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尘》阿鹂

98、那一场倾盆大雨

　　夏中的一个午后，乌云蔽天，无风闷热的世界，焦躁难耐。
　　电光闪过，雷鸣自苍穹轰隆。骤风四起，长街上人群奔走。
　　马蹄得得，司徒蓝萱神色平静，不疾不徐地御马穿过长街。
　　响雷忽炸，一声嘶鸣，却是对面行来的马车惊了驾。
　　马夫被掀翻在地，听车内响起一声凄唤，蓝萱立时迅速起跃舍去骏马，在行人的哗然声中，飞身落入车驾，稳住惊马，制住了颠簸。
　　天空落下几滴雨，她将马车驶到附近的客栈前停下，望见自己的枣红马一直留在原地，不由长舒一口气，跳下车驾就要离去。
　　身后的车帘这时被撩开，只听一个悦耳的女声道：“恩人且慢走。”
　　蓝萱一怔，这声音的主人是……
　　“敢问恩人尊姓大名？”惊魂未定的戚梦怡扶着腰走下车，眼前军士的背影有点熟悉，她心下纳闷走向前，视及对方侧脸，不由惊讶失语。
　　“表姐一向可好？”蓝萱转过脸来淡淡问候。
　　戚梦怡醒过神，苦笑道：“你明知故问吧，我再好又能好到哪去。”
　　蓝萱有些无奈，见她气色便问：“需不需要找个医馆检查一下？”
　　戚梦怡摇了摇头，“不必了，若你不介意，随我去见他一面。”
　　蓝萱蹙眉道：“对不起，我还要回家。”就要朝街心走去。
　　“等等！”戚梦怡焦急地拉住她，“他病了！几天前淋了场雨，回来之后就病倒了。”
　　司徒蓝萱一愣怔，“哦？怎么伍熙昆不在么？他的医术不是挺好。”
　　“他早不见了。”戚梦怡道，“无相寺一战不久后他就莫名其妙消失了，我猜可能是回了东夷。”
　　蓝萱低叹一声，“既如此，那照顾丈夫就是你做妻子的本份。”
　　“我倒是想啊，可上官羽歆不要我照顾，甚至连药都不愿喝。”戚梦怡自嘲一笑，“自我公公离开后，他根本就不想活了，三天三夜一直昏迷不醒，唯一的动静就是偶尔会唤起你名字……”眼泪已溢出。
　　沉热的地气熏起，心口莫名地揪痛起来。终于，蓝萱向街心吹了个指哨，待先前的马夫将枣红马套上把式后，她才将戚梦怡扶入车中安置好。
　　“谢谢，你的孩子好吗？”
　　“恩。”蓝萱一笑，“托你福，很健康。”
　　“那就好。”戚梦怡面色柔和道，“几次去王府找不到你，不想还能在街上碰面。”
　　蓝萱一讶，“你去过王府？”
　　戚梦怡微一颔首，道：“侍卫说你去了军营，你们忙着操练可是准备要对东夷用兵了？”
　　“都是一族同胞，兵戎相见情何以堪。”蓝萱淡淡道，“朝廷的打算取决于东夷的态度，你不妨转告上官蘅，若他此时觉悟，我尚能保全东夷。”
　　对方眸子一动，“相公若知你心意，定然会很感动。”
　　“哎——”蓝萱怅道，“我欠他太多，能做的仅此而已。”
　　戚梦怡这时惨然笑道：“有时我真不理解，他那样付出，你为什么就不能爱他一点。”
　　蓝萱轻轻一叹，“因为我只有一颗心，它太小，无法同时容纳两个人。”继意味深长望她道，“最重要的是，他该有自己的人生。”
　　“自己的人生……”戚梦怡低帘抚上圆润的腹部，“对，即便他不曾爱我，但孩子却是他的骨肉，面对新生，我相信他终有一天会重生。”她撩起帘子望着天空黑压压的云层淡淡一笑，“做那哭泣的雨水又何妨，至少我可以遣散漫天的乌云、迎接晴天的到来呀……”
　　何谓爱？体无完肤的伤，却无怨无悔的泪。
　　最可悲，拾起一地的心碎，后拼凑装得完美。
　　望着她悲凉、真诚的侧脸，蓝萱动容道：“表姐……你真的好美。”
　　问世间何物最美——受伤却坚强的女人。秋蝉一般凄凉，冬雪一般寒彻，却有着春花的芳馨和夏雨的激烈。这一笑绝美绝美，以至多年后她靠在窗边，望着天空的阴云时，仍会不自觉地想起。
　　蓄势已久的大雨终于泻下。
　　别苑内，两个女子推开房门，心情沉重地走向床榻。
　　“相公，你醒醒，看我给你带谁来了。”戚梦怡轻轻推了推床上昏睡的男子。
　　上官羽歆丝毫没有反应，蓝萱望着他苍白的病容，不禁低低一叹，道：“还是我来吧。”
　　“那我先去熬药。”戚梦怡掩门离去。
　　“羽歆，羽歆。”蓝萱坐到床边轻声唤着，记得以前，他也守了昏迷的她一天一夜。
　　沉寂，男子毫无生气。
　　“清落出奇掩迷峦，毓秀盈彩断锦衫。诗情未引魂先去，意许芳心独自叹。”女子眉间凝起哀伤问，“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你送我的诗，还记得么？”
　　乌睫一颤，良久，上官羽歆终于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迷蒙的世界转为清晰，灰败的瞳眸重燃光华。
　　“蓝萱！”他艰难地支起身，定定欣望军衣女子。
　　“我又在做梦了，你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羽歆哑声一笑，疲惫地靠上床。
　　蓝萱强忍酸涩，扯出一个笑道：“你确实在做梦。”见他脸掠过一丝失望，便问，“喝水吗？”
　　羽歆点头应好，待甘甜的清水淌入喉间，不由舒适叹道：“可以在梦里见到你，真好。”
　　“值得吗？把自己弄成这般？”蓝萱一脸心疼。
　　上官羽歆摇头一笑，“如果病了才可以见到你，那我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醒来。”
　　“你何苦折磨自己，是我对不起你……”蓝萱眼眶湿润。
　　“不！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上官羽歆执起她手焦急解释道，“如果一开始我便对你坦诚，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误会和曲折。你不必觉得内疚。其实最初我也下过狠心杀你，后来随你去东夷，我的动机同样不单纯，还有那些报复，你吃的苦头还少么。”他自责不已，眼中揉杂着歉疚与痛楚，“而时至今日，我已娶妻生子，就更加没有资格说爱你了……”
　　“忘了我吧，求你！”蓝萱反握住他手，“为了你的妻子和尚未出世的孩子坚强地活下去，他们需要你的爱。”
　　“不，不要！”羽歆却激动地拥住她道，“上官羽歆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她叫司徒蓝萱，是我一个人的蓝萱……”视线逐渐模糊，“好想回到从前，可以在林子里抱着你，随心所欲唤你名字。我自愿留在帝都，也是希望能偶而见你一面。东夷的重任，想你的折磨，这一年多来，我真的活得好累好累……所以就这样抱着你继续做梦该多好……”他痛苦地钳住怀中之人不安的挣扎。
　　“别这样羽歆。”蓝萱拧着眉，猛然推开他道，“看清楚，你不是在做梦!”
　　“那、那你怎么会？”上官羽歆有些迷惘。
　　“是你妻子找我来的！”蓝萱不再心软，站起身激动望他道，“你自己看看，她现在挺着肚子还要替你熬药守夜，刚才在街上甚至差点出事。你这做丈夫的于心何忍！不是说要永远恨我吗！现在这样自甘堕落又算什么！你的仇恨呢？你为东夷委屈求全的斗志呢？”
　　“上官羽歆你听好，想让我记住你，就必须振作精神，轰轰烈烈给我活下去。否则，我会一辈子瞧不起你！”
　　倾盆大雨，淋湿戎装，她忿然走进雨里，门外，另一个女子端着药碗，噙泪默默看着榻上早已怔愣的男子。

　　泪雨交织，痛遍全身，雨中长街，司徒蓝萱牵着马，沉步前行。
　　爱很多种，心动是、感激是、歉疚亦是。情可以多，但选择却只有一种。于无法回报的，也许只有时间是药……
　　“阿萱！”前方有马匹奔至，蓝萱抬头望向同样湿漉的男子，热泪再度盈眶。
　　“他们说你早出营了，你究竟上了哪儿？”夜臻麟下马扶住她。
　　“没有，我只是四处走走。”蓝萱摇着头。
　　“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么哭成这样？”夜臻麟慌乱地捧起她脸。
　　蓝萱喉间一酸，哽咽道：“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真是！”夜臻麟又好气又好笑，见雨势愈大便抱起她道，“走，赶紧回去！”
　　“我自己走！”雷鸣雨声几乎盖过蓝萱的声音。
　　“不行！又丢了怎么办。”男子的语气毋庸置疑。
　　之后，一向健康的夜臻麟终于病倒了。
　　这日，轩室。
　　“喝药。”蓝萱接过侍女端来的碗药。
　　夜臻麟支起额，一脸期待瞅她道：“你喂我。”
　　蓝萱挑挑眉，“自己喝，我还要照顾小弈。”
　　“真没良心，就知道疼他。”夜臻麟不满地撇撇嘴。
　　蓝萱失笑，“你这么精神哪有一点生病的模样。”扬指弹上他眉心威胁道，“快些起来！再耍赖我可不客气了。”
　　夜臻麟十分不情愿地坐起，浅抿一口药后，皱起眉头埋怨道：“若非冒雨找你，我至于伤风嘛。”
　　蓝萱一哼，揶揄道：“大夫说你是积劳成疾，淋雨不过是引子。”又很快转为疼惜道，“傻瓜，我都多大了，难道真会迷路不成。”
　　夜臻麟讪笑了两声，“夫人教训得是，为夫下次不再冲动了。”咬咬牙才将剩下的汤药喝光。
　　许久，他望着摇篮边上的妻子沉重道：“阿萱，廷报来奏，重明、有嘉两郡近半月一直在集结兵马，王兄打算……”
　　“恩，这次陛下准备派谁出征？”蓝萱并没有看他。
　　沉寂，空气压抑。
　　闭双目，深呼吸，睁开眼。
　　良久，夜臻麟终于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你。
　　蓝萱苦涩一笑，“其他人会同意吗？”
　　“圣命难违。”夜臻麟走过去半跪在她身前，“但如果你拒绝，我会不惜代价扭转一切。”
　　蓝萱却摇摇头，淡淡道：“这两郡难不倒我。”
　　“关键并不在此。”夜臻麟神色复杂，“此次出征的俱是毫无经验的新兵，你一人如何指领全局……”
　　“没有谁一开始就会的。”蓝萱笑着抚平他蹙起的眉心，“你第一次出征时不也什么都不懂，可后来却做得很好啊。”
　　“这不一样的。”夜臻麟握上柔荑颤声道，“过去我身边有梁世卿那些老将、有你们，而你只一人，定然比以前凶险。再说，那些血腥悲壮的场面本就不该由女人来承担……”
　　“你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若是现在逃避，那将置先前一切努力于何处？别担心我，两郡只是幌子，你们既留在帝都，就专心对付东夷这个大患吧。”蓝萱规劝。
　　“可你叫我如何舍得，怀弈还这么小……”夜臻麟痛苦地拥住她。
　　“所以啊。”蓝萱深深一叹，“要是我不在期间他受了一丁点委屈，就拿你是问。”
　　“不会的，我保证，他会平平安安。”夜臻麟呼吸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