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父母只是一份工作》月倾温

72、冠冕堂皇

　　张亦可受到强烈冲击，瞬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张旭勇和李怡，情不自禁地随着心里想法低声说：“……疯了吧。”

　　张旭勇蹙眉凝视着她，满脸都在表达“不适”，半分钟过去以后才十分不解并惋惜地叹了声气，对着张亦可失望地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张亦可心里一动，酸意横生，她眨了眨眼睛，仰起头，将眼眶的涩胀感憋回去，但效用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无济于事。

　　“可能吧。”张亦可无奈垂下眼睛，再一次在她父母面前流下眼泪，“但我觉得疯了的人不只有我……”她抬起头，看着他们，实话实说道：“你们也疯了。”

　　李怡被她悲伤的表情伤到，错开眼神，呵斥张亦可：“还不都是为了你！”

　　张亦可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认为这是污蔑，声音不自觉冷了一些，极为不解地问：“和我有什么关系？”

　　张旭勇又一次叹气，痛心疾首地看着她，“你那么固执，整个人又那么极端，我们怎么说都不听，我们能怎么办？只能替你生一个孩子出来，让他陪着你，以后还能给你养老。”

　　张亦可无言至极，不禁笑出了声，十分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地真情实感地道：“真是疯了。”

　　这个神经病一样的世界疯了，她爸妈疯了，她也疯了。

　　全都疯了。

　　她问李怡：“你知道自己多大年纪了吗？高龄产妇有多危险你清楚吗？你是真的同意吗？”

　　李怡看向她，漠然地点头，仿佛要经受危险的人不是她自己一样，“我知道，我也什么都清楚，我倒是不想同意，但那能怎么办，你犟得很，你不愿意，只能我替你去做。”

　　张亦可这时候又感觉自己非常可笑。

　　可笑她两天之前还怀疑自己是否也是某种没有得到过很多爱的典型。

　　怎么可能呢。

　　她的父母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做，就连她不想要结婚生子都能想到办法，不顾忌高龄生产的危险也要再生一个孩子出来——为了她。

　　张亦可自认自己永远做不到这样。

　　但这样一来，张亦可更加想不通了。

　　既然他们都能为了自己做到这种地步，又为什么不能认可她对于自己未来的规划，反而一定要强硬地让自己按照他们的安排来履行，并且认为她的想法只是她不成熟的表现？

　　张亦可感到巨大的无力感将她包裹，她甚至连话都无法再说出口，她脑袋是蒙的，心脏是沉重的，喉咙如刀割一般疼痛。

　　眼泪不知不觉间流得更凶，张亦可对这些无知无觉，直到有一只温热的手抚上她眼角替她擦干，她才霍然回神。

　　“别哭了。”李怡说：“你担心——”

　　“为什么？”张亦可打断她，把心中疑问问出口：“为什么你们都愿意这么做，却不能试着去理解我的想法呢？”

　　李怡怔了怔神，一瞬后收回自己的手，理所当然地说：“怎么可能理解，你压根就没有想清楚，老了肯定会后悔的。到那时我和你爸都不在了，这世界上就剩下你一个人，你要我们怎么放心？”

　　张亦可深呼吸一下，商量道：“我们各退一步，我找个人结婚，但我们不生孩子……你们的这些担心就不存在了。”

　　“那不现实！”见张亦可退却，张旭勇眉头松展一些，同她分析：“没有孩子的婚姻是不牢固的，或许他一时能同意，但以后呢？你不愿意，他动歪心思去和别人生孩子。到时候你们离婚，他阖家美满，你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你想要看到这种结局吗？”

　　“所以我结婚就只是为了生个孩子对吗？”张亦可想了想，又说：“那我不结婚，找个人生孩子，这个更简单——”

　　“天呐！！”

　　话还没说完就被张旭勇和李怡齐声打断：“你在发什么疯！哪有这样的，你这不是让别人戳你脊梁骨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张亦可就纳闷了，“所以在你们看来，就非得结婚生孩子才能够吗？”

　　“不然呢，大家不都是这样的。”李怡说：“这才是正确的路。”

　　张亦可没有说话。

　　李怡继续劝她：“爸妈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和你爸就你一个孩子，一定会帮你的，如果小凯以后变得像钱林那样不负责，我们肯定不会轻饶了他。现在医疗条件也好，笑音难产的事情是小概率事件，你不要怕。”

　　张旭勇也说：“还有，现在这个社会，养个孩子确实不容易，你和小凯两个人养不起，不是还有我和你妈呢吗，我俩的东西都是你的，孩子也能帮你带。我和你妈都打算好了，你一怀孕她就辞职，什么都不干，就陪着你，孩子生了以后你也不用管，交给她就行，你只管忙你自己的去。我们也才五十，活到孩子成年不是问题。”

　　他好声好气地同张亦可说：“你看，你只要怀他九个月，别的都不用做，受累也就受那九个月的累，是不是？”

　　张亦可听得一阵心惊。

　　她想到周笑音。

　　周笑音当时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吗？

　　这样听来，这件事好像确实就变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是一个任务，只要她把这个孩子生出来就万事大吉，功德圆满。

　　但张亦可又不是傻子，她知道，不是那样的。

　　生了就要养，还得好好养。

　　养孩子麻烦又繁琐，好好养更是难上加难。

　　她现在只是做了一个名不副实的“监护人”，就已经累得不行，烦得要死，等她真回了现实世界，生下自己的孩子，她要面对的，绝对是比现在多得多的麻烦。

　　她爸说，他们会帮忙，他们一定能活到孩子成年。

　　但是凭什么呢，凭什么让他们那么做。

　　那本来就不是他们应该负责的事情。

　　张亦可很容易想到答案——为了自己。

　　她应该感动的，可是她完全感动不了一点，她只觉得沉重。

　　而且，在他们的叙述中，似乎略过了一个人——孩子爸爸。

　　在有关于这个身份的事情上，他们只说，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变得像是钱林那样不负责，如果他变成那样他们一定不会轻饶了他。

　　张亦可觉得很有问题。

　　他们愿意为了她把孩子将来的养育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肩上，却好像忘了，真正应该对孩子负责的人，其实是张亦可和那位孩子爸爸。

　　而在张亦可和孩子爸爸中，他们显然认为是张亦可应该承担更多，因为他们承担的那些责任，都是“为了她”。

　　那是他们为了张亦可而做出的付出，他们是在代替张亦可承担她不想承担的担子。

　　而他们对于孩子爸爸的要求，真的很低，只要他不像钱林那样不负责就好。

　　张亦可在这一刻恍然间发觉，那么多人说周笑音狠心，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即便他们没有说过这些话，但却是真正在心里认为一个孩子的成长，就应该伴随着母亲的陪伴。因为在孩子的成长问题上，父亲注定没有母亲做得好，所以母亲理所当然地要做更多。父亲做了的她要做，父亲没做的她还是要做。

　　周笑音去世太早，没有机会去做，所以她是狠心的。

　　张亦可猜想自己现在的这些想法在张旭勇和李怡看来，或许也是狠心的。

　　只是他们没有说，而是选择自己来代替张亦可。

　　张亦可真的很想问一句：“何必呢，你们不累吗？”

　　她也确实这么问了。

　　李怡回答她：“但是我们愿意啊。当父母的，哪有不为自己孩子考虑的。我们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张亦可觉得不对。

　　不应该这样才对。

　　“别人家有两个以上孩子的，就像笑音那样，那是没办法，顾不过来，没办法管。”李怡感觉张亦可像是要妥协，急忙给出更多她认为很有吸引力也很有力的筹码，“但咱们家不一样，我和你爸就你一个，永远站在你身边，陪你一起面对。”

　　张亦可看着她，笑了笑。

　　她已经确定，自己不会再妥协了，哪怕一步她都不会让。

　　她还是之前的决定，不结婚，也不生孩子。

　　如果她妥协一点，张旭勇和李怡势必会极尽劝说，好让她阵地全面失守。

　　毕竟他们言语之中透露出来的那些，是真的很有吸引力。张亦可现在不动心，可日久天长，难保她不会动心。

　　从前她那样决定，只是为了自己，她不想承担责任，也不想改变当下她十分满意的生活状态。

　　可是现在，从这一刻开始，张亦可的想法有了一些改变。她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张旭勇和李怡。

　　她已经不再是无法完成手抄报也无力拒绝手抄报的小学生了，结婚生子也并非是如同小学手抄报那样必须完成的作业。

　　张亦可认为自己做不到、做不好，那她干脆就不去尝试。

　　本来应该她承担的责任，不应该是李怡和张旭勇替她去承担。

　　张亦可抓过来李怡和张旭勇的手，扣在自己两只手中间，笑了一下，认真地说：“我想好了。”

　　李怡和张旭勇见状不由心头一喜，脸上也渐渐地表露出一些轻松和愉悦的喜色来，“你能想明白——”

　　“我还是那个想法，我不结婚，也不生孩子。”张亦可说：“养孩子是我的事情，不应该你们来做。但我觉得自己做不好，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去尝试。”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张亦可心里一酸，顿了一下做调整才能够顺畅地说下去：“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顾好自己。你们年纪大了，我支持你们退休，但我希望你们退休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我，我希望你们以后都是自由的。高龄生产真的很危险，你们不要做了好不好？”

　　她说到最后还是哽咽了，张旭勇和李怡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她不可能不动容。

　　熟料她正感动着，张旭勇就倏然把自己的手一下子抽了出去，沉声斥道：“冠冕堂皇！”

　　张亦可一愣，两只手掌中间剩下的那只手也抽了出去。

　　张旭勇气道：“说什么希望我们自由？我看是你自己想要自由！说白了你不就是自私？”

　　张亦可没料到会这样，只是在听到这些话的第一瞬间，她又忍不住去想，其实张旭勇和李怡是不是真的没有那么爱自己。

　　这种想法很快就被她否定，怎么会呢，不可能的。

　　这时，李怡也严肃着脸，对张亦可说：“你是不是上网上多了，害怕我们生了弟弟妹妹以后对你不好，或者把他丢给你养？”

　　张亦可发誓自己没有那么想过。

　　但这些时日的争吵还是在她心里留了痕迹。于是，听到李怡这句话以后，张亦可突然就开始怀疑，他们真的有过那种想法。

　　不然为什么会这么问？

　　她再一次掉入其实张旭勇和李怡不够爱她的牢笼，也隐隐意识到，这一次她没那么容易出来。

　　她按下心底那些异样，对他们道：“我没那么想过，我是真的认为你们以后应该把生活的重心放在自己身上，去享受生活，不要总是为了我。”

　　“这两件事是冲突的吗？”李怡不解地说：“我们又不是傻子，能不知道要对自己好一点吗？”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语气软了一些对张亦可说：“你放心，我们从来就没有亏待过自己，以前一直就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这不就和她之前那句话矛盾了吗？

　　张亦可疑惑不已。

　　李怡道：“你不知道吗？你的习惯都是跟着我们养成的，就说吃饭这件事，除了我们生病身体不舒服，你什么时候见我们给自己买过或者做过自己不爱吃的？”

　　张亦可突然有点懵。

　　她感觉现在听到的一切都与自己曾经的认知有着极大的颠覆。

　　早餐桌上多种类可供挑选的食物，并不是……并不只是给她选择的机会，还是为了满足各自喜好。

　　那为什么她会觉得那些是为了自己？

　　张亦可冥思苦想，不得答案。

　　“所以你放心，我们不会为了你完全不顾自己的。”李怡说。

　　顷刻间，耳边犹如雷声震荡。

　　张亦可找到答案。

　　——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