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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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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西莱斯特拽着他破旧的褐色皮箱从刚停稳的列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几乎是立即就被站台上的寒风吹得一口气冻结在肺腔里,像冰块一样卡住了,不上不下。
他堵住了列车的出入口,有个女人在他身后用快速的法语喊了几句什么,听起来相当不客气,少年像被惊醒一样微微一震,笨拙地拖着行李箱挪到挂着巨大石英钟的柱子下。立即有搬运工走过来,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描写的那样用带着浓重中东口音的英语揽生意,少年抱歉地笑着摇了摇头,在对方转身要走的前一秒又叫住了他,说出一个地名,问他怎么走。那个壮实的中东裔男人不知是不会去还是干脆没听懂,耸耸肩走开了。留下男孩再次独自一人站在涂了灰漆的柱子旁瑟瑟发抖。他才十六七岁,有张清秀明净的少年脸庞,整个人由于长期缺少户外活动而略显苍白瘦削。他继承了母亲优雅细长的水蓝眼眸和一头金发,像个典型的北欧人,除此之外再没有足以吸引视线的地方。
伦敦二月份刺骨的风沿着脏污的梯级泻下来,将纸屑和尘埃拨弄得在他脚边团团打转,路易下意识地拉紧了其实并不保暖的衣领,半张着嘴,像个——用伦敦人的话来说——“乡巴佬”一样打量着中央车站。而事实上,在今天之前,路易•西莱斯特,一个乡村牧师的独子,从来没有见识过何谓大城市,若不是得到了教区的保荐和资助,他这辈子的活动范围或许不会超过座落在北英格兰多石的平原上的小苏利文。
“上帝!这人根本就是个天生的主教嘛!他连名字都叫西莱斯特!”唱诗班的萨姆•卡森扯着他那副好嗓子假装惊愕地叫道,就在西莱斯特父子俩协力把行李往那辆蓝色的二手菲亚特里塞的时候。人群里拂过一阵柔和的轻笑,路易冲萨姆•卡森摇摇头,无奈地咧嘴一笑,由着他继续发挥幽默感,然后扭过头,小心地瞥了父亲一眼。
即使托马斯•西莱斯特留意到了儿子的目光,那他也没作出任何回应。这位一向温和开朗的乡村牧师今天一反常态,把脸绷成一块阴沉的铁板。他重重地扣上菲亚特的尾箱盖,差点夹断路易的手指,然后一语不发地钻进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我不知道你怎么惹着他了,不过……”莫尼卡•E•西莱斯特替儿子整了整事实上并没有乱的衣领,紧紧搂了他一下,“……我为你骄傲,亲爱的。一路小心。”
少年想起前夜的争吵,虚弱地笑了笑,微微倾身,顺从地让母亲吻自己的脸颊,“谢谢,妈妈。我想我们没事的,老爸或许只是有点……”他停顿,直到找到一个适合的词语,“……过敏。”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种“过敏”,身后的菲亚特焦躁地鸣了几声喇叭,少年最后冲母亲和送行的人们挥了挥手。打开了车门。萨姆吹了声尖锐的口哨,唱诗班的男孩子们大笑着齐声叫喊“再见了西莱斯特枢机主教!”
路易笑了出来,摇下车窗,使劲挥着手,直至一切都被拐弯处覆雪的树林完全遮盖、刀刃一般锋利的冷风逼他缩回开了暖气的车内为止。他在副驾驶座上蜷成小小的一团,听着积雪和碎石在轮胎下发出辚辚的声音。脊柱上忽然爬过一阵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的颤抖,他是真的要走了,四年后,又或者更长的时间里,都将不再回头。
那个时候的路易•西莱斯特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对于那个他称之为“家”的地方的最后记忆,是他的母亲伫立在冬日苍白的阳光里,默默地向他挥手告别,金缎般的长发柔顺地落在风的指间。面容模糊的人们站在她身后笑着叫喊着些什么,他听不清楚。最后连母亲的脸也被年月蒙上沙尘,唯一清晰的只剩下惨淡的冬季太阳和一地碎雪。
父亲在他身边,正在送他远去,远去。
路易转了转眼睛,盯着父亲的侧脸,记起他在接到那封伦敦来的信件时怪异的表情,仿佛那不是信,而是某种黏糊糊的、长满了毒刺的爬虫。他甚至不让儿子看一眼就直接把它投进壁炉里烧了。然后就是那场突如其来的争吵,老西莱斯特执拗地阻止儿子到伦敦去,后者隔着半个客厅冲他喊叫,又沮丧又迷惑不解。直至莫尼卡叉着腰挡在了两人之间,用她女主人的气势压住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事情才算暂告一段落。
不管怎样,是我赢了,我永远不会甘心一辈子困在小苏利文区。路易暗自想道,在座椅上动了动,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目光滑向窗外灰白色的冬季天空。铁条一般光裸而冷硬的枝条将视野分割得支离破碎,影子融化在水蓝的瞳仁里,仿佛一张连绵不断的网。
他本来只是想闭一下眼,没想到却睡着了,乱七八糟的梦境沉重地压下来,将他困在将醒未醒的状态。当他终于被车子的一下震动扯回来,天空已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细若绒毛的白色不断地落到挡风玻璃上,又不断地被雨刷刮去。少年愣愣地睁了一会眼睛,才坐直了,揉着僵痛的脖子。
车头灯的黄光刺进淤积在前路的昏暗里,如刀刃划开流水。
“我们到哪里了?”他问父亲,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已是喉干舌燥,连声音都微微发哑。少年咳了一声,伸手拉开杂物箱,摸索着找先前放在里面的矿泉水。
“快到了。”老西莱斯特心不在焉地回答,瞥了儿子一眼,往语气里压进了一点揶揄的意味,“昨晚没睡好吗,小子?这可不是童子军去野营,用不着太兴奋。”
路易咽下一口冰凉的水,含混地哼了一声,转移了话题:“看看天色……火车该不会停开吧。”
“停开总比半路上被大雪堵在哪个荒僻的地方要好。”他父亲一转方向盘,菲亚特绕过几栋静谧地在细雪中亮着灯火的近郊宅邸,滑上入城大道。路旁有个老妇人一手按着披肩,另一手抱着面包纸袋,在风中踽踽独行。路易擦掉车窗上的水雾,目送她远去。
路灯亮起,这个小城突然陷入了虚假的昏睡状态。市政人员和志愿者开始在大街小巷里撬去可能引发危险的冰。一个站在路灯下抽烟的年轻人忽然推了正在铲雪的同伴一把,对方直起腰,两人一同注视着那辆老旧的蓝色菲亚特鬼魅一般掠过空寂无人的街道,红色的尾灯像双眼睛,灼灼一闪,消失在拐弯处。
西莱斯特父子在站内广播催促到第二遍的时候将行李搬到了列车上,里面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乘客在翻阅当日的晨报。路易站在车门梯级上,打算看父亲离开,老西莱斯特却忽然止步,回过头来,张了张嘴,却又没说出一个词。
风撩起了路易的围巾,他手忙脚乱地把它抓住,“怎么了,爸爸?”他问,将围巾末端压回领子里。
从车站的哪个地方隐隐约约传来了柔和的铃声,有一家人匆匆地拉着行李跑过,小女孩紧紧攥着哥哥的衣角,哭着。列车员拍了拍驾驶室的窗,双手圈住嘴巴喊了几句什么。
无数的杂音像长了锈的唱针一样划过耳膜。
“没什么。”托马斯•西莱斯特凝望着他的儿子,眼底滑过一丝阴霾,他偏了偏头,迅速地掩饰过去,“没什么。”他重复了一遍,像是要说服自己,“回去坐着,小子,这外面冷。”
不过是七十二小时前的事,想起来倒像过了一个世纪。
路易吸了吸鼻子,闻到丝丝血腥味,天气实在是太冷了些,他跨过大半个英格兰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在这人来人往却依然寒气蚀骨的车站里罚站的。
又一辆列车挟带着冷风靠近月台,少年躲开了涌出车门的人潮,在卖三文治和零食的小店里买了杯25便士的热可可,捧在手里取暖,转身走向出口。行李箱底部的小轮在地面的哪条缝隙上卡住了,他不耐烦地拽了它一把,沿着被数不清的鞋底踏得脏污不堪的台阶吃力地拾级而上,走入伦敦冬季明亮却毫无暖意的日光之中。
这个男孩来寻找他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