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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朱心 ...


  •   (一)
      他在腕上缚下了一线红绳。朱色胜血,皮肉森白。

      (二)
      天宝八年,三月初九扬州城,烟水朦胧。那日的江都城湿冷得吓人,连平日习惯了挥剑练武的叶剡都感到一阵寒意窜上了脊梁,不由得又将前些日子褪下的衣物重新披上。

      他的铺子就开在扬州城南一个小镇子里,很是清静的地方。
      叶剡自幼就对锻造冶炼有极高的天赋,加之藏剑弟子的响亮名号,断断续续也有些熟客光顾。奈何最近江山不安,乱军出没,许多往日见过的收换兵器的侠士,渐渐地,也不见了踪影。

      信是几日前刚寄到手的,发信之人是数年前嫁去了青州的师妹叶小羡。叶剡说来也是个古怪之人,在庄中好友本是寥寥无几,小师妹算是仅有的几个对叶剡平日生活略知一二的人。信上多是这段时间叶小羡夫家的琐碎之事,末了还不忘调侃一句,师兄这些年独自在外,若是有适合的意中人,便处了吧。

      「此生流连云霄外,但求不辞朱心。」

      叶剡只觉心里的某处被扎了个正着,疼得他抽了一口气。叶剡腾出手来揉了揉胸膛,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尖儿上湿漉漉地爬了出来。暖的,朱红。

      (三)

      彼时藏剑去青州探望驻留于此的叶小羡,时逢青州灯会,叶小羡便软磨硬泡地拉他一块儿求什么红线。朱绳易求,哪知返程路上却让叶剡不慎遗失了。小师妹哭着说他失了红绳不吉利,大半夜的,非让他去寻回来。
      叶剡拗不过师妹那点小性子,只好一个人提着剑出了门。街市上的灯会此刻早就散了场,星光荧荧,连飘摇的细雨不稍半刻也渐渐凶猛起来。

      藏剑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街上转悠了好半天,衣服也湿了大半——黑灯瞎火却让他哪儿去找遗失的红绳?但这毕竟也是自己一时疏忽,空着手回去,让叶小羡知道了肯定又要耍小性子哭闹的。
      叶剡向来只懂跟些什么铁器炉具打交道,哄姑娘实在不是他的专长。就这么左右犯难之时,恍惚间竟听到头顶传来一陌生男声,叶剡虽有武艺在身,平日也不惧怪力乱神之事,却也让这不请自来之人吓了一跳。
      「小公子,你都在这儿转了一个多时辰了。」
      叶剡定神望了望,惊见树杈间靠着一个陌生人,面目难辨,只隐约看到半片银色假面覆在面上,若有若无的银光似是吸饱了方才晴好的月色。
      「若是这青州的夜游神老爷,未免……」对方的声音略略提高,竟有些讥笑之意,「未免太过难看了啊?」

      是……你?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说罢却连自己都凝了个怔。叶剡此前并未见过那人,连声音都是极端陌生的。

      「——你见过我?」那声音有些吃惊。

      叶剡不知对方底细,加之自己这副湿淋淋的模样确实有点狼狈,虽然这话教他有点受气,还在犹豫着是够该说些什么反驳,反而是对方先三两步地跳下树杈。踱出树影,却是一身灰蓝色劲装的利落男子;一截断开的朱绳缠在手指上,将指腹上的皮肉勒得生白。

      「那朱线……」叶剡踌躇了一下,欲言而又止。
      「啊,我刚才随手捡到的。」那劲装青年将朱绳攒在指间揉了揉,方才抬头一笑,轻声问道,「这根红线,可是你丢的?」

      (四)
      那是若干年以前,青州一个普普通通的雨夜,叶剡第一次见着唐门。

      那根断绳后来被叶剡带了回去,甫一进门就见着哭红了眼的叶小羡。分明只是几句气话,她师兄这剑庐烤出来的脑袋却分辨不出,好歹见师兄平安回来,赶忙打紧地唤人来又是煮汤又是打水,内疚的要命。
      那条朱绳也被当事人抛在了脑后,直至后来他回到扬州整理包袱时,才偶然地翻了出来。

      藏剑那时是当真以为,唐门捡到了自己遗失的朱绳。后来细细地缠在手里看过几回,却觉得与那日求来的红绳,并不是同一条。

      他并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那晚出现在青州所为何事——甚至于在叶剡想起唐家那些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之前,依旧单纯地觉得,对方兴许也是夜里游灯的闲客,攥着一抹朱红,不知在等着什么人。

      在等什么人呢?

      叶小羡拉着他去求红绳时说过,这求来的红线又叫朱心锁,锁着命里的姻缘;若是弄断了,是很不吉利的,会将人也一块儿锁住。叶剡对对姻缘运命之事本就不甚在意,加之那时被小师妹生拉硬拽,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三尺微命,去留况且听凭天意;一线朱锁,又妄想困住什么——

      在返回扬州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叶剡始终是这样认为的。直至那日城南流寇进犯,他提剑出去,奈何寡不敌众到底是败下阵来。千钧一发,却是几羽利箭惊破长空,箭箭皆是精准地贯过咽喉,鲜血四溅下,险险救了叶剡的性命。
      箭发夺魄,假面染红。

      ——这是半年之后,叶剡第二次见到唐门。

      (五)
      他知道了他叫唐云辞。流云的云,辞别的辞。

      ——此生流连云霄外,但求不辞朱心。
      倘若可以,他宁愿一生不知。

      (六)
      说牵绊也算不上,不过是在异乡有过一面之缘的两人,后来竟也熟络了起来。

      唐门名叫唐云辞,极是风雅的名字,简直不像从唐家堡那样阴森森的地方出来的汉子。叶剡在扬州城外做着武器生意,也与不少的唐门中人打过交道,唐云辞却是他见过的最健谈,也最好事的唐家人。
      三不五时就大摇大摆地逛进叶剡的武器铺子,往他桌上一坐,全然没当自己是个外人;因喜红,没事就爱择下几枝最红艳的那种花,就是藏剑不乐意,也让他养在瓶里,如同把自己当成了从青岩万花谷出来的风骚客;分明知晓叶剡的名字,听说他出身西湖藏剑后,没事就是小公子长,小公子短的——

      如若不是那日他在扬州城外救了自己一命,叶剡很难想象,唐云辞会是杀人卖命的主儿。除了那身万年不换的玄色劲装与覆在脸上的青银假面,藏剑觉得自己根本没法把他与血肉横飞的场面联系在一起。
      叶剡冶铁铸兵时,他就端着一杯茶坐在边上看;叶剡习武舞剑时,他非要兴致勃勃地提着千机匣过来搀和一脚——而且每次都要把叶剡打得很惨,然后乐呵地回房去拿药替他敷上,全然不顾被揍的嘴角淤青的藏剑乐不乐意。

      「小公子,这不行啊。」那唐门一脸笑意,似乎这是一种莫大的乐趣,「我以前也认识一个藏剑的公子哥,与他比可差太远了——」

      叶剡并不觉得武艺不精是太丢脸的事,毕竟,他最初的愿望并不是闯荡江湖。唐云辞听罢便笑,说哪个侠客不想成为威震一方的大侠。

      虽拜入藏剑山庄,但叶剡总说他生性不爱拼斗比武,加上受其师尊的影响,自幼就开始学习冶金炼铁,弱冠之年便离开山庄自立为谋,多年以来都是独自生活。事实上,与混一日算一日,擅长坑蒙拐骗杀人放火的唐云辞不同,叶剡生性安稳,加之没有成家之意,事事都需亲力亲为,偶尔烧个菜煮个饭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这件事被唐云辞知晓后,三天两头就跑来。有时叶剡正吃了一半,呼地一阵风起,唐门就着窗户一个潇洒的轻功就落了进来,筷箸一抓就不客气地蹭食,蹭完还火急火燎地赶着走了——以至于藏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无法理解自己的身份定位。

      叶剡虽然性情不如同门师兄弟那般八面玲珑,却也自认为不算愚笨。他知晓庄主的心思,懂得自己在山庄中的斤两地位,唯独唐云辞这个人,他从来没有懂过。他不明白唐云辞为什么会来到扬州,又为什么会救他,不知道为何在青州城那一夜,会将那条断开的朱绳交给自己。

      哎,小公子。
      你知道朱心锁吗?

      分明是稀松平常的问句,藏剑却怔了一把,感到三魂六魄都震动起来。他放下手里正在擦拭的重剑,看了唐门一眼,他在叹气。
      叶剡这几天总有些犯迷糊,或是心不在焉,当下竟想不起二人方才是聊了些什么,才把话题引到了这里。

      「朱锁困心。断掉的红线,是不吉利的。」

      白日里下了很大的雨,到夜里方才稀稀拉拉地小了许多。唐云辞接着影绰的烛光揉捏着手里那根红绳——正是他那晚在青州城交给叶剡的那根——眉心颦蹙,影,像一块淤积难化墨。
      这抹朱绳,原本早就不知被叶剡扔去了哪里。早先唐云辞又找上门来,说是要与他借几件衣物去。叶剡也是照例做了,谁知那消失多日的红绳又着了灵似得蹦了出来。

      叶剡那时早就忘了这档子事儿,不知缘何一时心生难堪,耳根微灼便想趁唐云辞没注意收起那东西,却没想那唐门是什么出身,一眼就从清一色的素色里看见了那一抹扎眼的红色。
      他更没想唐云辞居然也跟着尴尬起来,一句将出未出的话梗在喉咙,化成了一个忸怩的笑容,「这断绳你还留着?」
      「尽是没用的。」叶剡的回答又急又快,面上不动声色,耳后却已红了个遍,「去扔了吧。」
      「我以为你只懂得埋头铸剑,原来还挺长情的。」唐云辞倒是很悠哉,拉开断绳往叶剡白生生的手腕上比了比——恶俗得不行,却又惊艳得要命,「早知如此,你那小师妹嫁人时……」
      「那红绳,并不是当时师妹给我的那条。」叶剡一时撑不住抢断话头,本意是想撇清自己和师妹叶小羡的关系,话音方落又觉不对,急急地补上一句,「那是……它,我……」

      两人的脸色都有点古怪,一时四下死寂一片。这么忸怩地对峙了半晌,终是以唐门一口长长的叹息,打破了僵局。

      「三尺微命,去留况且听凭天意;一线朱锁,又妄想困住什么?」

      唐云辞推开叶剡的刘海,慢慢地抚上他的额头。叶剡忽然觉得眼睛热得要命,仿佛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湿漉漉地流了出来,暖的,朱红。他推开盘放在腿上的重剑,狠狠地握住唐云辞的手。
      相识这么久,几乎朝夕相处,唐云辞分明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叶剡却觉得,那眼神像一把锋利的钩。它钩住了一段缠绕的、朱红的线,用力一扯,血就从喉头涌了上来。

      唐云辞把手心往下推,轻轻地掩住藏剑的双眼。

      「断过的朱心锁是不吉利的。叶剡,你安生的江湖,到底不能有我——」

      (七)
      他以为那是笑话,谁知最终一语成谶。

      叶剡在一个傍晚醒来,窗外是沸腾的火烧云。断魂砂的后遗症还未结束,下了床踉踉跄跄地往外走,长发披了一肩——唐云辞扯断了他的发带。

      他走了几步,终是支撑不住,跪倒下来。绚丽的流云倒映进他眼里,如同被卷进一汪深黑的漩涡之中,一抹朱红挣扎了几许,便消失了。

      (八)
      ——「哎,叶剡。」
      ——「你知道朱心锁吗?」

      金骨草四钱,没药二钱,龙血竭一两,川膝一两,以冬山金木为薪,煎制出来的药,便叫「朱锁困心」。
      当唐云辞将那些朱红色的粉末置入汤水中时,就连惯染了鲜血的双手都变得僵硬起来。他没有想过任何欺骗叶剡的话,因为他根本就不需要欺骗叶剡。就好像他说的什么话,做的什么事,那个总是有着明亮眼神的藏剑青年,都会予以肯定。
      当他望向自己时,连三魂六魄都会震动起来的悸动。

      天宝二年,唐云辞与叶剡在洛阳擂台第一次见面。彼时他是年少有为的金衣少年,一柄岚尘金蛇靠在手下,意气风发,笑容桀骜。
      ——到了后来,那是会全心全意,把心和灵魂都从胸腔里挖出来递给他的人。

      他笑的灿烂,哭得委屈,他生气时一语不发的死气沉沉;他挥舞重剑杀敌的样子,他催着唐云辞为他做饭,他微灼着脸,一边说「那种东西你也相信?」一边忸怩地把一抹朱红的绳往兜里塞着。
      他将那根红绳悄悄系在腕上,又红着脸赶紧脱下。朱色胜血缚着肌肤,恶俗的不行,却惊艳得要命。

      一起去江湖吧,他说。
      唐云辞,去恶人谷也好,去哪儿都成。

      意气风发时,他知道没有哪个侠客不想成为威震一方的大侠,他却舍不得叶剡再为他,离经叛道。
      叶剡决议与他一同叛逃恶人谷那一夜,他在驿站让叶剡服下了那味朱锁困心,然后托人将他送回了藏剑山庄。待到药尽人醒,他们自此江湖不见。

      唐云辞并不知道的事是,叶剡回到藏剑后,因曾企意叛往恶人谷而备受指责,终是只能再次离开藏剑山庄,独居在扬州城外。他再也没有波澜壮阔的江湖梦,甚至因朱锁困心自带的毒性,性情也变得沉默起来,连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师妹叶小羡也不再亲近。

      他日复一日平庸地活着,打铁铸剑,日出日落,却能在听见唐云辞声音的一瞬间,脱口而出一句,是你,就连他给过的一截断掉的朱绳,都下意识地留在了身边。

      叶剡,你安生的江湖,到底不该有我的。三尺微命,去留况且听凭天意;一线朱锁,如何能够困束人心。

      (九)
      天宝七年三月初九,蜀中唐门遭到狼牙军与青城派、霹雳堂包围,各势力一时会战唐门。堡中弟子奋力抵抗,伤亡惨烈,后幸得浩气盟及江湖志士帮助,战事方才有所转机。
      在零星的炮火之中,唯一名穿着血污剑衣的藏剑弟子,用一双手疯了般地在坍塌的建筑中翻挖着,直到指甲外翻,指尖磨得血烂,露出森然的白骨。血从皴开的皮肉里往外流,流过同样森白得手腕——

      他翻出了一只手,扣在手里的千机匣已炸裂成了几块,玄色的护甲也破碎不堪。仅有一节细长的发带被系在那是血肉模糊的手臂上,勒进手腕之中,吸饱了生人血液,染成了黑红。

      为什么不能,公平点。

      (十一)
      「但求不辞朱心。」

      朱心……吗?
      他搁下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是再写不下去。拿起那句话,反复看了几遍,不自觉间竟流出泪来。

      三月初九扬州夜。雨还在下,梦,却醒了。

      朱心锁,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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