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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醉言 ...

  •   之前话说的好生硬气,到最后待得玄凌站到摄政王府门口时真恨不得狠狠掴自己一个耳光。门房又来阻拦,可这一次玄凌本就是乘着酒兴跑了来,此时酒醒已经觉得无地自容,然后加倍恼羞成怒,又哪里会像上一次那样好打发?

      瞅着跪伏于地的两名门房,玄凌火气上来一脚踹翻一个,然后大袖一甩,气势汹汹的就冲进去了——天知道,上一次他就想这么干了,只是青天白日之下那点子诡异的小自尊犹在,自持身份不肯坏了自己优雅形象罢了。

      那两门房虽说是门房,可却是摄政王府的门房,平日里对上外头来拜会的各路人马人家那可真不知道有多大爷,都惯是养尊处优的,而玄凌的身手好歹也练过那么几年,此时盛怒之下的一脚踹在心口,真真够二人吃一壶。然饶是疼的窝在地上,二人也不敢“唉哟”出声,还要看着那位刚刚耍横过去的全天下、最金贵不过的小爷的背影,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尽忠职守。只是想着此君身份,再回忆一下上次这位爷临走时撂下的那冷然的小眼神儿,就怎么也没力气再爬起来了。

      这时候阴影里倒突然悄无声息的走出来一人,一袭灰衣,花白头发,佝偻着腰,手里托一云竹的盆栽,怎么看都是一颐养天年的老人家。然而这人一抬脸,饶是早就见过了的二门房也不由得把眼神避了避——实在太骇人。紫红虬结的疤痕占去了这张脸孔的绝大部分,偏隐约还可见疤痕间细嫩的粉色新肉,再映衬着他背后沉沉的夜色,真教人想喊一声见鬼。

      灰衣老人神色语气俱是淡淡的,吩咐下去,“由他去吧,你二人不必管,呵,也管不起。回头去账房处一人支十两银子,找大夫看看。”而后便又如他来时一般慢悠悠无甚声响的走了。

      两个门房都不由得长出一口气,既是庆幸自己不必再担什么干系,也有终于不用再看灰衣人那张面孔的关系。只是私底下对那张脸再如何猜度恐惧,谁也不敢在灰衣人面前不敬,不仅因为灰衣人是府里的总管事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也因为王爷对灰衣管事的倚重信赖远超寻常意义上的主仆。那灰衣人神秘的很,连名字也无,有传言说灰衣人是王爷的旧时部将,如今退下来甘为忠仆继续追随旧主,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谁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门房看着那灰色的身影远远地隐没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霎时间仿佛真的看到一抹从沙场上干戈中归来的孤魂,正缓缓的扭曲融化被风吹散了。他不由打了个颤儿。

      而另一头玄凌乍一看见那不知何时绕至自己面前的灰衣老仆,也是吃了一大吓,退了两步才算是镇定下来,眉头却皱的死紧。还不待玄凌问话,灰衣人便很知趣的行礼,顺便埋下自己那一张可怖的面孔,随后歉然告罪道,“王府总管灰衣参见陛下。臣形容不堪,污了陛下尊眼,实在罪该万死。容臣缙越,眼下正是夜里寒露沾衣的时辰,陛下不妨先移驾正厅,臣再去通报王爷,如何?”

      玄凌却并不觉得这个提议好,“不必了,你只管老实告诉朕,皇叔在哪里便是。朕有手有脚,自己能寻他!”

      灰衣老仆似有些为难,踌躇不语。见状玄凌便又觉得头痛起来,也不知是酒醉了后被夜风吹得,还是太过恼怒烧上了头,一张有些苍白的面孔顿时更加苍白,白的有些凛冽,眉眼都仿佛是墨笔画上去的,两片薄唇也失了血色。那张嘴吐出的话也是冷冰冰木喳喳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怎么了,竟还有我问不得的话,我去不得的地方?”

      灰衣人苦笑下,这可真是强盗逻辑。无论放在哪里擅闯民宅那都是没理的,可偏偏顶着个皇帝的名头便敢横冲直撞了。他想着要不要从辈分上说事儿,又一想,呵,天地君亲师,天上地下皇帝那就是名义上的老大,这小皇帝只要脑子还没被酒泡糊涂,总有话来堵自己,多嘴又是何必。其实他现在便是硬把小皇帝赶出去,回头小皇帝也不至于敢如何算账,只是……看看眼前一身酒气的少年,再想想书房里那个拿酒当白水喝的混账,灰衣人也有些不耐烦,心说反正天底下的道理都站在他们周家人那边去了,他们周家人就没有没理的时候,一个两个的都是这德行,干脆把他俩弄一块儿去算了,最好都喝醉了,世界也就清净了。

      当下老老实实指路——诶,书房您知道怎么走吧,也对,您都是常客了。

      把盆栽又搬起来,灰衣人慢慢悠悠去摆弄他的花草了。

      玄凌去到书房时,视线穿过半掩门扉,便看见周奕菏正自斟自饮的好不惬意。他双目微眯一片迷离,嘴角弯出一点捉摸不定的笑意,下颌略抬,身子微侧,十分散漫。

      玄凌伸手推门。

      周奕菏便懒洋洋招呼他,神态自若,言语带笑,仿佛旧友重逢,真真似春风化雨,无声滋润。玄凌迈步的脚一顿,然后收回,斜倚门边,眉梢一挑,眼带惊奇——只这一声,玄凌便知,这人是醉了。即使清醒的人也未必及他仪态端方、容止清雅。

      因为周奕菏唤的是,“皇兄。”

      玄凌并不觉得自己与先皇有何相像,若说起来,他模样倒像母亲多一些,尤其幼时。琳妃本就是锋锐刚硬倒有些咄咄逼人的美貌,好在一双桃花眼不笑时多情妩媚,笑起时弯弯无害,才不至于让人觉得冷漠高傲。这样一张脸长在男人又或者女人身上都是很合适的,而彼时尤云英未嫁的真宁同他还有琳妃站到一处,实在一眼便能看出血脉关联。只是如今,他身量长了许多,很嫌柔和的面部轮廓也越发刚毅,倒把曾经五成的相似磨损到了三成去,而那剩下的三成也基本只在眼睛处,那张曾经莹洁漂亮的小面孔如今也只能用清俊二字来形容了。

      只是像先帝么?玄凌实在找不出哪点像。

      玄凌却并不知道,他推门将入未入那一刻,上身微转,而门口光影疏落,打暗他上半边面孔,只看见那因紧抿双唇而显得愈发坚毅的颌骨线条。那侧颜几分落拓几分阴郁,而他身着先帝最喜得堇色常服,依稀仿佛故人影踪重现。

      所谓父子天性,冥冥之中总有几分相似处。这并非当事人否认或者并不知情便可以无视的。

      虽然不觉得自己与先帝相像到了可以使周奕菏错认的地步,玄凌却也并没有澄清的意思,毕竟这人酒喝高了。他并不说话,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先帝与周奕菏是如何相处的,而这种情况下又会如何应答,于是他只是沉默。他倒要看看周奕菏会同被自己害死的皇兄说些什么。

      周奕菏仍在不紧不慢的斟着酒,面上也犹带那温隽若流水的笑意。这样柔和的神情实在是玄凌所罕见的,他印象中的周奕菏不是懒散,便是疏狂,再不然跳脱轻佻,又或者讥诮冷郁……总之极少见他温和又认真模样——像个好人,像个从未曾被世界所充塞的失望与无奈消磨了青春无邪的好人,像个会爱人也被人所爱的好人。

      而不是放浪形骸随心所欲的、对一切绝望的疯子。

      玄凌也清楚,自己不是那个可以让他变成一位温和君子的那个人。

      那么是谁?

      却见周奕菏斟好两杯酒,执起其中一杯向玄凌遥遥一递,然后仿佛恍然大悟,“啊,我都忘了,皇兄如今……”言罢从容的一振手腕,那杯酒便悉数给泼到地上。

      地上铺的白玉地砖,光可鉴人,酒水渗不下去,四处漫溢。玄凌静静看着那水痕蜿蜒直到墙角,一边体味这一句话里并不掩饰的恶意。接收酒楼后,玄凌便知道他那看似一心执着风花雪月的父皇可全不似他表现出的那般对他的这最小兄弟信赖有加,至少自其创办暗卫起,梁王身后的尾巴就没断过,名为保护,实则监视的成分居多。所谓的帝王心术,这倒也不稀奇,只是他这些动作从来就未真的瞒过他的弟弟,毕竟周奕菏可连那伙暗卫的老巢都清楚地很,容许暗卫跟从怕也只是为了安皇兄的心,而在周奕菏眼里,先帝所做种种恐怕都无异于一个笑话。

      思及此,玄凌不由微微摇了摇头。他也没什么资格嘲笑先帝,他还不一样栽在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兄弟手上?

      周奕菏倒是精神了许多,眼睛都笑弯了,好似两弯月牙里盛了粼粼的流光与脉脉的清晖,任是无情也动人恰可形容一番。他玩饮一杯倒一杯的把戏似乎玩儿上了瘾,一杯一杯饮得不亦乐乎,一边似与归人叙话,殷殷连问道,“皇兄你可是已见到了那些故人,他们在地下可都还好吧?”

      “你可见到太后了?……哈,也是,她如今可不是太后了,她可向你讨香火享祭了没有,毕竟你当初可是下令连个谥号都不肯给她留的呢。”

      “啊,还有先帝,先帝见你一定欢喜得很,毕竟皇兄你可算是青出于蓝了,先帝当年也不过将兄长贬为废人罢了,你却干脆的很,全都切瓜切菜一样砍了……三皇兄当也痛快,你们斗了那许多年,终于可以再去地下继续斗了。”

      “我还记得六皇兄呢,他最可怜不过了,明明从不搀和党派之争,一向置身事外明哲保身的,结果到最后还是没保的平安,只因为他和三皇兄是同胞兄弟,哪怕关系冷得很,以你的性子却也容不得他。他可有话同你说没有?”

      “还有啊,皇兄,你可看见林将军他们全家?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最亲近了,你总带我去宫外将军府耍,林二公子教过我们功夫,林五公子是个惫懒性子,领着我往赌场跑,结果被逮着,林将军要打他,你就抱着林将军的腰不让……还有林七公子……天佑他……”周奕菏手抖得厉害,一杯酒几乎全灌进了领子里,他还无所觉。

      他稳了稳声线,俊美的面孔笑得太过,有些扭曲,他继续道,“你若见到林将军,一定要替弟弟我问好啊。你、你就同他说,十四年了,不肖弟子终于替您平了这冤仇,当年害过您的人,我都已经送下去陪您了……十四年了,哈哈,哈哈……”他有些轻佻有些讥诮的笑,然而那直勾勾盯着玄凌的双眼,却蓦然坠下两道水痕。

      玄凌皱紧眉头,“那若是琳妃没找你帮她,你还会出手么?”

      “或许……会吧,毕竟……”剩下的话语湮没在齿间杯里,已不可闻。

      玄凌继续沉默看周奕菏一杯复一杯酒入喉,直到呛到,伏在桌上咳嗽不止。他终于转身离去。

      回去的路上,他想了很多。他想了这半夜里来回折腾着开宫门回头母后会不会过问;想着回去或可问一下顾师林钰谋逆案可有内情;想着原来当年发生过这许多事而自己前世里全都一无所觉;想着父皇与他自己似乎在某种意义上完全重叠了,又似乎是完全不同的……

      而他想的最多的还是,那一刻,男人眼角陡然摇落的两行泪,灯火将他肌肤映成暖橘色,仿佛那人正置身火海,承受烈火焚灼之痛,火舌舔舐他心口,火光马上便要烧透薄薄的那个他。分明已痛无可痛。可他还在笑。

      玄凌终于将今天一直想做的一件事落到实处——他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你是疯了么?你在同情谁呢!!!

      他将那支火辣辣的手掌覆在眼眸,长长出了一口气。

      而摄政王府。

      灰衣老仆走进书房,看着已经醉倒在桌上的男人,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小心把自己叹的更老了。喂,叫你把他打发了,怎么你到把他领我这儿了。”

      “你没醉?”

      “啊,醉了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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