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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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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情况很糟的时候会借助安眠药入睡,他一直瞒着我,但我知道,我在他的床头柜里发现过几次散装药片。”我必须一口气讲下去。
“但是我什么都没说,那时候情况真的很不好,我以为如果药物能缓解他的压力,吃一点也没关系,情况总会改善的,不好的事情总能慢慢过去,阿俊又会变回原来的阿俊……”
我没想到最后他会去收集药片自杀,我真的没想到!如果我能早一些发现,如果我能够再警惕一点……而我最爱的人与我朝夕相处的人,居然在一点点的积攒死亡,我却在一旁浑然不觉。
“那天我心情不好,不想回去,就跟经理多要了一个晚班,晚班时我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我就打电话给房东,请他帮忙看看,结果等房东过去,还是晚了。原本那个时候,我早该到家了。”
这是不可原谅的,阿俊的妈妈这样看着我。
这是不可原谅的,我知道。
我就这样告辞了,我想她大概真的会恨我一辈子了,真的是不欢而散。然而阿俊的妈妈也真的是一位端庄得体的女人,直到最后,她也没说出一句指责我的话。
同样,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能够接受这个现实,她的儿子作为一名同性恋者而自杀,作为她儿子的同性/爱人,作为我们这样一群人,会不会被她永远的憎恨下去。
这些事情似乎与我有关,又似乎与我无关了,我离开那里,似乎也就再也没有了思考下去的必要。
我该回到我的生活了,就像三年前那样,就像还没有遇到阿俊以前那样。
我回到南京,回到咖啡馆,身边又围绕着熟悉的同事,以及陌生的走马灯似的客人,我拖地端盘子例行开会,拿工资花工资,晚上回到我和阿俊共同生活过三年的家,这儿死过人,房东感到头疼,或许希望我永远租下去。
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我没有告诉阿俊的妈妈,我想我永远都不会说了。
半年前,就在阿俊情绪越来越低落时,他开始酗酒,并且滥/交,像阿俊这样恪守的人居然会做出这种事,令我很吃惊,也很难过,我想也许是跟一个人在一起太久都会腻的,他只是想暂时离开我去放松一下自己,他知道我都看在眼里,只不过我们两都尽量避免正面冲突,我想我们还是希望在一起。
所以我才会向经理要夜班,不是一天,而是天天,从早晨八点干到深夜一点,回家后我便能倒头就睡,不用在乎阿俊在不在,或者在哪里。
但我总是会在夜班开始时打个电话给阿俊,确保他没有醉倒在路边。
只有那天,阿俊没有接电话。
后来我不知道我是如何从医院回到家的。家里收拾过,一定是阿俊收拾得,很干净,只有床上有阿俊身体压出的痕迹,还有几片药,连封遗书都没有,他就走了。
害我没日没夜地思考他自杀的原因。
而我现在所过的生活,又仿佛处于某种奇怪的状态,就好像当年我孤身来到这座城市,机械地工作,我没有等候阿俊,阿俊却来了,现在依旧那样工作着,没有等待阿俊,还是说我希望能那样等待他,虽然阿俊再也不会来了。
一个月后,是的,仅仅一个月。
我正站在吧台后核对帐目,大门的门铃响了,我喊了声欢迎光临,抬起头,然后我就呆住了。
那个人推开玻璃门走进来,个子高高的,帽子压得很低,风尘仆仆的,提着大大的行李箱。
他简直就是阿俊。
我傻愣着,还是同事上前招呼,那个人转身时的步伐,他下撇的嘴角,就像阿俊的身影一下冲进了我的脑海里。
同事回来,小心翼翼地碰碰我,说:“哎,你看那个人,像不像……”
我的同事不少都见过阿俊,连他们都说像,那一定不是我的错觉。
连那坐姿,翻菜单的手势,那握茶杯的姿势,相似得惊人。我不敢多看,埋着头,心都提上了嗓子眼,老天爷该不是耍我吧,我浑身冒汗。
那个人坐了一会儿,只喝了杯茶,就要结账走了。
同事使劲推我,说像,实在是太像了,声音都像,你得赶紧过去,过去要个电话什么的也成,人家都快出大门了。
我想我去认识他能干什么,难不成还求爱,这也太不可理喻了。
我想起了阿俊的妈妈,要是阿俊的妈妈知道他儿子仅仅过世一个月,同居三年的恋人就跑去找别人搭讪,她一定会对我们这类人感到由衷的厌恶吧。
不过,我还是在同事的推搡下,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那个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望着我,突然定住了。
啊,可真像,真像三年前阿俊第一次在这门口找到我。
那一瞬间,我竟然也不知怎么搞的,仿佛是被回忆牵扯着,快步朝那人走去,走到他面前脱口而出:“你很像我前一个男朋友,能跟你要电话吗?”
他放下行李,摘下帽子,我立刻注意到了那双眼睛,眼睛就像阿俊一样深深的,看起来烦恼又很深邃,以及他两鬓竟有一丝丝的银发,他不是阿俊,他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后的阿俊回来看我了。
还没等反应过来,我就被打了,狠狠打在下/身,疼得我一头栽倒在地上。我听见那个人发疯般地大吼:“就是你!总算找着你了!就是你害了我儿子!”
我一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可是却来不及做任何事了,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东西揍的我,我听到自己头部一下一下撕裂的声音,两耳嗡鸣,我知道他还在骂,听不清他在骂什么,我努力用双手护住头部,背部开始疼,最后致命一击是在脚踝,他一下把我的脚踝踩拧了,我晕了过去。
之后发生的事,我就一点不清楚了,我连警车的声音都没听到。
据说这个男人揍了我足足十分钟,同事全吓傻了,幸好警局离得近,不然我肯定要致残,那血啊一直流到了台阶底下,店里当天只好停止营业。
来医院探望我的同事是这么说的,可能还做了夸张。
我只是有点脑震荡,后脑勺和手臂缝了几针,脚腕子上裹了石膏,破了点财,也没什么,年轻,说补就能补回来。
那个男人在警局里,问他为什么打人,他一句话不说。这种事情,换谁也不会说。
我一醒就跟警察解释这完全误会一场,撤回了起诉,毕竟,对方是阿俊的父亲,他这么生气,宰了我也不为过。
躺在病床上我又觉得自己真是十分的傻缺,阿俊的父亲当然会来找我,多少他也会了解一些阿俊生前的事,他肯定看过了我们的照片,我居然还傻兮兮地跑上去跟人搭话,还是那种话,我真想抽自己。
在医院里躺到了第五天,该来看我的人都来过了,现在我只能安安静静呆着,直到探病时间的尾声。
病房门被撞开了,医院里不会有人这样,我艰难地扭过头,阿俊的父亲正站在门口,原来他还没离开南京,他的目光扫视了一遍病房,最终落在我的身上。
我一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这下糟了,他一步步,像一头怒气冲冲的狮子朝我走来,我没法挪动,甚至忘了按铃,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他一定会杀了我。
我是真害怕了,他站在我床边狠狠地说:“我已经通知他妈妈了,等他妈妈来,我看你怎么跟她说!”
他高高举起他的拳头,落在我身上,同病房立刻有人按了铃。
然后很巧的,医生和阿俊的妈妈,竟同时赶到了。
两个医生按住阿俊的父亲,他还想揍我,当他一看见阿俊妈妈,便指着我骂开了:“就是他,就是这小子!就是这小杂种带坏了我们的儿子,这个死同性恋,勾/引我们儿子,这个不要脸的勾/引我们儿子!这个不要脸的!”
他愤怒地大吼着,骂出一切最难听的话,他挣扎着脸开始变得通红,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阿俊妈妈的眼里也充满了泪水,她一定是匆匆赶来的,她以前打理得服服帖帖的头发都有些散乱,她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盯着她从前的丈夫,看着他暴跳如雷。
当他喊着“死人渣!死同性恋!人渣!不配活着,垃圾都不如!”
她上前一步,抬起手,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了那个男人的脸上。
“我不许你这样说我们儿子!”
那个男人愣住了,我也愣住了,然后一霎那,我鼻子好酸,好想哭。阿俊要是活着,该多好。
那个男人最后还是走了,佝偻的背影,一次也没有回头。
我和阿俊的妈妈,谁也没有说话。
她坐在我的床边,肩膀垂了下来,就好像一下子用完了这辈子所有的力气,这天太阳很好,很温和。她忽然低下头,双肩微微颤动着,直到泪水落在她的裙子上,我才发现她正在无声地啜泣。
阿俊死后,我第一次见她哭了。
能哭出来就好,大家不都这么说么。我努力地抬起胳膊,努力地伸向她,她眼角边的皱纹,好像又深了一些,我伸手轻轻抹去那泪水。
好啦,别哭啦,好妈妈,别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