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二部】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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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of the Road
远山如黛，近海如绸。
仿佛只在弹指之间，北境的粗犷风光便已淡入记忆。似曾相识的崇山峻岭如今绵延在一望无际的白沙碧水之侧，竟是平添了几分灵秀细腻。
“那便是塔拉斯；若是从海上来，远远就能看见它的峰顶。”
在格罗芬德尔指点下，他顺着山势走向望去，发现远方丘陵的尽头一直伸入海中，形成了一处壮观的绿色海岬，而在海岬之上有座暗色的高峰巍然屹立，睥睨着重重礁岩白浪。
“那也是温雅玛的所在。”
经此提醒，他再凝神细看，果然在塔拉斯临海的山肩上辨出了鳞次栉比的厅堂。“温雅玛。”他轻声重复道，不由得深吸了口气——身在这开阔的海天之间，眼界与心胸似乎都自然而然地拓展开去。
从他向芬巩辞行之日算起，这已经是第十五天了。一行人除了格罗芬德尔来时带的随从，还加上了他、洛格，以及埃伦玛奇尔——他的副官在得知他的决定后，执意要随他离去。“大人，我想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极限。”当时埃伦玛奇尔如是说，他联想到这位属下自从救出洛格后的反常消沉，终究没有劝阻，只是拍了拍对方的肩，默许了这个请求。
他们走得不快；这固然是为了照顾尚在恢复中的洛格，却也是为了给几位久居北境的诺多留出足够时间去欣赏沿途的南国风光。虽然格罗芬德尔经常开玩笑说“旁人也就罢了，你肯定是归心似箭”，但他每次都只是不置一词地笑笑——不管他的好友相信与否，事实就是：他发觉去往温雅玛的每一步都令他更加惴惴，仿佛前方等待他的是种空前的未知。
是因为，就要再见到她了吧。
而这一次相见之后，不会再有分离。
“格罗芬德尔，你从来没提它有这样的规模。”
站在温雅玛的外门前，他满怀敬畏地仰望眼前的恢宏建筑，惊奇之外只余感叹。这些年来，北境的芬国昐和芬巩忙于修筑要塞、抵御大敌，图尔巩却在奈芙拉斯特平空建起了一座城市。城的主体是天然的岩石，在他眼中显得稚拙而朴实，绝无提力安那般游离在岁月长河之外的永恒与精致；然而它经年累月屹立在山与海的交界，日晒雨淋、霜打风吹的痕迹反而给它增添了磅礴的气势——那是惟有凡世中才能体会的沧桑。
“反正大家都说‘百闻不如一见’，我也就乐得省了麻烦。”格罗芬德尔无辜地摊手，“不过我倒不介意充当导游。这边走，王宫在上一层。”
通向王宫的阶梯亦是石料铺就，宽阔平整，足够十余人并肩而行。“其实这些工程都要归功于我们的熟人——外门、台阶、王宫，都是朋洛德和朋洛斯的设计；而装饰——”
他循着格罗芬德尔的手势一看，只见宝石雕刻比比皆是，不由得想起了那位总是周身珠光宝气的旧日同僚：“是埃加尔莫斯吧。”
“再猜猜杜伊林都有什么评价。”格罗芬德尔嘴角一翘，而他早已忍俊不禁，因为他不但可以想像杜伊林拧着眉头满脸挑剔的神情，而且可以想像那两人的对话——“太花哨，没品味！”“没品味的是你，完全不懂欣赏。”“要是没人能欣赏，没品味的当然就是你！”“你又怎么知道没人欣赏？”……自从他认识杜伊林和埃加尔莫斯以来，他们就是这样，不论何时混到一处，类似的争论都永无休止。
“想必你也知道，他们现在都是领主了——若不是刚好都身负要务出行在外，你今天休想这么容易就全身而退。”
短暂的无语之后，他展颜一笑：“没什么。这一次，他们可以等待，因为我有足够的时间。”
在阶梯的尽头，透过另一道雄伟的门楣，他望见了一座以洁白巨柱支撑的大厅。他正猜测那是不是图尔巩的议事大厅，一个熟悉的嗓音已经从高处传来：“花了这么多年才作出一个决定，该说你是深思熟虑，还是优柔寡断？”
尽管那语气中不无调侃，他和格罗芬德尔却同时肃然俯首；因为立于台阶顶端的，赫然是奈芙拉斯特的王。
“埃克塞理安，欢迎来到温雅玛。”
正式的见礼寒暄之后，图尔巩摒退了包括格罗芬德尔在内的众人。
“事有不巧，伊瑞皙前几天带着伊塔瑞尔去了利耐温湖。”拿起水晶瓶，图尔巩先给自己倒了杯酒，又倒出一杯递给他，“你知道她的脾气，任何一个地方留得久了都会厌倦。不过我已经派人去告诉她你来了。”
他急忙欠身接过：“有劳了。”
“不必谢我。事关我惟一的妹妹，我还能怎么办？”图尔巩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半开玩笑地道，“只是，芬德卡诺居然没有事先通知我你要来——我是不是可以揣测他觉得很没面子？毕竟要你来奈芙拉斯特这件事，我早就跟他建议过。”
这让他迷惑了：“您是指……”
“这么说他没有对你提起。”见到他的反应，图尔巩有一瞬的沉默，“你记得，在我离开多尔罗明的前夜，芬德卡诺叫你去见他。”
他记得。然而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那次是碰巧目睹了芬国昐家族两位王子的争执，争执的起因他虽然不尽了解，却也不是全无概念，于是下意识地把它归类为“最好忘记”，埋进了记忆深处。
“您当时似乎提到……”他没有说下去，而图尔巩洞悉了他的犹豫，不禁自嘲地一笑：“不错，我是那样说过。”
水晶的酒杯与大理石的桌面相触，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图尔巩坐直了身体，即刻冷了眼神：“我自问不算心胸狭窄，然而有些可能性……还是超出了容忍的底线。”
他在心底一叹，避开了图尔巩的视线，既是出于臣属对君王的礼节，又是出于对那份深重伤痛的尊重。如果换了是我，他想，如果我在赫尔卡拉赫的严酷冰原上失去了他所失去的一切，我也做不到心无芥蒂。
“所以我索性建议芬德卡诺，想靠你来把伊瑞皙留在我们身边。”
乍听这话，他没懂其中的含义。待到反应过来，他忍不住攥紧了冰冷的酒杯，直至指节发白。张开嘴，他想要发问，话到唇边却无法出口。
“不要误会，这不是芬德卡诺遣你来此的真正打算。”仿佛读出了他的疑问，图尔巩又自嘲地笑了，“他那时就不赞成我的建议，现在自然更加不会。他的原话，我不妨告诉你——‘埃克塞理安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利用他的心意。’如果不是确信你和伊瑞皙是两厢情愿，他决不会作出这个决定。你看，我的哥哥……为人实在比我更正派啊。”
深吸了口气，他强令自己镇定，却怎样也遏止不住种种念头纷至沓来。他是该愤怒，还是该释然？是该后知后觉地对当年芬巩的袒护心存感激，还是该后知后觉地对当年图尔巩的筹划心存怨怼？抑或，他其实应该庆幸，因为这一刻图尔巩的坦率？
“埃克塞理安，很抱歉把你当作谋略中的棋子。”
仍是王者的嗓音，听来依然理智；然而理智与冷酷，是否只有一线之隔？
他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正视自己如今理当奉献忠诚的对象：“吾王，我接受您的歉意。我相信您明白，没有人情愿被当作棋子。”
他语声里的疏离与直率似乎并不在图尔巩意料之外。芬国昐的次子只是不动声色地迎上了他的目光，许久才淡淡一笑。
“……也许我们某种意义上全都是棋子。”不等他思考此言何意，图尔巩已经长身而起，“只是现在我宁愿相信，我们都不是。”
出了大厅，他沿着来时的阶梯缓步而下，路过开阔的前庭时不觉停下了脚步。西沉的落日正挂在天际，如同一团金红的火焰，在无边的海面上播下了粼粼波光。
不，他对自己说，我并不指望捕捉到彼岸的影子，哪怕一丝一毫。维拉将把维林诺对你们关闭。何况那里的一切，在当年选择踏上这条路时，就已注定化作遥不可及的过去。
可是此时他只是伫立在一刻不息的海风中，久久不愿移开目光。
“很美，不是吗？”
他回过头，发现出声的是一位辛达姑娘。她有着埃尔达中最常见的闪亮黑发，一袭淡绿衣裙显得她身形纤秀，宛如挺拔的幼树。然而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她的嗓音。那是歌手的嗓音，柔和不掩清亮，泠然如珠玉相碰。
“的确很美。”他点了点头，难掩语气中淡淡的怅惘。过去的已经过去，失落的永远不能找回。身为埃尔达，遗忘乃是永世不得的奢侈。
“您是属于诺多吧？”她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万顷波涛，“您有见证过无瑕光明的眼睛。”
“我是，”他又点了点头，温和地笑笑，“幸会，我是埃克塞理安。”
她听了他的名字，并没有依着惯例介绍自己，而是微蹙起眉，眼中先升起一丝迷惑，又迅速转成了惊讶：“您就是那位埃克塞理安阁下？”
他保持着微笑，第三次点了点头。而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却又发觉此举似有无礼之嫌，脸上不禁一红：“对不起，我只是有些意外。传说中威震北境的将领，似乎不该像您这样温文尔雅。”
“旁人也这样说过。”他注意到她的紧张，于是用上了安抚的语气，“那么您是……”
“我当初是怎么说的？你果然不拿剑也一样可以吓人。”
他们同时回头，只见金花家族的领主懒洋洋地倚在不远的石栏边，嘴角噙笑：“埃克塞理安，这是林德丝[1]，来自奈芙拉斯特的绿树家族。”
微妙的气氛似乎随格罗芬德尔的出现一扫而空，名为林德丝的姑娘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聊了几句便告退了。他们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等到那个苗条的背影消失在王宫的石门后，格罗芬德尔才转向他，开口时居然用了语重心长的腔调：“埃克塞理安，你要知道有句话叫做‘瓜田李下’……”
他一怔之下，哭笑不得：“就因为我和她说了几句话？”
格罗芬德尔看了他半晌，摇了摇头。“重要的可不是你怎么想啊……算了。即使不是今天，你以后也肯定会经常见到她的——她是艾瑞尔夫人[2]的侍女。”注意到他眼中的疑问，金发的领主补充了一句，“艾瑞尔夫人就是阿兰威阁下的妻子。”
尽人皆知，阿兰威的妻子是奇尔丹的亲族，那么她的侍女是辛达也不奇怪。“她有很美的嗓音。”他实事求是地说。格罗芬德尔对此倒是没有异议：“那是自然，辛达本来就是擅长歌唱的一族。你还没见过她哥哥莱戈拉斯吧？那是本地公认的第一歌手，为此绿树家族的加尔多[3]一直自豪得不得了——绿树家族是奈芙拉斯特人数最多的家族，成员几乎都是辛达。加尔多本人去了海港，不日就将返回。你和他多半合得来，他参加过诺多没回中洲以前那场魔苟斯与埃尔达的大战，说来可是比你更名副其实的勇将。”
听得出格罗芬德尔有意加重了“名副其实”四字的语气，他微笑之余，只有无奈摇头。
入夜，他却发现全无睡意。白日的一幕幕仍在脑海中徜徉，他辗转反侧良久，最后还是披衣而起。为他安排的临时住所就在王宫之侧，因此出得门来，眼前呈现的便是风平浪静的宽广海面。空气中处处透着海的气息，久浸其中，就连粗砺的山石也现出了几分润泽。
他在温雅玛的重重石阶上信步而行，起初漫无目的，却在转过一片山岩后听到了隐约的歌声。海的呼吸中，那音色清亮柔婉，竟让人不知不觉屏息。
有一个词被亵渎太多
我不会再来亵渎
有一种感受被鄙薄太过
你亦不会再来鄙薄。
有一种希望太似绝望；
何须再加提防！
而你的怜悯至为珍贵，
无人可以并论。……
他不由得循声而去，在面向大海的崖边发现了那位心无旁骛的歌者。那是林德丝，白日里与他短暂交谈过的辛达少女。此时她换了珠灰的衣裙，月光中，那种色彩显得分外柔和。
……这颗心对你的仰慕之情，
连上天也不会拒绝。
犹如飞蛾扑向星星，
又如黑夜追求黎明。[4]
“这是你作的歌？”等余韵渐渐没入涛声，他问。她这才惊觉有人在侧，认出是他，就更加局促：“埃克塞理安阁下。”
“你的歌声很美。”他说，示意她不必多礼。她道了声谢，脸颊微红：“大人，它的作者不是我，而是多瑞亚斯的戴隆。”
“执着，却又伤感。”多瑞亚斯的戴隆，名满贝烈瑞安德的诗人兼学者。回想起来，他在重聚的盛宴上曾与那位灰精灵有过一面之缘。
“因为他爱她，”她略一迟疑，“而且从来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这却是他不知道的。他印象中的戴隆，仅限于伊芙林潭边与玛格洛尔切磋技艺的卓越琴手，却不知他原来有着心仪的女子，而且居然不受她的青睐。
“这样的心情，你们诺多是不是永远不会出口？”
她问得堪称唐突，而他与她清澈的目光一触，不免有些窘迫，因为那正是他心中所想——换作是诺多，这样的诗文只怕永远都不会公诸于世。
“不过如果仰慕的人像露西恩公主一般特别，那么承认心意也会容易一些吧。”
他笑了笑，不置一词，因为她提到的那位公主，他除了高贵出身以外了解不多——他所知的仅限于她是多瑞亚斯之王辛葛与迈雅美丽安的女儿，传说中伊露维塔的儿女中最美的一人。然而她是什么人，又有什么重要？须知在倾慕者眼中，被爱慕的对象总是特别的。
“他们说，您当年之所以离开不朽之地，全是为了阿瑞蒂尔殿下。”她突然说，却没有看他，“如今您果然又为了她离开多尔罗明来此……您一定非常爱她。”
讶异于她的直接，他感到一股热潮升上脸颊，但仍是坦然承认了：“不错，我爱她。”
他当然爱她。如果埃尔达的歌谣传说都不是虚言，如果那样的情感在这世上真正存在，那么只有这个词可以形容他对她的心意。
她沉默下来。
涛声在远方带着催眠的节奏起伏，宁静本来似乎可以无限持续下去，却意外地被一个声音打破：“似乎我来得不巧；但愿没有打扰你们。”
他闻声一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地，他回过头，只见月光下赫然立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白衣如雪，银饰如星。
他霍然转身，再也无暇旁顾。世界在他眼中仿佛缩减成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披着奈芙拉斯特的夜色，迎风而立，浅笑盈盈。
久经血与火考验的反应彻底失去了效力，他怔怔望着她走上前来，一举一动都清晰异常，自己却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伫立原地。当她已在他怀里，她的唇贴在他唇上，他刹那间惊觉她的碰触透着与她的外表不相匹配的灼热，好似暗夜中骤然燃起的火种，又似平空击下的闪电，唤醒了心底潜藏许久、连自己也不甚了解的渴望。头脑中一片空白，心跳加快了，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的气息似乎盈满了每一分每一寸空间，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存在。几乎是本能，他拥紧了她，忽然宁愿时间就此停止。
当年费艾诺王子所言，终究被证明是正确的吧？
路途也许遥远又艰苦，但结局却必然不会令人失望——因为在这条路的尽头，他们穿过悲伤找到的不仅仅是自由，还有幸福。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第二部】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