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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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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之于中国人,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节日。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会如此。
每到年关将近,远在异地他乡的人们若有可能都会尽量赶回家中,和亲人团聚。即使是四海为家的江湖草莽也不例外。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某间客栈里,一众江湖朋友互相道一个别,就各自踏上了自己的前程。亦或赶往下一个异地他乡的客栈,亦或趁着年末快至的时候,在今年春节,赶回家一趟。今年回家的人似乎不少,不过似乎仍然不包括许修远。尽管刚才离别的时候相熟的朋友劝他今年一道回家,他也只是笑笑:“没办法啊,有朋友等着帮忙,我得赶着过去。”
相熟的朋友赞赏的拍拍他的肩:“难怪大家都赞你够义气。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不错不错,我最欣赏许兄你这点了。”
许修远笑一笑,也不再接话。谈话就这样结束在分别的时候。
独自一人行路的时候,许修远不自觉的回忆起刚才相熟朋友的话语——“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已经不是第一个在他面前说过这句话的朋友了。
如果没有记错,第一次有朋友在他面前提起这句话,是知道他竟然新婚不久就接收了自己的委托,替他东奔西走的办事情的时候,语气和神态,是透着赞扬和欣赏以及惊讶的。
后来他就一直奔波在江湖上,也不知是为了别人的赞赏还是为了江湖的坦荡,比起新婚时在家里举案齐眉的日子,他更喜欢漂泊在江湖上无拘无束,甚至连过年,也没有特别想要回家一趟。虽说每次临近年关的时候总有事情找上他,但其实也不是特别急的事情,拖一拖不要紧。他却总是很积极的去办事情,可能,办事情只是给了他很好的过年可以不回家的理由。
究竟什么时候回去?偶尔他也会想一想,不过也通常只是想一想。今年,是在外面过的第几个春节呢?第三个?还是第四个?他都已经记得不怎么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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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很急,非常急。这一次的事情,也和这马蹄一样的急。急到打消了他原本计划在途径自己家附近的时候借道回去看一趟的计划。
去的马蹄急,踏得冬末薄薄的积雪和着泥浆扬起。回来的马蹄就缓了下来,慢慢踏着被春雨润得柔软的道路,不着急,也没什么可着急。
又一次路经家门附近的时候,家那头的山坡上,隐隐灼灼的有一些红色,陌生的红色,看得许修远开始好奇。
扬马靠近,却见一片硕大的桃林,那隐隐灼灼的陌生的红色,正是在初春里开始绽放的桃花。桃树有大有小,挂着的花蕾也稀疏不齐、或有或无,可以看出并不是在同一年种下的。
许修远记得离家的时候这山坡还只是一片荒凉的乱草地,几年时间,不知是谁在这里种下了这许多桃花呢?
记忆中,这座山似乎是自家所有,翻过这座山就到家了。山的另一面,也是满山坡的桃树,到家的时候,正碰上完全没有预料的老管家出门,老人家被吓得不轻,愣了好半晌,直到许修远走得近了,才狠狠的扇自己一个耳刮子,还努力的把眼睛眨了又眨,确定自己不是做梦。
良久,老管家终于丢掉手头的家什,费力的跑着迎上去:“少爷,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许修远点头,将马缰递到老管家手上,问出了自己此次回来的目的——对那片桃林的好奇:“对面山上的桃树是谁种的呀?”
“啊,那都是少夫人种的。”一说起少夫人,老管家的脸色就开始不自在,“少爷你不在家的时候,少夫人每天都往对面山上跑,从种树到施肥,都是少夫人自己亲自打理的,她说少爷你喜欢桃花。”也不知道少夫人怎么知道的,跟了老爷和少爷这么多年,他怎么就不知道呢?老管家一边说一边自己纳闷。
许修远的嘴角扬起一个很浅很浅的微笑,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她竟然还记得。“她人呢?”刚才过那座山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她,难道是错过了?
老管家的神色越发的不自然:“少夫人她……她走了。”
“走了?”许修远诧异,“去哪里了?什么时候走的?她有说去干什么么?”
“少夫人元宵过后就走了,自个儿打好了包袱,也没说去哪儿,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只是说去找少爷您去了。”
找我?天下之大,我又四处东奔西走的,她要怎么找?算了,找不到她就自然会回来的。许修远嘴角的微笑慢慢的放下去,“等夫人回来了告诉她,不用到处找了,今年我会回家的。”
“好的,少爷。”
第二日,许修远又离家远游了。这一次的远游似乎和以前不同了一点儿,每到一处,他都会有意无意的跟自己的朋友打听,是否有一个年约二十的漂亮女子来找过她,打听过她。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一致的——没有啊。那个女子是谁?啊,许兄,原来你也会欠下此等风流债啊。哈哈……
风流债?算是吧。
这一年快年关的时候,许修远早早的回了家,堆满积雪的桃林里,桃树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桠,枝桠上还沉甸甸的挂着积雪,一如许修远的心情。
迎接他的仍然只有老管家。
“夫人回来了吗?”
“没有呢,少爷。”
“回来过吗?”
“没有啊,少爷。”
除夕的晚上,许修远虽然硬拉着老管家坐下,陪着自己吃了年夜饭,可丰盛的年夜饭,依然冷清清的没有味道。他想,他大概是怀念风餐露宿的江湖生涯了。初三早上,许修远就早早的离了家,临出门的时候想了想,留下一句话:“要是夫人回来了就告诉她,不用到处找了,今年我会回家的。”
再一个春节到的时候,许修远果然如约回家了,迎接他的,还是只有老管家。
“夫人回来了吗?”
“没有呢,少爷。”
“回来过吗?”
“没有啊,少爷。”
许修远在只有两个人的年夜饭上一个人喝酒也把自己给灌醉了。喝醉了的许修远开始无所事事的找事做,东翻西找,最后把压在自己行李最底下的家书给翻了出来。
家书有些泛黄了,抽出内里的信笺来,却还是一张张净白如新。已经喝醉的许修远虽然奇怪但是也没精力去想原因了,信笺上隽细的字体在他模糊的醉眼里都是朦胧不清的了,需要很费力才能看明白,许修远就这样费力的看着信睡着了。
年初二,许修远没走,在家里看信。
年初三,许修远没走,在家里看信。
元宵,许修远还没走,在家里看信。
以前,每次收到家书他都是匆匆看过便放进行李里,打包在最下面,不扔,也不再重看。今年过年,许修远反反复复把那几年的家书看了又看,一遍比一遍仔细的看。
几年前新婚的时候,他觉得他的妻子只是比小时候那个小丫头大了一点儿的小丫头。可是在这些家书里,他曾经有些忽视掉的家书里,却没有看见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丫头,家书里的,似乎真的是他的妻子,一个成熟的,爱着他的女人。
初春的桃花又开始开了,许修远还是没有出门的打算。好像今年,也真的没什么事儿干,他这样对自己说,偶尔在家歇歇也好,难得清闲。
桃花开得越来越多,看起来笑眯眯的,像每天往桃林里跑,快乐的施肥除草的许修远的笑脸。
辛勤耕作的日子似乎还是和在江湖闯荡的时候一样费衣费鞋。当许修远把破烂掉的短衫递给洗衣服的老妈子之后,他才发现行李里面已经没有几件可以置换的衣物了。
没关系,行李里没有,家里应该还有。打开家里的衣柜,自己的衣物很多,她的衣物也很多。许修远静静的看着那一堆衣服发呆,良久,他将老管家叫了进来:“普叔,我离家之后你有动过我的衣物么?”
“没有。”
“夫人在我离家后有置办过新衣物么?”
“没有。少爷,夫人很节俭。”老管家被问的有些莫名其妙。
许修远突然开始匆匆的收拾行李,马马虎虎的打好包就要出门。
老管家一路小跑的赶了出去:“少爷,您又要去哪儿啊?夫人回来又会找不到你的。”
那一骑绝尘而去的马背上飘来许修远有些激动的腔调:“我去把你的少夫人找回来。”
那些总是询问着他江湖事的家书,那只有自己的衣物变少了的衣柜,还有他一早就该发现的一直没有看到的那把她家家传的宝剑。该死的,这丫头怎么成婚了还这么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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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远哥哥喜欢温柔的女孩儿,于是十二岁的叶蓁蓁再也不在远哥哥面前舞刀弄剑了,即使被针扎了无数次,她也还是无怨无悔的咬牙拿起了万恶的绣花针。
温柔的女孩儿不止要会绣花,写字也要是温柔的,至少,要温柔的写给远哥哥。在给那个现在要称为丈夫的人写家书的时候,叶蓁蓁总是耐心的、一笔一划的,把每一个字写的隽秀、温柔、好看。
听远哥哥自己说,她很喜欢桃花。于是在有了对那片山坡的处置权的第一天开始,叶蓁蓁便开始做起了从十岁那年就一直想做的事情——把远哥哥当年站着说喜欢桃花的地方,整座山,全种上桃树,细心的打理它们,等着它们开花。
山很高,也很宽,可是仍然有种满桃树的那一天。直到那一天,远哥哥也还是没有回来,一直,没有回来。负气的叶蓁蓁攥紧了好久没碰的宝剑,将最喜欢的远哥哥的衣物通通打包到自己的行李里,出门去了。江湖江湖,江湖有什么好的?好到让远哥哥一直舍不得回家!哼!我也要去江湖,把我的远哥哥找回来。
许修远是江湖有名的少侠,却不是叶蓁蓁要找的远哥哥。她穿着远哥哥的衣服,进到远哥哥的江湖,风餐露宿,找着他的远哥哥。找不到,她也不回家!
江湖一点儿也不好,时时刻刻担惊受怕,随时随地有性命之忧。叶蓁蓁的武功不低,却总有比她武功更高的人,叶蓁蓁很聪明,却总有比她更聪明的人。可是即使坎坎坷坷,叶蓁蓁也完全没有想要回去的意思。远哥哥,这就是你要的江湖,这就是你喜欢的地方么?为什么,她一点儿也喜欢不起来?
尽管是两方多人的混战,叶蓁蓁也发现自己是被围攻了。来不及想自己被围攻的原因,她的右肩上便挨上了一刀。火辣辣的痛得她举不起剑来,只好无奈的笑一笑,她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身受重伤快要倒地的时候,自己这边的人里有一个冲出来接住了她。果然,江湖人都是重名声的,尤其是锄强扶弱的名声。
模糊的视线里,救她的人一手拖着她,另一只手单手就打散了围攻的小人群。然后努力拍醒她:“叶真兄弟,叶真兄弟……”
她觉得她好像已经不愿被拍醒了,面前那张模糊的脸越来越模糊,模糊到让她想起早就模糊了的远哥哥的脸,她想,她总应该在临死之前留下点儿遗言,于是她最后对那张模糊的脸说:“大侠,我想回家了。”
叶蓁蓁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没有看到地府,却当真看到了自己的家。她真的在自己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虽然仍然有些动弹不得的她只能看见床顶和扭头看看屋那头,但是没错,这就是她自己家。
屋那头有人推开门走进来,背着光,模糊得让她以为又看到了远哥哥。“普叔,谁送我回来的?”还不知道那位大侠是谁,也还没对人家道谢呐。
“送你回来的那个?”进来的人开口说话了,却不是普叔的声音,有些陌生的低沉的男人的声音,“啊,他已经死了。”
“死了?”叶蓁蓁差点就不顾伤痛从床上弹起来了,江湖果然是个不适合好人待的坏地方,“怎么死的?”
进来的人已经走到床头,讲端着的药碗搁下:“被你气死的。”
直到这时叶蓁蓁才发现这个有些陌生的声音竟然是远哥哥,在他面前对别的男人的事情表现的太激动好像不是温柔的女子该做的事情,她温柔的缩回去,低声嘀咕:“怎么会?”怎么可能是被自己气死的。
“真的呀,许修远大侠确实是被你气死的啊。不信你伤好了之后我带你去他的坟头上问他。”
这个人,应该是和远哥哥长得很像的陌生人吧?远哥哥只会平淡温和的说话,远哥哥也从来不会生气,远哥哥更不可能在家里。还是……自己太想远哥哥太想家,所以现在只是在做梦。
叶蓁蓁狠狠的闭上眼睛,打算继续睡下去,睡醒了,说不定大侠就真的已经把自己送到家了。
床头的人叹一口气,抱起床上的缩头乌龟往外面走。缩头乌龟继续闭着眼睛装睡,直到阳光刺眼得睡不着,抱着她的人对着她生气的吼:“给我睁开眼睛看。”
缩头乌龟勉勉强强的睁开眼睛,却看见满眼都是桃红色,漂亮的桃花的红色,原来,满山的桃花都已经开了么?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见桃花就像看见远哥哥的笑脸一样,自己忍不住想笑。
抱着她的人手臂一僵,在她正在害怕自己会不会太沉了所以现在报应到了会被摔下去的时候,僵着的手臂又一紧,然后手臂的主人咳了咳嗓子开始尴尬的唱起歌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歌唱完了,他还在尴尬:“我小时候只是喜欢这首歌而已,歌里面居然有你的名字,所以感觉好玩儿而已。”
叶蓁蓁面色一僵,也尴尬了起来:“喜欢看桃花的那个人是我,我是给我自己种的。”是啊,她就是喜欢看桃花,跟远哥哥的脸一样,好看嘛,不可以么。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许修远的手慢慢的挪到了叶蓁蓁的伤口上,轻轻的停住,就在她痛得龇牙咧嘴的时候,她看见他偷偷的凑过来,轻轻的在她耳边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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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之于中国人,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节日。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会如此。
春天之于某些人,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日子,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会如此。
于是,连着春节和初春开桃花的日子,江湖上的许修远许大侠都会暂时消失,窝在自己的家里面,伺弄一片很重要的桃花和伺候一个更重要的人。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可是他许修远这辈子好像只有一件合身的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