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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三少爷的剑]酒馆记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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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残冬至,冷风如刀。名剑消沉,浪子无泪。
阿吉迎着扑面的冷风,拉紧单薄的衣裳,又走入了那家叫做‘平安’的酒馆。除了此地,他根本无处可去。
浪子无泪,只有血,而如今,他连血几乎都要冷透。
酒馆不大,地理位置也不显眼,在街巷的尽头。酒馆不过两层小楼,一层摆了横竖三排桌椅,中间摆了个火炉供暖,二层是楼梯通着的几间专供来往客商暂住的客房,格局布置十分优雅。
小店的柜台不大,却整理的十分条理干净,柜台后摆满了酒坛,竹叶青、女儿红、洋河曲、杜康、烧刀子等,每个酒坛都细细贴了标签。不难瞧出,这酒馆的老板是个及其爱酒的雅趣之人。
但酒馆老板如何,这对阿吉来说,并无区别。
他之所以想来这家酒馆,除了酒香难却之外,还因此处地处偏僻巷深,冷风吹得小些,他还不至于让自己冻死街头。
至于其他,不过随意走来,全靠缘分而已。
阿吉是个酒鬼,很穷的酒鬼。此时他身上只剩下了二十三个铜钱,这些钱,连买一坛最便宜的烧刀子都不够,可他已经在这里大醉了整整五天,喝的每一坛都是上好的绍兴花雕。
小酒馆最偏的那处杂货间,是酒馆老板好心为他留的,杂货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又冷又硬的木板床。床上到处都是他呕吐的痕迹,又脏又臭。
阿吉自身的情况并不比这张床好多少,他宿醉五日,醒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如裂。
虽然掌柜的已查人打扫干净,但总架不住他在这儿吃吃喝喝这么多日。只是恰巧这几日酒馆老板不在,他也不敢擅自做主,将人赶走罢了。
新来的小伙计实在瞧不过去,再次捏着鼻子将房间打扫干净之后,去搜了阿吉的身,不出所料,他穷的只剩一身烂衣服。
阿吉揉了揉眼睛,挣扎着想站起来,宿醉立马像针扎的一样刺入了他的骨髓。他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几日我一定喝的像条醉猫。”
掌柜的脸色不太好看,小酒馆挣的原本就是小本生意,他算了算这几日的帐,觉得阿吉若是再这样喝下去,很快就会将酒馆的酒全部喝光的。
老掌柜道:“哪里是醉猫,简直像死狗一样,整整五天,再喝下去先不说酒钱,人也要喝死了。”
阿吉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只想躺下继续睡觉。
小伙计不许,拽住他:“我们老板好心收留你,不是为了给你收尸的。”
阿吉忍着痛站前来道:“我去外面睡。”
掌柜的拦住他:“要走,就先把帐付了。”
阿吉道:“付账?”
掌柜拿了算盘,放到阿吉眼前数了数:“你这几日已经欠了我整整八十两银子的酒帐。”
阿吉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不多。”
“不多?”小伙计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八十两银子已是他好几年的工钱。“可你身上一两银子都没有!”
小伙计扬了扬拳头道:“你要是想走,要么把钱付了,要么、要么我就打断你的腿!”
阿吉把腿伸给他,道:“我没有钱,我的腿就在这里,你快点动手吧,打完了好让我快点走。”
“你、你不怕我把你打死,拉你去报官?”小伙计从未见过如此难缠之人,可他哪里打过人。
阿吉道:“随便。”
掌柜的摇摇头,指着小伙计道:“你走是走不了了,你走了他的饭碗就保不住了,你可以再美美的睡上一觉,等我们老板回来,再另行定夺。”
阿吉不回话,仰身躺倒又睡了起来。
可他刚闭上眼睛,却听见了酒馆老板的呼喊:“福伯,阿贵,我回来了,快来帮忙。”
“老板回来了!”小伙计高兴地赶忙跑出去迎接。
掌柜瞧着阿吉叹了口气:“看来你是睡不成了。”
阿吉翻了个身,继续睡。
小伙计刚把老板带回来的货接过手,就开始对老板絮叨的讲起这酒鬼在这酒馆里白吃白喝的事。
老掌柜领着小老板去杂货间看阿吉,虽然他呕吐的痕迹已被小伙计打扫干净,但是还能闻到几分刺鼻的酸气。
老板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差人打断阿吉的腿,反而吩咐小伙计,要他给阿吉拿床棉被。
小伙计十分不解:“老板!我们酒馆里上好的花雕可全都被他喝完了。”
阿吉自从离家之后,遇到过很多人,对他不好的人有,可怜他的人也有,人世冷暖皆已尝遍,但他都没有放在心上过。
老板笑道:“我若想为了几坛酒打死他,当初也不会留他在这里。”
阿吉睁开眼睛,才看清楚这老板的模样。酒馆的老板很年轻,长发用发冠束起,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袍,干净利落,长得眉清目秀的倒像是个读书人。
他的眼睛很大,皮肤也很好,眼神清澈,想来心地单纯,不是个城府深厚之人。
虽然他的打扮做派都像个男人,但他的的确确是个女孩子,阿吉可以肯定。
江湖上女孩子当老板的也不少,阿吉并不奇怪,也不关心。
他想尽自己平生的记忆,发现自己确实没有见过这个人。难道他之前见过自己?阿吉从床上站起来,想快些离开此地。
老板喊住他,忍不住问:“你这么急着要走,想去哪里?”
阿吉道:“不知道。”
老板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阿吉道:“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老板喃喃道:“原来你没有家。”
小伙计拦住他:“不行,他还欠了八十两酒帐,不能让他这么便宜就走了。”
“好了,他的酒钱暂且算到我账上。”老板笑盈盈的瞧着阿吉,“天下没有白喝的酒,白吃的饭,我这里刚好有一份差事给你,五分银子一天,你肯干不干?”
阿吉道:“随便。”
老板又道:“你不问我要你去什么地方,干什么事?”
阿吉道:“随便什么事情我都干。”
他曾在妓院里做过最低贱的工作,曾经挑过粪也当过马夫,干什么事情都不在乎。只要有口吃的,有碗酒喝,就再好不过了。
“我这酒馆虽然小,却雨淋不到风吹不着,很暖和,也有地方住。你有力气,又多少懂点酒,我店里刚好还缺一个帮我酿酒、品酒的帮工,我需要你,这工作对一个酒鬼来说,岂非再好不过。”
阿吉点点头,这工作对一个酒鬼来说,的确再好不过。
小伙计嘟着脸,不解道:“老板,你不怕他把我们酒馆的酒全都喝光了!”
老板轻轻敲了敲小伙计的脑袋,笑道:“我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酒。阿贵,以后你和这位、这位兄弟一起住,一同共事,可要好好照顾他。”
“哎呀老板,你敲我脑袋敲的都不长个啦。”小伙计虽然面上有些凶,但他其实不过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虽然他自己来酒馆的时间不长,但对于阿吉来说,也算是老人了。他毕竟还小,心里一高兴,早将阿吉欠钱的事情抛到脑后了。
小伙计笑道:“我叫阿贵,过年就整整十八岁了,你呢?”
阿吉道:“我叫阿吉,今年三十有二了。”
“三十二?!可你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小伙计惊讶之后,面上有些不开心,“原来大我这么多。”这下不能随便欺负了。
老板拍拍阿吉的肩膀笑道:“阿吉大哥,我叫丁戌,今年刚满二十四岁。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别分你我了。”
阿吉又瞧见了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清明澄澈,就像一汪清泉,未曾沾染一尘杂质。阿吉有些恍惚,这种眼神,曾在他十六岁情窦初开的时候见到过,他这一生有过多少女人,只可惜再后来便无论如何都寻不见了。
丁戌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这个年纪的她怎么还能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他是个麻烦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留下。
可是,天地虽大,除了此地,他真的还有别处可去吗。
丁戌又问他一次:“阿吉,你真的决定留下了吗。”
阿吉道:“你叫我留下,我就留下。”
“你年纪不大,本就应该工作养活自己。”
老掌柜突然插嘴道:“喂喂喂,你们几个,在我一个老人家面前讨论年纪,是要讨打是不是。”
福伯是酒馆里的掌柜,他是年纪最大的,他是看着丁戌一年年长大的,对她的决定,福伯一向支持。何况,丁戌的眼光一向很好,他也觉得,阿吉一定不是普普通通的酒鬼。只是这世道艰难,有谁没有遇到困难的时候呢。
不管他是为何消沉落拓,又有怎样解不开的心结,忘不了的伤心往事,在这里,至少他会活的很快乐。
一个人,无论他是要竭尽全力去追求名利,还是要竭尽全力去摆脱名利,只要他活的开心,无愧于天地,这便足够了。
“知道了福伯!”丁戌笑道,“福伯,麻烦您带阿吉去客房泡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给他去准备些饭菜,让他好好休息休息,明日起,他可要陪我去酒厂干活了。”
“阿贵,我舟车劳顿,需要休息一下午,你待会儿去把我车上带回来的药材给隔壁姓王的小混蛋送去。要不是因为他,我路上何至于耽搁这么多时日。”
“老板!我说你去这么久才回来,原来是和他一去出去了。”说起隔壁的王公子,阿贵脸上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您最好离他远一点,别被他个带坏了,上次、上次我去他那儿抓药,还瞧见他把、把飘香院的姑娘带到铺子里呢。”
“他就那副德行,阿吉这个酒鬼都比那个小色鬼强,你当我乐意看见他。”
小酒馆旁边开了一家药店,和旁边药店一起开着的是家棺材铺,原本极其晦气,但药店的老板却偏偏要他开了下去,因为这家棺材铺原本就是药店老板一起开的。
如果你瞧得仔细,不难发现,整条巷子除了这家小酒馆之外,全都挂着王森记的牌子。
冷风呼啸,不知吹得什么东西‘哐当’作响。阿吉洗完澡,站在窗户旁远远望向巷子的尽头,不知哪里传来一曲笛音,婉转悠扬,相思之中透出几分哀鸣,裹着冷透的凉风,渐渐飘远。
这小小的巷子之内真的想看起来这样平静安详吗,丁老板的这家小酒馆就真的能一直安全吗,没有人知道。
阿吉也不知道。
但他一想到丁姑娘的那双眼睛,便明白她之所以给自己的小酒馆起名叫‘平安’,定是想来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平安一生。
平安平安,多少人这在一生在世不过求得这‘平安’二字而已。
阿吉关上二楼客房的窗户,又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个有和丁戌一样清明澄澈眼神的姑娘,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回忆,他几乎将他所有的爱都留在了那个年纪。
只可惜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那种感觉,不知何时能再被拾起。
阿吉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颤动,他裹紧了棉被,这一刻他竟觉得很满足。
名剑消沉,浪子无泪,还好,血还未冷透。
明天,大概会是个好天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