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何聊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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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叁何聊生]
柳念的名字是有由来的，这点柳亭不曾向李黎峥提起，但后者一直知道。他们初次见面是在大革命结束，那时候李黎峥还是大学学堂里寄希望刻苦读书改变命运的寒门子弟。学校要办庆典，派他去找集雅轩老板借戏台，甫进门便见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小戏子在台上咿咿呀呀乱叫，眼睛睁得圆圆的数落身边身量更矮小些的少年。他一时间没绷住，失声笑了出来，和小戏子柳亭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得瑟个什么劲儿，傻大个！”柳亭那时也不过十四五岁，听见有人嗤笑便撂下小弟子张牙舞爪地杀过来，“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那时他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年纪，读大学前也闯荡过，经的事见的人许多，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只觉得这小戏子不似家中长辈所言矫揉造作阴阳怪气，反倒天真傻气地颇有些可爱，想逗逗他，于是很严肃地伸出一只手说道：“你好，我叫李念卿。”那时候他还没有改名字，一身的书卷气，没有今日的锋芒与凌厉，时至今日他早忘了曾经如何如何，没料到那个局促着该怎么反应的小戏子却是记住了。
“今日里败阵归心神不定。”
“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戏台上身段袅娜的虞姬还在同项王对饮，眉目间流转的暗波光华映衬着眼角晕开的辛夷薄红格外动人。那是柳念。雅座中的季江临面无表情地观看台上的烽火凄怆，坐姿端正得像是参加一个战前部署的机密会议，而不是在婉转的咏唱声中销金。
若不是有求于李黎峥，他根本不乐意委屈自己。周围又是一阵嘈杂的叫好，季江临头痛地揉着眉心，心情烦躁，再抬眼看那双时不时扫过来的眸子，一时间脸色不能更黑。
一边副官谭景之敏感地觉察到他的不悦，正计较着是不是该编个理由让他脱身。谭景之跟随季江临多年，心里清楚什么是季江临的逆鳞。自己的长官什么都好，唯独浸淫名利场多年，眼里依然揉不得沙，刻板强硬地不愿转圜，倘若不是上头有人罩着，恐怕早因为这要不得的孤标死于军内复杂派系的争夺倾轧。
生在他这样的家庭，坐在眼下这样的位置，很多事情就失去了妥协的必要。季江临如是想，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只是这并不意味着自己永远不会低头。他在五月的战役上迅速歼敌，熄了淮阳拖沓了大半年的战火，北上时又顺手消灭了一批流寇，加上先前大大小大的战功，很快就被媒体冠上了“战神”这种不尴不尬的名头。
这于他不过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虚名罢了，对其他带兵打仗的前辈却不啻为一种讽刺，他也知道军内有一大批人恨他恨得牙痒痒，辞了一个升迁令就跑到锦宛来避避风头，恰好国内战事暂歇，选择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地方，正好给他机会养精蓄锐，休养生息。
“可惜徐老板在四九城登台，他的霸王别姬唱得真好。”李黎峥从几个老友那里串场归来，远远地便见着季江临兴致缺缺的样子。
季江临不懂戏，南腔北调听在耳中几乎没有区别，横竖是听不懂的。他斟酌着字句同李黎峥继续无关痛痒的寒暄，并不在这个话题上深谈。台上的柳念操着一口华丽的花腔正与霸王争夺佩剑，将“大王”二字唤得缠绵，酥酥麻麻的感觉细腻得像扫在心尖上的燕羽，有些细节处理得虽不如戏骨徐至清精妙，不过瑕不掩瑜，形容举止间能窥其天赋的不俗。
同那日在李家听到的全然不一样啊……
若不是李黎峥向他指明这是自己那个义子，他定认不出浓妆艳抹的正旦是吟唱《跪池》的少年。
“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那声音陡然转急，凄厉仓皇得让整个人声嘈杂的戏院都静了下来。宝剑锋芒一闪，佳人颓然跌落，一袋风华陨殁，徒留霸王悲叹。退场时柳念用余光瞥了眼台下，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霸王别姬的悲怆里，除却李黎峥似笑非笑，季江临面无表情。
这时候还不流行谢幕，柳念脱了戏服只穿着白色的中衣坐到镜子前卸妆，画脸被一点点地抹开，露出原本的肤色，原本的眼睛的形状。他的眼睛远没有化妆后看起来那么大，但是眼角微微上挑，倾情顾盼间带着说不出的明媚，真似戏里虞姬走出来一般。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言笑晏晏的模样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锦宛是徐老板主场，下回，下回一定请季军长共赏一出完美的垓下围！”
季江临囫囵地点着头，心道总算能回家清净清净，却没想到李黎峥并不打算这么快放他走。“我听别人说这两天江上落雪，江畔红梅，算是锦宛最妙的一景了，如何，军长可有兴致给我个机会尽尽地主之谊？”他这么说，季江临自然没有选择，同李黎峥并肩往江边走。
“相传这里种的本来全是白梅。”李黎峥背着手走在花间，眼光的落点却不在花上，也不在江上的雪。
“眼下看到的可全是红梅。”
“据说是这些红色全是被烧出来的，”李黎峥突然转身，观察季江临的神色，并没有被他突兀的动作惊到便又笑了一下，“是民间的说法了，几百年前这里的鲤鱼精和梅花精同时喜欢上了锦宛城的一个才子，两只女妖精毗邻而居，时不时斗法，都卯足了劲要博取才子的心。可惜那才子是天上星君下凡渡劫历练投生，性子寡淡，无心情爱，考取功名后奉命娶了当朝公主。二女双双失败，然而心头郁结，于是终日谩骂对方，最后鲤鱼精偷来孽火烧毁江岸，将白梅烧做深红，天上神仙发现地上妖精兴风作浪便降下罪罚，用凛冬的冰雪封印鲤鱼精的元神。”
季江临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两下，百姓们对于美好的景色总要赋予些奇妙的传说，口口相传，千百年下来，故事往往比最初版本荒诞。
李黎峥倒是没想这么多，这故事是他编来糊弄小时候的柳念的，小孩大概戏文话本读多了，竟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狠狠地哭了一回。季江临当然不会被他唬住从此年年天寒地冻腊梅盛开的时候跑来祭奠痴爱无果的红颜，他也不过是说说话缓解两个心事各异的人相伴行走间的沉闷罢了。
他还有更有趣的事情要同季江临说道。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何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