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之楼Ⅱ七辰昭晓》liancheng

1、七辰昭晓

　　夕阳西沉。
　　缓缓落下如一滴硕大的泪，一世绝代风华最后的残艳。
　　陆小凤想起他回眸时那宛如幻境的一个落日；想起那翩翩飞扬如流云的双袖；想起客栈前两人并肩而立退敌的默契一笑……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在你身边，我从没失去任何东西。”
　　“纵然天下人要置我于死地，只要有一个人希望我活着，那么我就不会死。”
　　“心里暖，有没有酒都一样。”
　　“那就教一辈子。”
　　“正是江南好风景……”
　　不知是真实抑或幻梦，陆小凤随口应道，“落花时节又逢君。”
　　落花，又逢君。
　　陆小凤的心从来没有这么生动的鼓噪过，他甚至没能及时地转过身来，去看看他听到声音的方向。
　　惟有那滴氤氲了一年的泪，不可抑制的流下来。
　　转身不过一瞬间，瞬间天差地远。
　　红尘茫茫，碧落黄泉，如何再相见。
　　“有约不赴，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陆小凤俯瞰脚下聚了又散的苍茫云海，一颗剧烈跳动后归于死寂的心像再无枝可栖的飞鸟，天地之大却只能不停的挥动翅膀，至死方休。
　　“所以我来了。”
　　陆小凤木然的看了喋喋不休的萧方一眼，与他擦肩而过径自下山。
　　他要回百花楼。
　　那里已是他的家。
　　疲倦到无以复加的时候，那就回家吧。
　　萧方走到刚刚陆小凤观云的地方，随后扔了一把落叶，很快消失不见，如飞鸟路过的天空，不留下痕迹。
　　依旧云烟浩渺，白雾苍苍。
　　一切都会过去。

　　这是一场缤纷的焰火。
　　璀璨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夜空，比星月辉映更加耀眼绚烂。
　　那些星星点点的萤火，聚集在一起，像盛放于夜空之上的花朵，娇艳欲滴。
　　他仰望这片天。
　　斑斓的焰火映在他黑的没有一丝光亮的眸子里，蓝的孤寂，紫的落寞。
　　耳边此起彼伏的叫嚷，眼前五彩缤纷的色泽。
　　这一刻周遭的感觉如潮水般慢慢的褪去，尘世的喧嚣仿似从未存在过。
　　他负了手，安静的在人群中穿行。
　　足不沾尘，看起来是平稳的步伐，实际已暗暗运起了轻功。
　　快一点，再快一点。

　　长夜未央。
　　白日平沙漫卷的干燥化为一片沉静，远离江南的城镇旦暮尽皆苍茫的风声，萧萧簌簌，终于在这晦暗的时分有了片刻停歇。
　　远处传来影影绰绰的唱咏，是谁在这般凄凉的夜，长歌曼咏，撩动离殇？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他忽然想喝酒，借酒消愁也好，籍酒慰相思也罢。
　　那沉静的思绪，忽地被勾起了一丝丝缠绵的念想，那份日夜相继的思念，破窗而出跨越千山万水而落到了那一处相约的地方。
　　有你的地方。

　　歌声慢慢近了。
　　在夜色里萦萦绕绕，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他按在窗棂边的手上青筋忽现，暗自与悄然间以气声撞击筋脉的歌声相对抗。
　　歌声中逐渐掺杂进一些锣鼓唢呐的喜庆声响，可惜被这诡谲幽深的歌声盖掩大半，听不真切。
　　难道竟是有喜事？
　　听不到马蹄声，只有整齐一致的脚步声，和轿子疾走破风的声响。尚未天明，四周漆黑似浓的化不开的墨，谁会在此时就匆匆上路送亲？
　　歌声已近到耳边。
　　密密如蛛网铺天盖地漫卷而来，若不加抵御必当落个心脉被噬咬直至走火入魔的下场。幸而这歌声郁郁而发，虽有伤人之能却无故意袭击某一人的企图，故而不难抵挡。
　　第一次遇见这种过往只有耳闻的以声伤人之功，第一次遇到这个时辰形色匆匆更似赶路的送亲……歌声清晰了些，他歪着头侧而聆听，发带落在耳际，微微有些搔痒，像耳鬓厮磨——
　　自嘲的低头一笑，他专心致志的闭目倾听，若有若无的音调在各种声音的杂糅下乱不成章，饶是全神贯注不过只听得几个断续的字句。
　　“朱祯”、“生于……”、“殁于……”
　　原来竟是故人的冥婚。
　　可是为什么这冥婚要在男方过世一年多后方才趁夜匆匆举行？女方这户人家又是何许人也，可与王公贵族结亲？
　　思绪一时乱了。
　　内息登时把握不如之前得当，窗棂“啪嚓”一声被他掰了一边下来。
　　那道歌声忽地窜到了面前，伴随着带动凌厉风声的一掌。
　　他立即挥袖相隔，白皙的手腕在暗夜里分外惹眼。
　　袭击之人瞄到他手腕上浮起的一圈殷红，可惜实在晦暗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花纹，与他过了两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退后几步阴恻恻的道：“——‘七辰昭晓’，你是唐门的人？”

　　陆小凤看着那张小小的纸条发呆。
　　司空摘星前两日来百花楼没碰见他，便留下这样一张纸条。
　　纸条上寥寥数字——卓清，一年前诞下一子，近日冥婚嫁予朱祯。
　　一年前，那应当是与她没有联系的数个月之后。
　　难道那孩子竟是朱祯的？未婚生子，而后再冥婚结鸳盟，这样一个女子，竟然一世就要被一个故去的人所束缚么？
　　卓清，孙秀青的义妹，岚落宫弟子。
　　她的名字在陆小凤的记忆里，是与沙曼、薛冰排列在一起。
　　她笑起来嘴边小小的梨涡甜的让人恨不得溺死其中，她有绕梁三日不绝的好歌声，她还有很好的酒量。
　　曾经有一段时间，陆小凤很喜欢找她喝酒。
　　能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喝醉的对手，对方又是个善解人意的美人儿，陆小凤当然喜欢。
　　只是后来也感觉到她看向自己的眼波里多了一些浓得化不开的情意，也便渐渐疏远了。
　　终是过客。
　　她们是他的，他是谁的。
　　陆小凤将纸条揉成小小的一团。
　　孙秀青的义妹也就是西门吹雪的义妹，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万梅山庄一趟。
　　顺便带些万梅山庄独有的梅回来，那里的梅花如雪的白，胜雪的香。
　　我知道你会喜欢的，七童。

　　“不是唐门的人，前辈误会了。”素衣男子答道。
　　一路清歌的老婆婆伛偻着身子，冷哼道：“明明醒着也不点灯，八成是尾随至此！偷瞧了咱们与你何益，说！”她一路招摇而行，竟还不许别人看或抵御那歌声，这话说得也忒是不讲道理了。
　　素衣男子不以为然，淡淡笑着道：“我看不见，所以不点灯。前辈大可不必多心。”
　　老婆婆鹰鹫般的目光在他脸上巡睃，终于看清他的眼眸虽是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却一丝光亮也无。她想起一个人，也是这般儒雅俊秀，年纪轻轻却废了招子……“今日是姑娘大喜之日，看在你非唐门之人的份上，老婆子不想破杀戒，算你小子走运！”
　　素衣男子始终云淡风轻的模样，由始至终。
　　一行远去。
　　他却没了睡意。
　　站在窗边遥望江南方向，任由夜风吹乱了鬓发，寒露打湿了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