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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话 只道此时缘已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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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明,忽暗;忽明又忽暗。
在羽睫的缓慢扑闪中,人们惊喜地看到,刘家死而复生的三小姐刘苏,正慢慢地睁开双眼。
“苏儿,你醒了?你差点把娘亲吓死了你知道吗?你……”
“三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三妹,你怎么这么傻呢,幸好……”
“三小姐……”
“三小姐……”
世界嘈杂成一团。东南西北里,重重叠叠的黑影似乎包围着她,各自说着不同的话,可谁的她都听不真切。
头……好重,好痛。
她勉力想将眼睛睁大一些,好看清眼前的一切。一片白茫茫中,一缕暗黄的灯火照亮了离她最近的,彭晏的脸孔。
她心下一惊,试着移动自己的手脚,却发觉除了可以动动手指,浑身上下一丝气力都没有。
这……我这是在哪儿?
“苏儿,你想说什么?”大概是见着她的唇微微翕动,却说不出话来,彭晏着急地又凑近了些。她这一凑近,柳絮便更惊恐了,索性连眼睛都闭了上。
老爷刘福祥伸手拉住她:“女儿还虚弱着呢,你瞎凑个什么劲?还不快些请大夫过来瞧瞧?”
彭晏被他这么一拽,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我这不也是着急么?秋巧,你赶紧去把大夫请回来。冬绯,你去厨房,交代他们马上给苏儿熬点粥水,再炖点温补的汤。她失血过多,需要好好进补。其他人也都别呆着了,都休息去吧,这一天也够累人的了。”
一串嘱咐一气呵成,连半个褶都不打地就从彭晏口中说了出来。下人们各自忙碌着,刘家诸位少爷和少奶奶也纷纷离去,只余下刘福祥和彭晏夫妇。
大夫回到家才用了膳,就见秋巧急急忙忙追了过来,以为刘家要追究他没救活三小姐的事,差点吓得撒腿就跑。但当他听说三小姐居然死里逃生——不,她分明是断了气了,他行医数十载,不可能连这一点都判断不清。
待到他亲眼见证刘苏活生生地在他面前时,他才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当真是有神鬼存在的!他战战兢兢地替刘苏把了脉,这充满了生命力的跃动,哪里会属于一个曾经死去又活过来的人!
他告知刘福祥三小姐并无大碍,便逃也似乎地告辞了,连赏金都顾不得收。
大夫一走,松下一口气的彭晏终于露出了倦容。这一天,从一大早就忙碌着刘辰的婚礼,接着又是刘苏出事……当真是有些累了。刘福祥携着她离开,将房门带了上,世界重新归于一片漆黑的宁静中。
一直闭着眼睛沉睡的刘苏,在门被关上的一刹那间,睁开了眼睛。
此一刻,她心里的惶恐真真是说不完全。她怎么了?她清晰地听到大家都口口声声称她为“三小姐”,她更清楚地看见彭晏流露出的那种,前所未有的关怀和慈爱。
婆婆的关怀,在她眼里,是那样的陌生。她简直疑心自己真的是死了,此刻所见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而已。
罢了。活着或是死了,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分别。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清秀儒雅的面孔,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原来人死了,心还是会痛的。她似是想扬起嘴角,却发现连它也麻木了。
一片黑暗中,她又渐渐模糊了意识。
刘苏这一睡,便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晌午时分。
她是被门外丫环们的吱喳声吵醒的。她们似是在争论一会小姐醒来后,究竟是先让她喝汤还是食粥,抑或是服药,恨不能一古脑儿全对她灌落下去。
望望窗外的天空,居然已经日上三竿了。嫁入刘家以来,自己何曾如此懒惰过?
她试着动了动身体,有些麻木的手脚总算是可以慢慢地活动了,她这才找回一点,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的真实感。
趁着丫环们以为她还睡着,她缓缓爬起身来,靠坐在床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如玉般轻盈小巧的足,每个指甲都修剪得光洁平整,脚背上白皙得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细细的青脉。
这是一双小姐的脚。这是一双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着最柔软的金丝鞋、出门便要乘轿的,千金小姐的脚。
可这分明不是她的脚!柳絮只觉得自己的心扑扑扑扑地急跳起来。虽然昨天在意识朦胧间,也曾听到一些人对她奇怪的称呼,但那时她身临重创,实在没有精神想开了去。可经过一夜的休整,清醒过来的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既不是死了、也不是被救活了,而是——
她摇摇晃晃地、几乎是一步三撞地冲到了刘苏的梳妆台前。铜镜幽幽,映照出刘苏那巴掌大的小脸:苍白的面容,毓秀灵气的五官。她琉璃般乌黑的大眼睛,正空洞地看着自己。
柳絮试着眨眼,镜中的少女也同时眨了眨眼。她清楚地看到镜子里的少女,正露出和自己一模一样,惊恐的表情。
一直守在门外的冬绯忽然听到小姐房中一声脆响。她急忙推开门一看,地上散乱着铜镜和花瓶的碎片,而小姐,则跌坐在床边,定定地看向前方。
“小姐,你怎么了?快来人呐——”
这个世界,彻底乱套了。
一口一口吃着冬绯喂过来的粥,柳絮——如今,她已是不折不扣的刘家三小姐刘苏,她的眼神始终定定的,怎么也无法明白,一夜之间,自己竟然会变成了另一个人。
刘苏素来生性内向,所以即便从适才开始她就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跟了她多年的冬绯也算是习以为常。她一边喂着小姐,一边不停地说话来逗她开心,柳絮从她的话里,知道了昨天自己和刘苏同时死于非命,后来刘苏却又死而复生的事。
那她自己,却是死了么?从此世界上,便再也没有柳絮这个人……了吧。
他呢,他会怎么样?几乎是在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她就已经在怪责自己:都到了这个地步,追究这一切还有意义吗?
然冬绯却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每房的事情。老爷怎么怎么,大少爷怎么怎么,二少爷……
“听说二少爷去了二少奶奶的别苑收拾遗物。”
别苑?那只是一个大一些的囚笼罢了。
“二少奶奶也真是可怜。”冬绯又将粥水轻轻喂入小姐的口中,一边摇头叹息,“嫁来刘家不到两年,老夫人就罚她守家规,还要二少爷再娶。这一年多里,倒有近半年,两人是见不着面的。明明是大好的年华,却这么红颜薄命……”
她又送了一勺粥水到小姐唇边,却见她微微摇了摇头。
冬绯以为是自己说多了,连忙跪在柳絮面前:“冬绯自知话多逾矩了,小姐大伤未愈,原是不该吵着您休息的,请小姐恕罪。”
柳絮又摇了摇头,轻轻躺到了床上。冬绯赶紧放下手里的碗,替她掖好被角。
他……去别苑了啊。虽然闭着眼睛,但柳絮的思绪,已经如同窗外的三月柳上飞絮,随风飘出了好远好远。
而刘辰,一大早便同沐水一起,动身去了柳絮生前最后一段时间住过的地方。
这座别苑,处在远离城镇的郊外,平日里鲜少有人经过,清静得很。自从絮儿帮自己争分家产,而被娘亲罚在此守家规至今,她一个人在这里,足足住了四个多月呵……
他走过她素日里散步的小道,坐在她最爱的柳荫下静静凝神。这里处处都有她的痕迹、她的气息,可如今她……却离他那么远,那么远……
“二少爷,奴婢带您去少奶奶的房间吧。”沐水在他的身后,轻轻唤道。
闭着眼睛的刘辰睁开双眸,淡淡的水雾在迎面微风的吹拂下,流露出漠漠疏离的光泽。他站起身,跟着沐水向柳絮的房间走去。
收拾她留下的每一件小物,刘辰眼前浮现出的,总是她的一颦一笑,他们过往的幕幕瞬间。她绣的荷、她阅的书、她最爱的流苏穗子金丝荷包……
他仍然清楚地记得,这个荷包,是他第一次送给她的礼物。那个时候,她笑得很开心,眉眼如同弯弯月,清新宛若杨柳风。
几乎是那个瞬间,他就认定了她,决心为她留住那样的笑容。而后来,让他们都意料不到的却是,他们竟然在出生之前,就已经被上一代彼此定下了婚约。
这样的巧合,难道不是天意,不是缘分么?
缘订三生,佳偶天成。他们共结连理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如是恭贺。
现在回想起来,也仍会有甜蜜的感觉涌上心头。刘辰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着,打开书桌的抽屉,他发现了一叠柳絮的手书文稿。
厚厚的一沓。或几句、或整首,抄写着各种各样的诗词。她在这里的几个月,想必是非常无趣苦闷吧?才会用这么多时间来抄诗打发时间。
他略略看过那些手书,柳絮的笔风娟秀清新,字体小而端洁,和她的人是同样的感觉。翻到最后一页,他忽然像是被定了身一般,怔愣愣地一动都不动。
苍白的宣纸上,只有空落落地写着一句话:
今生缘犹未尽,来世盼不再见。
其余地方大片大片的空白,就像柳絮太多太多没说出口却再也无法诉说的心事。
他终于没能为她留住那抹笑容,让她饮恨而终……他终是,错过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