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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十二小时(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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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画像没有五官,但无论发色还是体态,都跟钟晖本人如出一辙。
然而,来自地球的“钟晖”只是一个幽灵、除了在魔镜之湖的幻象里,钟晖从未暴露过自己的真容。
全世界知道钟家少爷壳子里藏着某个穿越者灵魂的人,只有杨拙。
杨拙是怎么见到“他”的?是怎么见到“真正的钟晖”的?
电光火石之间,钟晖脑海里闪过万千思绪。
诸如天玄大陆终究是一个玄幻世界,有人能读取杨拙的记忆克隆一个人造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杨拙已经君临神座,没有他的同意,谁能随意查看他的记忆?
又或者,杨拙想他想得走火入魔,捏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替代品聊以慰藉?但若是替代品也有思想、能说话、还能提出种种劝杨拙向善的意见,那钟晖一时间也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赝品了。
再者,会不会又是相繇想要害死杨拙?祂与继神默如今一体双魂,对魔镜之湖同样了如指掌。难道是祂从中作梗,从魔镜之湖中实体化了一个充满诱惑的幻影吗?十五年的末日时限迫在眉睫,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促使相繇毁灭世界的阴谋得逞。
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汇成一句呐喊。
“我要见魔尊!”钟晖严肃道,“请你们告诉我,怎么才能见到他?”
他一定要听到杨拙亲口告诉他真相!
矮个士兵和高瘦士兵面面相觑,都搞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在听到他想见魔尊之后,更是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见两人闭口不言,钟晖察觉到一丝反常,急忙追问道:“普通人见不到魔尊么?那该求谁才能帮我传话到魔尊那里?
“或者,魔域最近有没有什么魔尊会出席的重要活动?对了,你们知不知道他平常会巡视哪些军营?”
“拜托你们了,我真的真的必须要见到他。”钟晖双掌合十,恳切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对他说。”
高瘦士兵嘶地抽了一口冷气,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见到魔尊其实不难......”
“但你最好放弃这个念头!”矮个士兵摇摇头,“从三年前魔尊闭关开始,所有胆敢闯入逐鹿殿的人都死了!”
逐鹿殿?暴食之主的逐鹿殿?杨拙现在住在那里?钟晖选择性地忽略了矮个士兵的警告。凭他现在的实力,哪怕逐鹿殿里是刀山火海他都能闯一闯。至于杨拙杀人的理由,他一样要听杨拙亲口对他说。
抱着宁肯把逐鹿殿拆了也要闯进去见杨拙一面的决心,钟晖不愿再耽搁时间,朝两名士兵一抱拳,诚恳道:“谢谢你们。放心,我有办法,不会死的。”
那高瘦士兵刚要开口劝他,钟晖便后退一步,退出了房屋。旋即他身影一闪,竟是消失在了门外。
高矮士兵吓了一跳,连忙追出去拦他。他们环顾四周,院落里空空荡荡,哪有半点钟晖的影子,只有晾晒的被褥在随风飘动。
仅仅一眨眼的功夫,一个大活人竟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这怎么可能!
高瘦士兵傻了眼,推了推旁边的矮个士兵,试探道:“大哥,他人去哪了?”
矮个士兵结结巴巴道:“不、不知道啊!这院子就、就这么大,他、他就晃了一下,人怎么就没、没影了?”
虽然这只是秘境边界上一个很小的岗哨站,但高低也算是兵营。在兵营里弄丢一个身份存疑的难民,这罪过可就大了!
两人顿时手忙脚乱,把小院地毯式搜索了一遍。又喊了其他正在休息的士兵,把整座岗哨站翻了个底朝天。一个时辰过去,结果当然是颗粒无收。
高瘦士兵颤声道:“大哥,怎么办啊。他人去哪了?”
矮个士兵清点完仓库,确认物资并无遗失后,抹掉了额头上的冷汗,叹道:“还好东西没丢。我们真是太不谨慎了,居然忘记了,感受不到元力波动也有可能是因为境界差距过大。”
“我已是元帝巅峰,如果他能在我面前收敛气息,至少也是一位元尊,甚至可能是半神。”
高瘦士兵立刻开始遐想:“可刚刚那个人长得好年轻!又俊得不像话!该不会是哪位新历之前的隐世高人?他要找魔尊,难不成是寻仇吗?”
“我觉得不像,听他的语气,好像和魔尊很熟悉似的。”矮个士兵沉吟片刻,忽地眼前一亮,虔诚道,“难道说......是那一位大人神仙下凡,从画里走出来了?”
与此同时,正在空中俯瞰逐鹿殿的钟晖默默地吐槽自己。
他怎么忘了他会飞啊!早知道就不在山上徒步走那么久了!
从高空中远远眺望,逐鹿殿和十二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唯一的区别在于,现在的逐鹿殿附近方圆十里内是真真正正的空无一人。不对,别说活人了,连根小草都不长。一颗石头滚过去,都显得有些遗世独立。
厚重雄伟的宫殿孤零零地伫立在铁浮屠城的中央,好像与整座城市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屏障外的人们饮食起居喧嚣热闹;屏障内的逐鹿殿死气沉沉,寂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声响。
杨拙是怎么在这种地方生活的?
每一天,每一天,都活在格格不入的孤寂之中吗?
没有护卫,没有围墙,没有任何拦得住钟晖的阻碍。他轻而易举地降落在逐鹿殿正门前,静静地等待了一炷香的时间,什么都没等到。
看来逐鹿殿外没有什么报警的装置,必须走到逐鹿殿内才行?
钟晖走上前,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石门与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借着门外的一点点阳光,钟晖探头望去,门内的前厅黑漆漆、静悄悄的,通往正殿的走廊在视线终点收缩成一个黑点,幽深不见底。
太阳快要下山了,赤色的雪花又开始稀稀落落地飘下。钟晖回头望了一眼夕阳金黄色的余晖,义无反顾地踏进了黑暗的逐鹿殿。
嗒、嗒、嗒。
偌大的逐鹿殿内,只有钟晖自己的脚步声回响。他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簇火苗。火光照亮四周,殿内的陈设原封不动,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只有他脚下走的这条走廊的地板稍微干净一点,能看到一些凌乱的脚印。
他一路往里面走,一直走到当初举办领主大宴的正殿前,既没触发想象中的暗器机关,也没见到杨拙的身影。所幸他终于看到正殿内有几盏灯火亮着,证明有人在里面。
钟晖深深呼吸一口气,迈步踏入逐鹿殿的正殿。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孤独地雄踞在正殿尽头正中央的银黑色王座。王座前的台阶铺陈着奢华的红毯,一路延伸到钟晖脚下。墙上的壁灯静静燃着昏黄的烛火,火光将王座旁蜷缩着的人影拉长。
瘦削的黑衣青年倚靠着王座的扶手,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垂落至地面。他有一双黑洞般的深邃凤眼,正专注地读着手中的话本,似乎并不关心不速之客的到来。
钟晖的喉咙瞬间泛起干涩,视野随之蒙上了一层薄雾。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这是他最最喜欢的人。
钟晖的声音嘶哑又颤抖,几乎走了调,但他仍然用尽浑身的力气大喊:
“杨拙!”
听到他的呼喊,杨拙终于肯抬起头,抬眼望向他的方向。
随即,他平静地笑着说出了一句令钟晖始料未及的话:“你来了。”
十二年的岁月几乎没有在杨拙脸上留下痕迹,只是眉眼比二十岁时略微成熟了一些,看上去不再那么锋芒毕露。
他的笑容令钟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杨拙曾经也会对他这么笑;陌生的是他不知道杨拙现在的笑容是为了他,还是那个画像中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杨拙对莽撞闯入的“他”不意外、不愤怒,反而很习以为常似的。
“他”经常来吗?不用事先报备,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钟晖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让人喘不上气的酸涩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有点手足无措地呆站在原地,思绪一团乱麻,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
反倒是杨拙放下书站起身,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停在离他身前大约十步远的地方,仔细端详起他的脸庞和运动服。
钟晖紧张地攥紧了拳,不管长得有多像,“那一位大人”肯定是不会穿这种衣服的。他想要解释,但他引以为傲的心理素质和临场反应能力却忽地宕了机。嘴巴像被胶水黏住,除了急促的喘息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咦?”杨拙微微歪头,神情略显疑惑,“今天怎么穿成这样?”
暴露了!
钟晖脑子嗡地一震,下意识回答:“在家里的时候会这么穿。”
他说着走上前,想要离杨拙再近一些。杨拙却飞速后退了几步,脸色骤然阴沉,喝道:“别过来!”
钟晖脚步一顿,尴尬地僵在了原地。
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恢复到十步左右,杨拙才松了一口气,表情柔软下来,痴痴地望着他的脸,喃喃道:“抱歉。”
“我不该凶你。”
“我只是......希望你待久一点,多陪我一会儿。”
杨拙低下头,搓了搓自己的衣角,看得出来他有点紧张。
钟晖第一次知道杨拙原来也会紧张。
他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无伦次道:
“我会待在这里的,我会陪你的。”
“杨拙,我是钟晖,我回来了。”
“我没有死,我真的回来了,不会再消失了。”
杨拙却只是轻轻地笑,应道:“我知道。”
“到我死为止,你都不会再消失的。”
所以,杨拙真的制造出了一个替身?一个能长长久久伴他身侧的替身?
钟晖张了张嘴,小声地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那画像上的人到底是谁?”
“当然是你啊。”杨拙笑容不减,语气如常。
钟晖彻底说不出话了。
这样诡异的重逢场景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钟晖感觉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整理语言系统。他六神无主地跟着杨拙走回了银黑色王座旁边,这才发现原来王座后面堆满了书。
书都很旧,纸张泛黄,基本全被翻得卷了毛边,却没有破损。书的主人应当很爱惜地把这些书看过许多遍。钟晖匆匆扫了一眼书的封面,总觉得有些莫名眼熟。
这些话本,好像他都看过?
在瀚海学院上学的时候?
对!这一本是他一年级第一次期末考试之后买的;这一本是二年级的春节之前买的;还有这一本和那一本是他喊杨拙替他跑腿买来的,他故意多给了好几倍的书钱......
钟晖一本一本数着,脚后跟却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回头,发现杨拙把方才手上拿着的书滑了过来。
“能念给我听吗?”杨拙仰着头,眼神里带着微弱的期待。
钟晖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搞不清现状,但他没有拒绝杨拙的要求。
他找了个不远不近的空地,盘腿坐下来,问道:“从哪里开始念?”
杨拙想了想道:“从头。”
钟晖依言,把话本翻到第一页,清了清嗓子念道:“第一章,埋在土里的玉镯......”
这本话本竟是笔名童五的童武写的《梦中有佳人》,他与杨拙夜里闲谈曾无意提到过,杨拙当时的评价好像是......
“搞不懂你为什么会看这种东西。”
回忆起刚刚穿越那几年的时光,虽然要扮演嚣张跋扈的大少爷,但好歹杨拙和他都吃喝不愁性命无虞,他可以随时护着杨拙周全。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钟家倒了,景国不复存在,杨拙成了一统天下的魔尊,而死过一次的他连自己的身份都证明不了。
想到这,钟晖鼻尖一酸,不小心念错了一个字。他纠正得极快,但杨拙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你念错字了?”杨拙问道。
钟晖举起书挡住下半张脸,闷闷不乐道:“嗯。”
“......”杨拙愣了愣,缓缓道,“不,没事,很好。你继续念吧。”
钟晖狠狠一抽气,把眼泪憋了回去,接着扮演说书机器。
他边念边偷看杨拙的脸色,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那双漆黑的凤眸里。钟晖莫名地有些心虚,立刻把书抬高遮住眼睛,嘴上机械性地一句一句念着,心里却忍不住胡思乱想。
杨拙看起来好疲惫,黑眼圈好重,气色也不好。
他是不是瘦了?果然当魔尊太累了吗?
他为什么不让我碰他呢?是“那一位大人”身上存在什么不能触碰的机制吗?
杨拙真的制作了一个活着的替身吗?
......
钟晖老老实实念了将近一个时辰,杨拙也认认真真听了一个时辰。他面无表情地抱着双膝,坐姿乖巧,眼神几乎是牢牢钉死在钟晖身上,几乎要把钟晖盯出个窟窿来。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会消失的。”钟晖叹了口气。
“我知道。”杨拙歪着头,把脸颊枕在膝盖上,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语气有些飘忽,“你一直都在。”
“我只是觉得,你太像真的了。”
“我就是真的。”钟晖很无奈,想过去抱抱杨拙,又不敢随意刺激他。
杨拙又笑:“你每次都这么说。”
“我说什么了?”钟晖心里一揪。
“说你真的回来了。”杨拙忽地敛去笑意,怔怔道,“你骗我。”
“......不,”他又摇摇头,自言自语,“是我自己骗自己。”
不给钟晖解释的时间,杨拙手掌一撑地面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向正殿后方走去。
钟晖也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杨拙身后,眼睁睁地看着杨拙打开了那扇通向地牢的大门。
杨拙去地牢干什么?
钟晖一头雾水时,杨拙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尽头。他急忙追了下去。
万万没想到,逐鹿殿看似内外十二年如一日,地下却别有洞天。昔日的水牢被改造成了一片池塘,上方悬挂着一盏明月似的圆灯。池水清澈,飘荡着层层叠叠的墨绿色叶片。原先迷宫似的监牢全部打通,变成了一整间大房间。
隔着石墙,钟晖看不到屋内的摆设,但他本能地猜想,这里可能是杨拙休息的地方。
杨拙没再和他搭话,径直推开了房间的门。
钟晖站在门口,一边默数十步的距离,一边探头向屋内看去。
宽阔的房间极为空旷,毫无生活气息,唯有一口巨大的石棺孤零零地躺在房间的正中央。杨拙就站在石棺旁边,注视着石棺内的什么东西。
钟晖小心翼翼地蹭过去,谨慎地与杨拙保持十步远,往石棺内瞄了一眼。
仅仅一眼,一阵恶寒便瞬间由内而外淹没了他。
石棺内竟然还嵌套着另一口透明的水晶棺!
水晶棺里躺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钟晖”!
准确的说,是“钟晖”的尸体。
钟晖记得很清楚,他的肉/体被心脏处的炸弹炸成了无数碎片。但水晶棺里的尸体乍一看却是完整的,表情安详得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有左胸前拳头大小的缺口,表明了这个人已经死去的事实。
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
再多看几眼,钟晖便发现了端倪。尸体上似乎抹了一层粉,遮住了拼接的痕迹。很难想象,撇去浮粉之后,这具千分百裂的尸体该是怎样的惊悚。
水晶棺之外,石棺内空余的地方都堆满了衣服,似乎大多是少年人的尺寸。
再一次,钟晖越看这些衣服越眼熟......因为这都是他以前穿过的衣服!
房间里只有石棺,没有床。
难道杨拙平常就睡在这里?
睡在他的衣服堆里!?
睡在他破碎的尸体旁边!?
钟晖感觉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穿透了他的胸腔,像拧抹布一样攥紧了他的心脏,绞死了运输氧气的通道。
天旋地转,呼吸困难,手脚发冷。
他不理解。
他完全无法理解。
但是他很难过。
为了这十二年的杨拙难过。
“你为什么没有消失?”
杨拙冰冷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钟晖狼狈地转过头,正对上杨拙充满杀意的眼神。
刹那间,幽荧刀悄无声息地横在钟晖的脖颈前,乌黑的刀刃紧贴皮肤,离脆弱的动脉只有方寸之遥。
“你敢伪装成他?”
“你也配?”
“谁派你来的?”
“那帮老不死的魔族?还是韩家走狗的余孽?”
杨拙近乎癫狂地厉声质问道。
“你们都以为我真的疯了?以为我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哈!哈哈哈!”
他忽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幽荧刀划破了钟晖的皮肤,渗出星点血迹。
“就算我疯了......”
杨拙咬牙切齿的威胁被压抑着哭腔的轻语打断。
“对不起。”钟晖轻声说。
面对随时可以夺走他性命的刀锋,钟晖意外地没有感到恐惧。
他只是觉得很难过。
他好像想通了一些事,一些原先很奇怪的事。
比如为什么没有人见过画像里的那一位大人,为什么杨拙不许自己触碰他,为什么杨拙说他“像真的”。
钟晖握住幽荧刀的刀锋,缓缓放下。
鲜血从他的掌心淌下,沿着指缝,滴落在地面,滴落在石棺旁,滴落在杨拙的衣襟上。
钟晖搂住杨拙的肩,在他的唇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