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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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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霾之晨,像巨大鱼缸,城市、灰泥建筑、交通堵塞、无规律振动的人群都是污泥淖滓,只有鸟,才是这里的真正主角,在高空振翅群游。
小元此刻在污泥底层,在稠得搅不开的车流里一步一步挪着。前方追尾,红绿灯又坏了。他是个长相讨喜的小伙,才二十三岁,年画娃娃似的圆脸和红脸蛋标识出农村好太阳的痕迹,但那双溜溜的眼睛则已经城市化,且显示着相当的阅历了。
好容易挪到事故跟前,虽然快迟到了心烦气躁,小元还是抽出两秒看了看热闹,两家车主正黑着脸拍照理论。小元把“傻×”和一口痰一齐吐到窗外,踩开油门朝前奔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傻×"成了小元评价别人的口头禅。他觉得除了熟悉的王处长和不熟悉的赵钱孙李各种长,天下大部分人都透出股"傻×"劲儿来。
到了王处长家的小区,远远就看见那一家三口正在门口张望。小元赶紧把车停在跟前,一边手忙脚乱地跑下去拉车门、关车门,一边满嘴解释“交通事故,二环堵成一锅粥”,一边鸡啄米般哈腰点头,瞬间整得鼻尖都冒了汗,红脸蛋更红,这份殷勤,让王处长和夫人女儿尽管不高兴也不好意思多责怪什么了。
待把处长女儿送到重点中学,顺路把夫人放在附近的区政府,再把王处送到市政府,车给停到地下停车场,小元才挤地铁倒公交去上班。
等到了栖霞街道城管所,已经九点半。小元走进办公室,能坐办公室的正式工还是看报纸打游戏,外聘的又出去执法去了。小元虽也是外聘,还没解决编制问题,但他有王处长,领导也站王处长的队,大家自然不便得罪。
小元打个招呼,大家把头从电脑前抬起来回一声,就算见过了。他泡杯茶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发现桌子上放了两串穿得很精细的贝壳。一问,原来是几个大学生在天桥摆摊被没收的,好的大家都分了,给小元也留了一份,等那几个"傻×"交了罚款,再把剩下的还给他们。
小元把那两串贝壳收起来,准备下午拿去给处长女儿玩,免得每次接她放学她都故意不出来,让他在校门口找不见车位到处转,挡人路,被人骂。除了这个,平常夏天收的西瓜、草莓,秋天的苹果、柿子,小元一个不留,看新鲜全孝敬了王处。王处虽未必放在眼里,但他小元还有什么呢?就是一颗忠心,一身力气。
一年前,小元还在几个装修队打零工。也是合该遇贵人,小元就遇见了王处;他胼手砥足,他肝脑涂地,不惜坑着队里,把王处服侍了个周周到到。按说这事完了也就完了,他也再难上门,偏偏鸿运来了挡不住,工程结束的时候,小元带了二三哥们来把家里一通清扫,免费的。这下王处都看不下去了,等他们忙完,就领着一起到小区外一人来了一碗面。
就在吃这碗面的空当,小元才有了和王处拉家常的机会;吃六块钱一碗的面的王处显出了人间烟火气,拉起小元的身家背景,这一拉,就拉出了两人是同村乡党的缘分。
说到故乡,王处也很感慨。尽管四十岁的王处和二十岁的小元,对故乡的记忆颇有差距,但村东开鱼塘发大财进城买别墅的宋家,村西卖地款被儿子一夜输光的孙家,他们都一样熟知。
小元不敢攀亲;但他至少获得了一个“人上人”的信任。
很快,王处一个间接领导,副厅级的,也要装修房子,家里却抽不出人手来弄这件苦事,王处就把小元荐了过去,专门负责照看。小元技术虽然一样都不精,但至少懂行。工程结束,领导给小元封了两千块钱。小元当然没要。他知道,这也是一种孝敬。
果然,王处很满意。慢慢的,王处级别不够有司机,小元就是他的司机;上班、饭局,一切接送毫无怨言。王处家没有保姆,小元就是保姆,陪着夫人女儿逛街拎包、当司机。
后来,小元就到了栖霞街道城管所。
后来,所里内部招考正式城管编制,不用像公务员考试那样一千多人去抢一个。谁晓得笔试成绩出来小元烂得没边,最后没成,但据说不怨小元,是被另一个领导内定了,既然别人能被内定,焉知道下一次内定的不是小元呢?他很有信心。
喝完茶,玩了一会手机游戏,就到了中午。正吃饭时接到王处电话,晚上有饭局,让小元不必接孩子,六点直接上市政府和他去城西的廿四节气。
廿四节气是一家相当高档的粤菜酒店,小元曾陪王处去过的,只不过没上楼上包间,和另一个司机在大厅一人吃了一碗面。记得大厅中间是老大的水池,淡绿波中缓缓游着雪白的鲤鱼,绕着池子十来步才一台桌,桌上插着白花,到处寒飕飕,让小元心想在这种地方吃饭,一点胃口也没有。果然大厅空荡荡,另外只有一桌客,也像是和他们一样的人。楼上,是"长"们才去得到的地方。
吃完午饭在办公室撑开简易床睡一觉,起来和哥几个插科打诨一番,也就到了下班时。小元又坐公交倒地铁到市政府,接上王处,往城西去。
一路依然堵车,两人就话话家常。所以说不要小看领导的司机,干好了,简直是最亲近的人。这里王处就随口说着,实在不想去,最近喝得倒了胃口了。是工商局的刘处邀,不去太难看,还欠着人情呢。请客的听说是一个小五金商人,不知走了几层关系串上刘处的,儿子新加坡留学回来,想进我们局下面的事业单位。其实吧这事,还得书记点头,我早上暗里打听,已经有人了,弄也白弄,只能说尽尽力罢。
说着说着,一个小时也就过去了。光风霁月的酒店门口,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在瑟瑟秋风里立等着,看他们车一到,老的那个立刻哈腰含笑走上前来,赶着护送王处上楼。小元自去停车。以这一年的历练,就那一眼,他已经把那爷俩看了个大概:老的那个西服肘里皱得愁眉苦脸的,顶门都秃了,不过是个小生意人。小的那个,戴一副眼镜,人又白又细,瓷不愣登,浑身学生气,感情脑子还没长全。总之,俩"傻×"。
王处没发话,停好车他就随着服务员直接上了三楼包间去,和小的一起坐在下首。小元发现楼上的服务员特别漂亮,哪能叫服务员呢,水晶灯灿烂的照射下,一个个黑制服套裙细柳柳的,抿着小红嘴儿迈着小长腿儿走来走去,气质比白领还强。饭局还是那饭局,无非是吃,喝,其中喝又占了多数,刘处喝得吐了,王处端庄地像爷也喝得不少(当然他也有把别人当爷的时候,小元也见过,那叫什么,对,识时务为俊杰!),那小商人喝开了,拉着王处的手,简直要托孤,声声把孩子就交给王处了,以后孩子就是王处的孩子了。
身边的那白细的海龟小伙还是瓷不愣登的,仿佛不知道自己已经改了宗,连句话也没有。只拼命在那吃。最后主菜是每人一例鲍鱼,一盅泰国香米,小元第一次吃,为了表示不是土包子,故意剩了一口鲍鱼在盘里,让服务员端走。这时那小伙把脖子直起来了,眼珠子顺着那口鲍鱼走了老远,神情怪怪的,小元忽然明白了:这孙子是在心疼呢!
吃到差不多,那小伙在老父的授意下去结账。王处给了个眼色,小元立刻会意,夹脚跟了上去。原来最近王处出差机会多,想多报销又缺发票,所以一有机会就得弄点。于是小伙结账,小元就在其身后优哉游哉地等着。“先生谢谢您,您今晚消费七千八百九十元。”服务员小姐的声音清脆甜美,不高不低。呦,七八九,还朝上走呢。小元微笑地想,瞥了趴在柜台上的海龟小伙一眼。小伙脖子的青筋跳了一跳,拿卡出来刷了,服务员微笑递过发票。
“发票。”小元伸出手。
那小伙连忙往脸上堆出笑,疑疑惑惑的,神情很迷茫,但仍然把发票奉上,嘴里还糊里糊涂说了句“谢谢,谢谢”。
小元一把抽过发票,直接给个屁股走了,“傻×,”这还海龟呢,小元觉得很痛快。
饭局结束,王处也被灌高了,满嘴“我尽力!我尽力!都是为了孩子”!小元搀着他上了车,那爷父俩火急火燎地提着两大包什么中华茅台铁观音赶着往后备箱塞,又赶到车侧前方送行。王处只管摇手,一边嘴里说着“客气、客气”,一边按关了车窗,小元见状踩开油门,一道烟扬长去了。
路上王处忽然拍车窗要吐,小元连忙把车停在路边,王处扑出去"嗷"全喷在绿化带上,给冬青树挂了好几坨没消化的鲍鱼渣和一身茅台味儿。小元忙赶上前递纸巾、拍胸脯。吐过舒畅多了,王处匀出气儿来说:"你看看你看看,人要叫,没办法啊,真让人受不了啊..."小元一边猛点头猛答应\"是是是"一边心想,就这一顿饭,好家伙,白吃白喝白拿还落下钱,净是好事儿啊。小元不指望自己能有这么大出息,但也觉得与有荣焉,至少自己和那些"傻×"不在一条坑里啦。
待把王处送回家,已经十点多了。王处明天陪领导直接下基层去区上,不方便带"司机",小元就把车停在地下车库,自己走出来。外面寒浸浸的,苍穹铁灰,月胧星稀。一棵快落光叶子的银杏树枝杈上停了一团黑影,小元忽然童心大发,像小时候那样找了一块水泥疙瘩扔过去。
“嘎”的一声,竟然真是一只不小的鸟,翩然飞走了。
还好赶上十一点前的公交,小元回了家。
他住在一片城中村,月租两百八。村口被小吃摊弄得油腻腻,不下雨也像下了雨。摊点都关门了,只有洗头店还发出紫红的怪光,几个洗头妹坐在玻璃拉门里面,还卖着大腿。
“这世道,谁有资格可怜谁?真要说有资格,也就那些鸟吧。”小元被自己忽然生出的想法吓了一跳,继而觉得自己无比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