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淡溪

2、雨天的便利店（大修）

　　暴雨将城市浇成模糊的水彩画，便利店的白炽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暖黄光晕。
　　楚忆白掺着江北翼，带着一身雨水狼狈地撞开了门。
　　玻璃门被打开的瞬间，带进潮湿的铁锈味。
　　“叮咚，欢迎光临！”
　　灵敏的感应器就应声而响，楚忆白睫毛挂着水珠，恍惚间以为闯进了某部恐怖片的开场镜头。
　　里面洁白的灯光隔绝了外面雨天的黑暗，老旧的空调呼呼吹着舒适的暖风。
　　便利店里年轻的女老板困倦地打着瞌睡。听到门口的动静，立马清醒了。
　　暴雨在铁皮屋檐敲出密集鼓点，周一敏抹着柜台的手忽然顿住。
　　“小北？"”她踢开歪倒的塑料凳冲过去，帆布鞋底在混着雨水的瓷砖上打滑。
　　指尖碰到少年冰凉的腕骨时，空调冷风正卷着暖风掠过他湿透的蓝白校服，领口歪斜处露出锁骨青紫的淤青。
　　周一敏突然拔高的尖叫刺破雨声：
　　“臭小子，又打架了吧！怎么又成了这副鬼样子！”
　　江北翼掀起被雨水黏住的睫毛，熟悉的栀子花发油味混着风油精气息扑面而来。
　　指甲油斑驳的拇指狠狠戳上少年眉心，却在触到滚烫体温时放轻力道。
　　铁皮空调咯吱咯吱吐出白雾，震得掉漆木门频繁颤抖，将她的尾音切碎在雨声里：
　　"烧成这样还逞强！"
　　狭小的休息室年久失修，木质的门在一晃一晃的空调冷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休息室放下一张床和一张躺椅就让有些狭小的空间相形见绌。
　　里面收拾得还算干净，门口摆着一些已经喝完，但是还没来得及丢出去的可乐瓶。
　　周一敏抬脚踹开滚到脚边的可乐罐，铝罐在撞上铁床的哐当声里又滚回来，正停在她鞋尖前两厘米处。
　　周一敏侧身让两人进门。
　　楚忆白将江北翼安顿在休息室上的躺椅，沉沉地舒出一口气。
　　他一言不发地低头端详手中几乎报废的手机，反复按压着电源键，冰凉的屏幕始终漆黑如墨，甚至贴近耳畔也听不到半点电流声。
　　楚忆白垂下手，缓慢将这部彻底报废了的机器塞回裤袋，布料瞬间鼓起的棱角硌在腿侧，让他的心情越发郁闷。
　　江北翼神色恹恹地看着周一敏翻箱倒柜，无神的双目偶尔扫过一旁站着的楚忆白，不知道想些什么。
　　他的思绪很快被药盒砸在柜台上的声响打断。
　　周一敏将棕色药液推到他面前，蒸腾的热气里浮沉着板蓝根的苦涩：
　　“上个月躺了几天，这周就又跟人拼命？”
　　玻璃窗外炸开惊雷，药液表面泛起细密涟漪。
　　少年脖颈绷紧的青筋在闪电中忽明忽暗，喉结滚动着咽下药剂，却在瞥见楚忆白破皮的手肘时，突然呛出一串咳嗽。
　　空调外机在窗外苟延残喘地嗡鸣，潮气却像条冰冷的蛇顺着瓷砖缝游进来，缠住人的脚踝。
　　江北翼衣服上坠下的水珠一滴滴砸在地上。
　　他偏头躲开周一敏往他腋下塞体温计的手，后脑勺“咚”地撞上便利店休息室的木板。
　　“擦干。”她甩过去的毛巾和衣服裹着薄荷脑药味，在盛夏闷热里划出条凛冽的抛物线。
　　因为江北翼现在是个半废人，所以帮江北翼换衣服的这个重担就落在了楚忆白的身上。
　　便利店隔间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楚忆白把浸透雨水的校服甩在椅背上。
　　江北翼瘫在躺椅上任他摆弄，运动裤布料黏着皮肤发出细响，腰侧青紫在苍白皮肤上晕开，像是打翻的蓝黑墨水。
　　“嘶—你这是打击报复？”江北翼倒抽着冷气笑，喉结随着吞咽在淤痕上滚动。
　　他手肘处结痂的擦伤被雨水泡得发白，边缘翘起半透明的死皮。
　　棉签筒被重重搁在铁架床栏杆上，震落几片墙灰。
　　楚忆白拧开红花油，蘸着药油的指腹突然按上肋下淤青：
　　“这位朋友，让我提醒你一下，如果我打击报复，你现在还躺在那里没人管呢。”
　　褪下的脏T恤堆在脸盆里，江北翼蓝白校徽洇着泥水。
　　樟脑丸混着红花油的气味在潮湿空气里膨胀，江北翼屈起的膝盖不小心撞到他楚忆白的腿。
　　“帮忙就不错了，你还要求那么多，是不是过分了。”
　　两人沉默地收拾着，楚忆白不自觉地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比起现在已经收拾干净的江北翼，楚忆白显然更加狼狈，袖口早被泥浆染成混沌的灰褐色。
　　领口第三颗纽扣悬着半凝固的污渍，随着他弯腰的动作，斑驳的泥点与汗渍在皱巴巴的白衬衫上泛起涟漪。
　　湿哒哒的衣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整个人显得十分单薄。
　　“喂。”江北翼没有力气地半眯着眼，后颈有些微微发烫，抓过自己擦过药油的毛巾，有些吃力地甩了过去。
　　灰扑扑的布料在空中划出抛物线，精准罩住楚忆白滴水的发梢。
　　塑料盆里泛起细小涟漪，楚忆白捏着毛巾边缘缓缓下拉。
　　潮湿刘海下挑起的眉毛像柄手术刀，把对方钉在生锈的床架上：
　　“同学，你知恩图报的方式，是让我用你腌入味的毛巾？”
　　江北翼的尾音在空调轰鸣里打了个旋，最终碎成几不可闻的喘息，喉结在火红的皮肤下滚动：
　　“哪能啊，你讲究，但是条件差就凑合凑合得了。”
　　楚忆白蹙眉擦拭着上的泥渍，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门外传来三声短促的叩击，周一敏带着笑意的嗓音穿透薄木板：
　　“两位小朋友还没收拾妥当？”
　　“吱呀”一声，潮湿的水汽随着敞开的门缝漫出来。
　　楚忆白侧身立在光影交界处，水珠顺着发梢坠入衣领：“给他上药费了些功夫。”
　　“哎哟可别惯着这小混蛋。”周一敏嘴上嗔怪，眼角却堆起笑纹。她踮脚张望屋内情形。
　　少年忽然向前半步，将斑驳的灯光挡在清瘦肩后：“算了，我向来……”
　　尾音微妙地停顿，好像藏着些无可奈何，“不跟伤患计较。”
　　本来，他们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也谈不上其他多余的情绪。
　　“湿衣服怎的没换？”周一敏忽然注意到他领口半开的纽扣。
　　楚忆白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门锁锈迹，青苔的腥气混着红花油的味道在鼻腔纠缠。
　　“不碍事，我家就在附近。”
　　瘫在椅子上的江北翼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耳边断续飘来对话声。
　　他想打趣楚忆白这副温良模样和刚才用他毛巾眉头紧皱的嫌弃样子截然不同。
　　灼痛的伤口正啃食着意识，江北翼最终只是从喉间挤出声模糊的呜咽，像困在陷阱里的幼兽。
　　身体迟到的顿感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引以为傲的身体素质在这时候一点减轻痛苦的作用也没有。
　　退烧药慢慢地发挥作用，他通红的脸颊流露出一丝脆弱。
　　周一敏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摸了摸江北翼的额头，惊叫出声：“怎么突然烧得这么厉害！”
　　楚忆白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碘酒瓶的螺纹，冰凉的玻璃硌进掌纹：“不送他医院？”
　　周一敏拿着毛巾给江北翼降温的手顿了顿，窗外雨丝斜斜划过窗户，打在金属框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醒来发现自己在医院就得发疯，就算十个人来了都摁不住。”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大一个人，还跟一个小孩似的。”
　　江北翼在退烧药效里浮沉，恍惚听见谁在说“回去”。
　　这声音像浸了水的磁带，裹着遥远记忆里的稚嫩童音。
　　他试图抓住某个飘散的音节，指尖却陷进虚空。
　　“嘘——”周一敏突然竖起食指。
　　楚忆白转头看见少年蜷缩的脊背正在匀速起伏，发梢没擦干的水珠随着呼吸颤动，将坠未坠。
　　楚忆白轻生声道：“那我就先走了。”
　　推拉门轨道发出细微的呜咽。楚忆白握住冰冷的门把时，檐角恰好坠下一串雨丝。
　　周一敏伸手探向伞架，黑色雨伞缓缓地在雨幕中撑开一片天地，伞柄仿佛残留着前一位顾客的体温。
　　周一敏道：“伞用完之后放在这里就可以了。”
　　楚忆白接过伞走进雨幕时，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便利店的招牌在积水中投下扭曲的虹彩。
　　他踩碎那些斑斓的颜色，听见身后玻璃门碰撞的声音的声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监控镜头默默记录着这个瞬间，如同记录所有转瞬即逝的相逢。
　　时间在指尖悄然溜走，楚忆白到家的用的时间比计划中的晚了很久。
　　眼前老旧的房屋，不管看过多少次，还是觉得有些不习惯，已经全然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岁月的侵蚀潜移默化，墙上刷上的白漆逐渐变得脏污，坚固的铁门也爬上了锈纹，衣柜里挂着的衣服早就不知道大了多少个码。
　　记忆最模糊的那几年似乎黏在不能触及的大脑深处，一碰就疼。
　　浴室也不是熟悉的样子，洗漱台和浴霸紧紧挨着。
　　小时候又空又大的地方再也困不住已经长大的人，楚忆白进去后，地上连一根头发丝都塞不下。
　　只有老房子的热水器还像以前一样电压不稳，虽然还在冒着滚烫的热水，却不知会在哪一刻变凉。
　　耳边传来些细细碎碎的声响，楚忆白没放在心上，只觉得是老房子的隔音不好，楼上干什么都听得见。
　　闷热的水蒸气充盈了整个浴室，模糊了镜子上的身影。
　　在小小的拥挤的空间里，模糊的镜子反射着昏黄的灯光，滚烫的热水终于在这一刻洗去了楚忆白一天的郁闷。
　　笨重的黑框眼镜被摘掉了，浓密的黑色刘海打湿后紧紧贴着头皮，露出稍许少年意气。
　　滚烫的热水划过他苍白的身体，流过的地方都变得通红。
　　在热水接触皮肤的那一瞬间，楚忆白觉得自己能马上原谅这个倒霉透顶的世界。
　　套上干净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楚白边擦着头发边推门出去。黑色的衣服显得整个人更加挺拔。
　　客厅中央的布艺沙发凹陷下去一块，一个人正端坐着翻阅茶几上已经泛黄的相册。
　　楚忆白余光瞥见她的时候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眼花了。
　　眼前有些陌生的年轻女孩眉眼有些熟悉，立马就猜到了这是之前联系他的堂姐。
　　“你怎么突然来了？”
　　相册翻页声戛然而止，楚熙指尖正压着张老照片。
　　七岁的小女孩攥着五岁楚忆白的卫衣帽绳，两个雪人似的孩子陷在乡下老宅的绣球花丛里笑。
　　楚熙见他这么问连忙解释：
　　“上次你刚到是就没联系我们，今天林姨让我拿备用钥匙直接过来，我来之前记得还给你发过消息了。”
　　她撇了撇嘴，偏头有些无奈地看他：
　　“我知道我过来的有点唐突了，但也是受人所托，没办法的事儿。”
　　楚忆白喉结滚动，白色的毛巾衬得他被热水蒸得发红的脸更加粉嫩。
　　几个小时前，混着雨滴与地面地面碰撞的刺响。
　　他确实在浑噩中收到过消息，可那些字符就像淋了雨的报纸头条，在记忆里晕成混沌的墨团，他点都没有点开。
　　“抱歉。”
　　楚熙上下打量着和记忆中没有丝毫相似点的少年。
　　“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姐姐就跟我说这个，不记得小时候住在我家，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了？”
　　确实是不记得了。
　　楚忆白恍然想起多年前那个温柔漂亮的医生姐姐。
　　那是楚忆白离开小县城的第三天，连日的奔波让他疲惫不堪。
　　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女医生略带同情的声音，在混沌中刺激着敏锐的感官：
　　“分离性遗忘症。患者的个人记忆信息出现部分或完全的遗忘，通常与创伤性或应激性事件有关。”
　　林媛疲惫的双眼望进他的眼底：
　　“那有机会恢复记忆吗？”
　　“一般认为是大脑在面对难以承受的精神创伤或压力时，通过抑制或阻断相关记忆的提取，来避免个体再次体验痛苦情绪，从而起到一定的自我保护作用。”
　　他听见林媛叹气的声音，他闭着了双眼，在睡梦中隐约感受到林媛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顶。
　　“算了，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那是这么几年来林媛最难得的温柔。
　　“话说——，”楚熙语音一转，带着几分俏皮打断了楚忆白的回忆，
　　“青城的教育可是比我们这个小破县城好多了，你也舍得突然回来。”
　　楚忆白笑着没说话，对她口中年幼时的约定有些陌生，就如同回到小县城后第一天的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走，第一天到这儿，姐带你去下馆子去。”
　　楚熙拽人的力道像她发尾跳动的蝴蝶结，不容拒绝地扯着楚忆白穿过油污斑驳的巷墙。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迟暮的阳光打翻了天空的颜料板，在广阔天幕上洇开最后一抹胭脂，夜幕正式降临。
　　麻辣粉，麻辣面，麻辣豆腐，卤鸡蛋……”劣质扩音喇叭的声音由远及近。
　　十年未变的馄饨摊蒸汽模糊了她的轮廓，油酥火烧的焦香里，她与那些蒙尘的霓虹招牌竟生出相似的陈旧感。
　　小饭店的生意很火爆，老板忙着在店外面加扩位置，来来回回几趟功夫店外就坐满了人。
　　楚忆白面无表情地坐在实木桌前，像一只突然闯入陌生世界的小刺猬，手足无措的样子看得楚熙乐得人仰马翻。
　　“弟弟啊！别跟姐客气，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楚熙指尖戳向他肋间，腕间红绳下串着颗漂亮的珊瑚珠。
　　塑料凳腿在沥青地面刮出刺耳的笑，她扬手划出的弧线颇有指点江山的意味："二十串牛肉，二十串油边，"
　　炭火哔剥声中，楚忆白盯着竹签上颤动的油花，迟迟不动。
　　倒不是他不想吃，只是上面的呛人的辣椒粉让他无从动口。
　　楚熙叼着玉米粒的笑得猖狂，把一盘没有辣椒的烤牛肉推到他面前：
　　“第一次见你时喂你颗酸糖都能哭鼻子，这么些年胆子见长，但是怕辣这一点还是没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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