”
      素兰轻轻一笑,二人又说了一会儿,柯绿华起身去梳洗,却听见素兰突然扬声对她道:“先前跟你一起来住宿的那位男客,他已经结帐离开了。”
      她手一颤,脸盆哐啷一声,砸在地上,水溅得到处都是,匆匆蹲下身子,欲收拾满地的水,床上的素兰欠身阻道:“妹妹快起来,这些事情有下人打理,你是我的妹妹,尊贵无比,不需要亲自动手做事。”
      柯绿华好像没听到素兰的话,她呆呆地蹲着,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他到哪里去了?回北方了么?还是他——他出去找她了?
      “妹妹?妹妹——”
      她回过神来,没回答素兰,站起身快速冲出房去,右拐到了先前自己和李昶所住的房间,猛伸手推开门,满室空寂,他真的走了!
      再也看不到他了!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么——老死不相见!可为什么又会这样伤心?
      想着他说过“在我眼里,皇家的公主也及不上你。”想着他不乱发脾气的时候,看着自己时,又温柔又喜悦的眼神。就在他永远地消失之后,心底里偏偏又回忆起他那些可爱的地方来。
      凤兮凤兮从皇栖,得讬子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曼声低语,她下意识地一唱三叹这阙《凤求凰》,平素安静的心神,气血澎湃,在最不适当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不该爱上的男子,不管他多么霸道,多么凶狠,在他走了之后,再也恨他不起来。
      她扑倒在床上,手抓着床单,记忆中偎在他的怀里,被人呵护着,疼惜着——如果他不是一个强犯弱女子,还死不认错的自大狂,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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