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八章 ...
-
先涌起的是滔天之怒,赵阶为何这样想?
赵阶怎能这样想!
赵阶哪里是在自轻自贱,分明是将帝王的一片真心弃之如敝履!
“朕,”容颍张口欲言,怒意与伤心烧灼得喉间刺痛,竟说不出什么了。
他要如何开口,才能让苟活下来的赵阶向他感恩戴德?
赵阶半生所受的苦楚与折磨,其实,无非是拜他父子所赐。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赵阶却笑了,他直视容颍的双眸亮得惊人,“当年我父亲接到先帝圣旨能恭恭敬敬面南自尽,臣亦不惜命,”他一撩衣袍,毕恭毕敬到了极致地向帝王俯身下拜,“陛下,臣不用您费笔墨,只要您想,臣愿意立刻就死。”
“臣毫无怨言,”他叩首,“唯愿,”最后这一句话叫赵阶说的真挚极了,也残忍极了,“天子安泰。”
他分外削刻,跪下时更显得肩胛骨荦荦,锋利得如同一把刀,划得容颍眼底一片血红。
赵阶最后看见的是一片滚着乌金的衣袖在眼前利利掠过。
容颍竟拂袖而去。
贺叙等一干近臣忙跟了上去。
未央宫内早就黑压压地跪了一堆人,又惊又怕的明许才缓过神来,震惊地看向还在地上跪着的赵阶,他还以为自己得了个天大的好差事,来伺候陛下的心上人,结果,结果才一天,这位赵郎君就与陛下闹成了这幅样子!
明许嘴里发苦,他刚刚怎么会觉得赵阶瞧着像个羸弱可欺的病美人?
他咬了咬牙,一鼓作气膝行到赵阶身侧,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了赵阶的手臂,“赵郎君,您起来吧,陛下已经走了。”
赵阶咳嗽了一声。
明许被吓了一跳,差点立刻高声喊宣太医,但马上反应过来赵阶其实不是在咳嗽,而是干呕。
“赵……赵郎君?”
赵阶抬头。
他的眼眶不知何时红了,亮若寒星的双眸中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长睫受惊似的轻颤,微微垂着,掩盖了大半眼眸中流转的神采,看得明许这个阉人心里都嘀咕了下。
看着,病得和什么似的。
明许道:“赵郎君怎么了?”
赵阶拿指腹一捻下唇,不屑地嗤笑道:“恶心。”
明许下意识道:“什么?”问完就想给自己两耳光。
赵阶是怎么拿这么病弱的模样说出这么尖刻的话的?
这句恶心最好是在说他明许,而不是在说陛下!
赵阶也不要明许扶,撑着站了起来,一面拂去衣衫上的尘,一面疑惑地看了眼明许,“我说,恶心。明公公方才吓得耳朵不顶用了?罪过,罪过。”
明许:“……”
这祖宗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赵阶胃里火烧火燎,起身先给自己倒了杯茶,入口发现是格外熟悉的味道。
他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连喝三杯,才觉得腹中仿佛有人用手拧攥他五脏六腑的痛楚消解了不少。
容颍对他的念想,他虽不知从何开始,但自容颍未杀他,他便隐隐有了些模糊的猜测,不过基于对容颍人品,或者说,容颍对身后名的追求——他绝不会令一个罪臣损害他百年之后帝王本纪中的那几篇评述,所以,只是赵阶灵光一闪的猜测而已,还把赵阶自己恶心得不行。
但在容颍将他接入未央宫后,他便是或聋或瞎的天残之体,也该明白帝王的意图。
赵阶拍了拍自己的脸,询问明许:“好看吗?”
明许顿了顿,回答好看可能得罪容颍,回答不好看一定会得罪赵阶。
明许干巴巴地回答:“好看。”
明许深觉自己以后的工作只会比在陛下面前更难。
赵阶冷笑道:“是好看啊。”
无非是,见色起意罢了。
赵阶早过弱冠之年,因而无论再怎么好看也是成年男子的俊美,可他少年时轮廓还未长开,的确是面若好女的精致容色。
这样的容貌,在苦寒的流放之地,为赵阶带来的绝不是官长的格外优容。
故而,即便赵阶后来重回京城,对于其他男子对他或许毫无恶意的感情流露,都会拒绝得毫不犹豫。
真是,十分恶心。
在极端的厌恶之后,赵阶又觉察到了一丝隐秘的兴奋。
原来容颍,也不过是个会痴迷于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
赵阶将帕子捞出,随意地绞了绞上面的水,就用帕子用力地擦过方才与容颍相接的皮肤,“我还以为陛下,真要做活圣人呢。”
手背被他擦得通红,“只是圣人不死,怎么做圣人?”
明许大惊,“郎君慎言!”
赵阶瞥了他一眼,见明许清秀的面孔上覆了一层冷汗,不由得笑了起来,“明公公,你是否觉得我很不知死活?我所有的仪仗不过是陛下的一时心软,竟还敢如此放肆?”
明许道:“不敢。”
却心道,赵阶这不是很明白吗?恃宠而骄也没有这么个恃法,不怕真惹恼了皇帝?
赵阶将帕子随手往边上一丢,明许忙眼疾手快地攥住了,帕子沾了赵阶衣服上的熏香味,泛着淡淡的梅香。
“非也,明公公,在下倚仗的不是陛下心软,”赵阶大笑道:“在下倚仗的是,我不畏死!”
他神情恣意,眉眼俱是明亮张扬的笑,让人很难不去想象,他当年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容颍用他父亲的烬骨相胁,那赵阶自然会顺从上意,绝不会自己哭哭啼啼地去寻死。
明许折帕子的手一停,抬头看去,赵阶已经潇洒地走远了。
若是赵阶怕死,当然要百般柔顺地侍奉容颍,以求苟安。
可赵阶不畏死。
手帕折好,明许犹豫了下,将手帕放到自己袖子中。
赵阶在庭院里瞎逛了一会,他在未央宫内非常自由,宫人并没有因为陛下方才发怒而远离赵阶,反而一个个都相当恭敬地同他见礼,想来也是贺叙传达了帝王的意思,但赵阶若想出未央宫则绝无可能。
赵阶随手扯了一枝花,想起刚才容颍看他的眼神,真是许久没见过了。
赵阶曾有把造型诡奇的刀,在他未获罪时一直牢牢地贴在他右臂上,这把刀自然在宫变失败后被毫无掩饰地拔出丢弃,禁军统领将刀刃双手奉上,心中升起的阵阵后怕逼得他面色青白,“陛下!”
帝王三步之内,竟有人佩着这样危险的凶器,还不为旁人所知,幸而未酿成无可回转的打错,不然他们都百死难赎!
容颍只看了那把随时能取走自己性命的刀刃一眼,从赵阶跪在阶下的角度看,帝王的确只是看了一眼,冕旒玉珠因为低头的动作轻颤撞击,“毁去。”这是皇帝的最终处理,声音森寒得连不知悔改的赵阶都讶然地抬头,直视天颜。
容颍说的毁去,是毁掉赵阶袖中的刀,还是赵阶?殿中诸人不约而同地想。
赵阶凝视着刀刃上一点暗金般的冷冽寒光,在那时忽地想到,拔刀自刎,对于他来说,或许是最圆满舒适的结果了。
就和那日,几乎一模一样。赵阶漫不经心低想。
他转了两圈又转回去,正好与回来的容颍打了个照面。
赵阶的嘴里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他以为把容颍气走了自己至少能有半天安静日子过,谁料容颍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容颍不生气了?他真不生气?他为什么不生气?难道容颍真要做个活圣人吗?
日光落在容颍身上,澄净朗然,不似世间之人。
这本该隔云端的天上人月中仙温言问他:“饿了吗?”
赵阶万万没想到容颍居然问出了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问题,他还以为皇帝要与他谈谈他父亲尸骨的事情,来一番绵里藏针的威胁,“您……”
别是被什么脏东西魇住了。
容颍朝他走来,到赵阶身侧时轻轻一拉赵阶的袖子,示意赵阶同自己一道进去。
连半寸皮肤都没有碰到。
赵阶沉默片刻,抬腿跟上了容颍。
先前他从来在帝王身后三步之外的位置,但容颍现在坚持要与他并行。
容颍的声线比梅间细雪还要轻柔,“先前太医令说你的病除了因旧疾未愈,还有多思、少食、少眠的缘故,你今日起来得早,不用早膳,恐要胃疼。”
事实上,赵阶此刻就觉得胃很疼,但不是因为恶心。
他苍白着一张脸,很难理解容颍的所作所为。
容颍道:“朕亦没有,敏行陪朕好不好?”语气循循善诱,他很少哄人,也没有几个人有胆子让皇帝哄,因而听起来有几分生涩。
单看容颍的反应,很难想象半个时辰前被赵阶气走的是他。
赵阶干巴巴地提醒,“陛下是不是忘了,先前臣说过什么?”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容颍,试图从中看出一点破绽。
但是没有。
容颍没有因赵阶不怀好意的提醒而动怒,他只是叹了口气,说:“方才是朕不好,明知你是病人,还要用言语激你。”
赵阶脚步一顿,双眼紧紧地盯着容颍,后者神情温柔地任由他打量。
半晌,赵阶由衷地感叹,“容颍,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