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税所》萧云川

237、湖边路口

　　后家伟和杨新勇第二天走了。
　　退房前，两人不想把账单留给董留成，想结了账。可是翻来翻去，找不到押金单，两人只有打了电话给董留成，告知了他们离开酒店的消息。
　　放下电话，董留成去了酒店。
　　在总台，他和头一晚的王志山一样，一抬头，看到了张艳丽。
　　张艳丽一下子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的董留成。场面令人难忘。温馨的如春饭店，热情而殷勤的饭店老板，以及令人馋涎欲滴的“神腿”；董留成乐呵呵的，另一位比他还高兴的，是挺着大肚子的的花明容。记忆激活，是扑面而来的温情，以及刻骨钻心的关切。她感动了，点点头，激动地冲他鞠了一躬：
　　“董哥，你好！”
　　看清了是张艳丽，董留成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她在这儿工作。几年毕业生，包括各种各样的大学生、大专生，以及曾经和他当年一样的中专生，取消了国家分配，他有所耳闻。按此推理，张艳丽在酒店找了份总台服务的工作，是自谋职业。自谋职业的艰辛，他多次听说，却因事不关己，一直不关痛痒。可眼下，面对的是张艳丽，这位差点与自己最好的挚友，结为终身伴侣的人，他不免有些吃惊，一时缓不过神来。
　　眼前张艳丽一身职业装，化了淡淡的妆，一张精致的面孔，令他陌生。那清瘦、有着学生纯真气质的高挑模样，依旧遮掩不了，带给他耳目一新。是的，张艳丽是漂亮的。大学专科的酒店专业，给了她不俗的底气。活灵灵的人站在面前，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有胡乱地应了声“你好”，点点头，问她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工作还适不适应？
　　办完退房手续，董留成匆匆与她告别，走出了酒店。
　　正准备上车，张艳丽追了出来。
　　她明显有什么急事，亦或是董留成的退房手续有什么问题，她高举着手，不住地挥舞着，大声叫着他“董哥”、“董哥”，请他等一等。
　　还好，董留成的车没有走远。他站定了，等来了她。
　　待张艳丽追到董留成面前，手是反背着的；人却喘息不定：
　　“董、董哥，麻烦，麻烦你件事……”
　　看着张艳丽白皙而俏丽的脸上，因为一趟跑，跑热了，泛着红晕，一脸少女的羞红，董留成笑了，冲她点点头：
　　“有什么事，你说，别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张艳丽反背着的手，伸出来，双手合十，递给他一样东西：
　　“请你，请你把这封信带给王志山……”
　　是一封洁白信封的信。董留成愣了愣，接过信，上了车。
　　在车上，董留成没有把信装在口袋，或者放在后排别的什么地方。他捏着不太薄的信件，心里不断地猜测着：信里写了什么，而王志山看到它，又是什么反应呢？
　　信件完好无缺，交到王志山手上。
　　看到是张艳丽写给自己的信，王志山除了惊愕，还是惊愕。
　　他打开信，整个人懵了。
　　信是那一晚张艳丽见到王志山之后，彻夜未眠，写给他的。
　　信件的开头，张艳丽亲切地叫了他一声“亲爱的志山哥”，令王志山脸红心跳。再往下看，是张艳丽熟悉的俊秀的字。读着信，回味着热辣的称呼，张艳丽看似冷漠的外表之下，多了真挚的温度：
　　“我在家里是老幺，上头有三个哥哥。我的大哥曾经是县食品公司的一名职工，因为找个了农村媳妇，我的爸妈一直说他们是‘一工一农’。在我的印象中，大哥的家里总是缺钱，生下老二后，大哥下岗，经济雪上加霜。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一点不假。他和嫂子靠杀猪过日子，两人白天杀猪卖猪肉，晚上为孩子和每月的生活费争吵，全家人因为他们的争吵，鸡犬不宁。大哥一家人的遭遇，让我觉得这个世界灰蒙蒙的，没有一丝光亮。我的二哥和大哥不同。他在地区党校任教，二嫂又在党校当工人，而且只有一个孩子，一家人不为一日三餐发愁，更不为一个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着急。他们工作稳定，和时间一到就签字拿上工资，一家人过得乐呵呵的，给我交上学的学费，还经常给我零花钱。一到节假日，还会让我到他家里吃好的，让我在地区学校的这两年，过得无忧无虑。我感激我的二哥，也把二哥当作了我的努力方向，将来把自己以后的小日子打理得无忧无虑。”
　　信件在翻过一页信笺后，张艳丽在信里写道：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我的大专毕业了。我也走到了十字路口。之前不成熟的想法，一点点清晰。我妈和我爸在催我谈恋爱，想让我找一个有稳定工作的人，我这才和你见了面。起初我不想这么早谈恋爱，因为我向过上二哥一样的生活，有一个好工作。不想，生活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毕业前老师总说我们工作好找，可到了实际找工作的这段时间，我整个人像是在茫茫大海中，迷失方向的一叶小舟一样。我是学旅游专业的，对口的应该是县旅游公司。可我找到旅游公司后，公司的领导告诉我，现在的旅游公司自身难保，根本不要新人。原有的职工，也要改制辞退。我连连碰壁后，想到了二哥。二哥答应帮忙。他为我找了几家公司，最后告诉我，他努力了，可爱莫能助。想着我的爸妈为我操碎了心，想着我花了家里特别是二哥这么多钱，好不容易读毕业了，却是空有一身专业，报国无门，找工作无望，我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无边的焦虑中。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的一名同学介绍我，我现在工作的软件开发酒店总台缺服务员，我报着试试看的想法，来应聘，结果，他们录用了我，让我现在有了这份勉强可以养活我的工作。”
　　信读到这儿，王志山的心一点点变得沉重。几年时间过去，学校取消了包分配。就在前几天，后家伟就告诉他，就连他原先的母校，也就是地区财校，同样不再包分配。许多新毕业的大中专学生，全部涌入找工作的队伍，可工作难找，人人焦着。同样焦着的，还有王志山。他有一个在读大专的妹妹，今年读大二，算起来，再过两年也面临艰难。他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读：
　　“志山，我之所以写这封信给你，我不怕你笑话我。要是你因此嫌弃我，我也认了。因为，我不想留有遗憾。我想告诉你的是，事实上我同你交往的这一年多来，我全处在焦虑中。正是因为焦虑，我才不成熟，让我轻易放弃了你。我觉得，做人应该坦率和真诚。所以，我把我真实的想法说给你，恳求你你能谅解我。原谅我的草率，原谅我的一时冲动。不写这封信给你，我也许一辈子心有不甘。要是你愿意，请你在收到这封信后，来我工作的单位找我。我在软件开发酒店等你。要是你来，我想和你从新来过。”
　　读完信，王志山的心情格外沉重。
　　王志山的世界，陷入了纷乱。
　　冬天，下海湖收起曾经的笑脸，给人一张清冷而阴沉的面孔。寒冷而萧杀的北风，呼啸着，刮得猛烈。北风过后，下海湖边的软件开发酒店，游客变得门可罗雀。
　　酒店的大堂和天气一样，变得冷清，再没了往日的热闹。
　　没有温暖的阳光。张艳丽和同事们，相继被闹铃叫醒了，人人不情愿地掀开被子，慵懒地打着哈欠，起床后，走上了岗位。
　　人到总台，张艳丽忙开了。
　　一个上午过后，时间已是正午。
　　气温没有变暖的迹象。人人缩手缩脚，缩着脖子，不时哈着热气暖手。实在冷的受不了的，跺着脚，不让脚给冻僵。
　　阴冷的天气，让人心情压抑。
　　总台的位置前后通风，穿堂的北风，冰冷刺骨，让人受不了。
　　张艳丽走出总台，在湖边转悠。她想以此来透透气。人在湖边温无目的，她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孤山。
　　此时的孤山，像极了一只离群且迷失方向的小孩。它孤零零地站立在冰冷的水中，呆呆地，回望着她。
　　客观说，孤山很美。它的美出自天然，吸引着不少游客的眼光，流连忘返。
　　她初来时，正逢盛夏。慕名而来的游客，到这里消暑度假，将酒店挤得爆满。熙熙攘攘的人流，一眼望不到头。
　　她上了岗，忙得不亦乐乎。
　　忙过上班时间，跟着享受的游客们走到下海湖畔，只一眼，她心旷神怡。从小偏爱蓝色的她，看着蓝蓝的天空、湛蓝的湖水，惊喜万分。
　　随后的多天天气晴朗。她和孤山一样，依偎在清澈的湖水里，一仰头，天空湛蓝，凉风习习。呼一口气，清冽的空气沁人心脾。她暗自庆幸了许久。庆幸来到美丽的下海湖畔，没有小孩的哭闹，没有汽车的喧嚣，没有工厂的轰鸣声，什么嘈杂，都像是上了消声器。仅有波涛轻轻舔着的湖岸，悦耳得像是一曲小夜曲。
　　它的安静恬然，让她忘记了找工作的愁苦，忘记了生活的忧虑。
　　好景不长。一个月过后，身边的伙伴一个个离开了她。与她同时前来的三个伙伴，去了别处，另谋高就。
　　没了伙伴，她感受到了不安。借着休息日，她乘车去了县城，看到她们个个进了县城的豪华酒店，一身齐整挺拔的制式服务，映衬得人人俨然公主。
　　很快，她乱了分寸。
　　再次回来，她发现自己喜欢城市的喧嚣，喜欢人多的热闹。与那里相比，她不喜欢这里的与世隔绝，更不喜欢它长久的枯寂无声。她要的是现代生活明快的节奏，不喜欢又慢又冗长的呆板，更不想一个人枯坐留守。
　　一下了班，她变得无处可去。唯一的娱乐和消遣，是麻将。可她不喜欢麻将。偏偏身边的十几号子人，除了麻将，还是麻将。
　　她很快麻木了。
　　生活的单调、乏味，让她顾盼自怜。
　　她想这里或许只适合休闲的中老年人，他们早已过了青春年少的年纪，变得恬淡如水。而她，正值青春年少、新鲜活泼，与所有的一切格格不入。留守这里，多了煎熬。一旦人有了这种想法，再守下去，无异于坐牢，更像是出家当了尼姑。
　　为此，她动了心思，动了念头，想要调动工作，去往县城或者都市。
　　再后来，她感觉自己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如今再听到涛声，看着湖水在泛白中带着青灰，她没有想到，曾经美丽的下海湖畔，到了阴冷的冬天，会变得如此枯燥、难熬，像是一个垂危的老人一样，毫无生气。
　　张艳丽的心，在一点点往下坠落，仿佛要掉入万丈深渊。
　　在湖边走了半天，她感觉周身发冷。想着回去上班还好一点，至少有事可做，她安慰着自己，折返了身，回到酒店。
　　再次打扫过柜台，她一个人坐下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她回了宿舍。
　　宿舍没有人。她习惯性打开电脑，准备上网，打发难捱的时光。可她很快发现，网断了，电脑没了五彩斑斓。人走出宿舍，在空无一人的走道里，她问过工程部的小李，小李说是网线被老板让他拔了——人少嘛，开着何用，不如省点。
　　叹了口气，她一个人回到宿舍，开始发呆。
　　孤独、寂寞，失望和自卑，瞬间将她包围了。无滋无味，折磨着她。她的耐心在一点点消失。没有了热情，人和宿舍一样，变得死气沉沉。
　　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半年时间不到，会变得死气沉沉？
　　回忆着从学校到酒店的时光，她感觉自己没有一天真正开心过。工作有什么好？没有一丁点的激情，有的，只是沉闷和无奈。要是再这样下去，她会发疯的！
　　她想要改变。可如何改变，她头脑空空，不知道如何是好？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她品尝到了一个人没有人爱、没有人疼的滋味。寂寞和难耐是如此地可怕。她要找一个人爱。可这里除了闭塞，少有人来。找个爱自己的人，谈何容易？
　　好在，王志山突然出现了。
　　王志山是怎么来到面前的，她无从知晓。她只知道，她一眼看到了他。没有人相伴，他只身一人，是来打电话的。她心跳不已。她递给他电话，再听他打电话的内容，片言只字间，隐约他是要约什么人前来。
　　她失落了，呆若木鸡。
　　再后来，人来了。其中一人挺着大肚子；而另一人，她一眼认出来了，不是别人，正是与她有过一晚之交、陪她吃饭的花明容！
　　她顿时又惊又喜。
　　她的心思，一下子如同黑屏后的电脑按下重启键，再次激活了。
　　王志山的到来，让她即将熄灭的小火苗，一点点燃烧。火越烧越旺，原本以为，经历过一次次的毒打之后，再次遇上曾经的恋人，她会冷淡，会味同嚼蜡，可她错了。矜持、羞涩、顾虑，一下子抛到了脑后。鲜活涌动的，是期冀，是甜蜜、是心跳。她想猛地抓牢它，怕再次错过，而错过又没有了，那叫稍纵即逝。
　　想着他的好，他的执着，她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激情。像是汪洋大海中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她不顾一切、不止一遍地问自己：他还会爱上自己吗？
　　是的，王志山的到来，是上天赐给她最好的机会。她要与他再续前缘，与他和好，告诉他，她要收回之前说过不该说的话，要求复合。
　　这一晚，她躺在宿舍的小床上，睡意全无。最终，她索性披衣起床，顶着寒冷，给他写了信；正在发愁如何将信送出去，那个有些憨厚、且明显可靠的董留成，来了。
　　见到他，她果断地跑出去，将信交给了他。
　　现在想想，自己不犹豫是对的。交了信，希望有了。哪怕这希望是百分之一。只要有，有可能是百分之百。到那时，她便与这里的一切，潇洒地说声再见！
　　时间一天天度过。
　　日历上显示的时间，到了她与王志山约见面的日子。
　　这一天，她的心变得七上八下。
　　她希望他来，也害怕他来。
　　天道吝啬。造物主不会让一个人把所有好事全占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有所得必有所失。任何获得，都是以某种放弃为代价。人生苦短，要想获得越多，就必须放弃越多。放弃是退一步，再往前进一步，会是更大的一步。最终，人越跃越远。放弃是跃上浪峰之前的波谷。有峰有谷，波翻浪涌，才会让一个人的人生在起伏间，让你搏得壮美人生。放弃还是一种睿智。天上的星星摘不下，水里的月亮捞不起，何必费尽心思、纠缠不清呢？不懂得放弃的人，往往不幸。
　　想着这些，她走出酒店，站到了景区的道路口。
　　这里，她会看到前来的人必经的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