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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衣冠 ...


  •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坐在灵堂里的王宜观也愁眉不展。
      王家十几年来为守冢之户,王宜观的父亲王伯阳担任的便是这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官,连陵园令也不算,守的是已故横江将军之墓。虽则职位低微,王家仍是每年按时供奉洒扫,时而接待些来拜谒的故旧,人鬼相邻而一直相安无事。前不久王伯阳因病去世,王宜观将老父葬在宅东不远处,谁知下葬之后一连几日,竟发生了许多怪事。
      先是在深夜里听到刀兵剑戈之声,后来还杂以人声,车马声,往外寻根探源时却不知怪声从何处而来。那声音说大也不大,四邻一无所觉,说小也不小,只缠着王家人夜夜不得好眠。
      王宜观的母亲郗氏到底见过一些世面,暗暗对儿子说:“我听这声音不寻常,像是将军在练兵!”
      “母亲如何知晓?”王宜观心里发颤,已故将军要是练兵,那不是阴兵吗。
      “当年你父亲也在军中呀,他可是历过阵仗的人!不过后来战事稍减,才转了职,不在刀口上拼命了。”
      王宜观觉得母亲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今的情况俗称就是“闹鬼”,近则扰民,远则失职,还是得想法子解决才是。
      想了几日也没有头绪,演兵声只增不减,王宜观头疼无比,只差没请人来做法事了。然而就在仲春的一个夜晚,去世的父亲竟来托梦了。
      父亲看起来比生前病重时还要憔悴几分,好像也是整宿睡不着似的,脸上还有掩不住的惊恐之色:
      “我儿啊,你可要救为父一命啊!”
      王宜观大惊,忙问道是怎么回事。
      “那横江将军,自从我下去之后,天天晚上来拍我的门,要我替他办事,若不从命大军就在门外相候!”王伯阳几乎声泪俱下,控诉着某个磨刀霍霍威胁他的人的不良行径。
      “这……父亲”,王宜观心想这不可能是真的,“那下面哪有什么其他人,说军队那都是吓唬人的吧,将军到底想干什么啊?”
      “他要我叫人启开棺木,另立衣冠冢。”
      “什么?!”
      “他还说已经相中了风水宝地,要移到夏口翼寄山南,说不须惊动他人,只须暗中进行即可……”
      王宜观觉得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横江将军怎会提出这种要求,这岂非相当于自戮其尸?他有些讷讷地道:“这……入土为安,我怎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王伯阳可顾不得这许多,他抽了抽鼻子,一抹那不存在的眼泪,道:“将军的威严我是见过的,他的命令不敢不从!我儿你可务必要助为父啊,否则家门必有血光……”
      话还没说完,王宜观就从梦里惊醒了。
      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回想梦中情景只觉心惊,他接替父亲做守冢人,自小是知道鬼神的规矩的。托梦者往往必有所示,况且还是如此亲近之人,又刚下葬不久,这绝不可能是自己臆想,也许父亲在地下真的遭遇了什么困难。
      然而,出于谨慎的考虑,他并没有照父亲的话去启死人棺木,毕竟不能仅仅因为一个梦就去做这大不敬的事情。他还心存侥幸地想,也许再拖个几日,等那横江将军闹够了,就会回去安睡了。
      不料,那闹鬼的主丝毫没有善了的意思,托梦之夜的三天后,王家供奉神主的灵座上竟出现了一大滩血迹!台上垫的褥子浸得透湿,呈现出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王宜观吓了一跳,登时冒了一身的冷汗,父亲所说的“血光”难不成真要应验了?
      王宜观心中担忧,在房中坐卧至半夜,最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刚一入梦,父亲又出现了。这回老先生捂着脑袋哀哀呻吟:“我儿哟,你怎不听为父的话啊?害的我昨晚被将军拿刀头追着打……呜呜呜,到死也不得安生,真是作孽啊……”
      “父亲,不是孩儿忤逆,”王宜观见了这般惨状,心中骇然,他想了想道:“若横江将军真想移冢,不若我先通报上头,再取些正式衣冠……”但他又为难起来,如此离奇之事谁会信呐?
      “将军说不要通报!不须劳动他人!他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哎哟痛死我了,我儿啊别想那么多了,再犹豫几天为父可就戮而重戮,死而重死了!”
      王伯阳哀哭而去,只留下儿子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只能按将军所说暗中行动了。王宜观安慰自己,只是取些衣物立冢,并不移动尸身,这总不算是大过吧。他没有叫上任何人,只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偷偷地下墓道里去。
      随葬品并不多,相比于墓主的身份而言可称得上是寒酸了,王宜观提着灯盏摸索着,心里只想快点出去,离开这个阴森的鬼地方,于是便快快捡齐了一套衣冠,正犹豫着要不要带些什么配件,脚下忽然踩到一个长条形的硬东西,他不自觉抖了抖,拿灯照近一看,却是一柄寒光冽冽的大刀,刀环上隐隐沾着些暗色的血迹,王宜观心中一动,这可不就是那凶器吗?他赶紧把刀抄起来抱在怀里,暗想这下将军再不能害我父亲了。
      好容易灰头土脸地回到家中,王宜观松了口气,这般盗墓贼的行径,若非不得已他是绝不肯做的,不过事情还只完成了一半,接下来得把东西送到夏口翼寄山南埋起来。他有些纳闷,为何要大老远地跑去那里?他找来地图细细琢磨了一通,翼寄山与黄鹄山隔江相对,而夏口城就筑在黄鹄山上,是形势险要之地,莫非这位将军故去多年还心心念念兵家之事?定要找个高山枕大江的地方好一观东南形胜?算了,大人的心思反正猜不透。
      事不宜迟,王宜观第二日便着手安排立冢之事,他让几个弟弟先去夏口探查地形,选好了地方后再亲自护送遗物过去,其中也包括那柄刀,刀环是谓当还,也许将军心中有牵念之事,要回去见什么人吧。

      转眼已进入四月暮春,天气渐渐开始热起来。折腾了一旬,王宜观终于把横江将军的新家安顿好了,衣冠冢位在翼寄山南麓,是个背山面水的好所在,登高往下一望,夏水从山前汇入长江,遥遥可以望见对岸夏口城,真正是绝佳的好江山,比起京口旧地也毫不逊色。
      沿水道顺流而下约不到三百里处,便是武昌。东望武昌,西望夏口,苍山蓊郁,大河奔流。
      四月初,两处皆言有黄龙、凤凰现世,是为罕见的吉兆,正应了前不久百官奏议即尊号之事,吴王孙权遂定于四月丙申于武昌南郊即皇帝位。
      那日天气很好,一扫连日的阴雨,阳光灿烂得仿佛天公也来庆贺。
      开国立基,自当追述先烈,进爵加赏,即日改元大赦,从此天命在身。孙权立在坛上,被那日光炫得眼目迷蒙,明晃晃的只见底下跪倒了一片,真实的面目看不清楚,眼前挥之不去的反而尽是些旧人……也不知他们此刻,是否正在天上看着自己。
      “孤非周公瑾,不帝矣!”
      “昔鲁子敬尝道此,可谓明于事势矣。”
      他先以公瑾士众属子敬,后又以子敬人马尽归子明,如今三人俱已先他而去,这些倾毕生心血为他奠基的人,此刻却不能见证他的开国大典。他多希望他们也在,他多想骄傲地告诉他们,这份无上的荣耀,非是孤一人所有。
      然而孙权最终并未多说什么,就像他的眼睛时常会忍不住湿润,却不会轻易掉下泪来。

      这日夜里,孙权自宿在武昌宫中。白天繁琐的仪式耗得人一身疲乏,孙权正想是该早些睡下还是再看会书时,忽然小黄门慌慌张张来报曰:“有人闯入宫里来,呵斥不顾,硬拦也拦不住!”
      孙权皱眉问是谁这么大胆,守卫都没有看见吗?那孩子急的要哭了,说:“他不是从宫门进来的呀,一下子就出现了,好像鬼……”
      他说到一半突然哑了嗓子,手指着跨过门槛径直走进来的那人,结结巴巴地道:“就……就是……他……”
      只见那人体貌魁奇,浑身上下惨白得好似一片冰月光,着绢巾并旧时衣冠,面目亦如旧,正双目炯炯地看着他,分明是鲁肃鲁子敬。
      孙权慢慢站起身,一摆手命旁人退下,直直地盯住来人。他嘴唇开了又合,喉头好像梗着千言万语,口中却不得一字,对视良久,才怔怔吐出一句:
      “卿从何处来?”
      这是当年他第一次与鲁肃见面时说的话,那时不过先寒暄几句,问他籍贯而已。而那时鲁子敬便语出惊人:“料汉室之末而来,图帝王之业而去。”短短席间,一见如故,随后合塌对饮,榻上献策,君择臣,臣亦择君。
      鲁肃凝视着他,缓缓道:“臣从夏口来。”
      “夏口?”
      “臣闻吾主欲加尊号于武昌,身在京口恐无缘参见,遂自迁至夏口,以得水陆之便。”即便身化为鬼,也不是完全自由无拘的,所以才要大费周章,移冢至离他更近的地方。
      “子敬……”孙权走上前,全不觉得这是个鬼魂,他握住那白惨惨的手,触感冰凉凉的,可心中却是说不出的热,眼前这人,或者说鬼,不远千里,就是为了来看自己一眼吗。他想起鲁肃说过的话,不觉轻轻叹了口气,道:“子敬可还记得当日破曹后曾言,愿孤威德加乎四海,总括九州,克成帝业,更以安车软轮征卿,始当显耳?”
      鲁肃微笑着点点头,这是他们两人共同的约定,怎么会忘记。
      “可惜孤虽建帝号,二寇犹虎视疆场,今日登至尊之位,亦未足以显卿矣。”
      “至尊言重,”鲁肃回握住孙权的手,这次他没有像平日那样狂言无忌,反而深深地看着自己的主公,眼中是比对方更加自豪的神态,道:
      “肃得遇明主之日,已自显耳。”

      后来孙权再也没有见过鲁肃的鬼魂。他命人往夏口探查可有新迁的坟墓,果然在对岸翼寄山南发现一座小小的新冢,再一问守京口墓的王家族人,才知晓事情来去。大约是子敬素来节俭,不务俗好,生前便寡于玩饰,死后丧礼亦约,于是才孤身一人,寄魂千里来参加他的登基大典。
      王宜观被召去询问横江将军墓之事时,抖得差点站不稳了,没想到并未受到什么惩罚,反而还给赏了些东西,只叫他做过便罢,不必宣扬此事。王宜观自然求之不得,领了赏便一身轻松地回家去了,心想该给将军多烧几柱香,感谢他大发慈悲。
      孙权并未在翼寄山为鲁肃重修新冢,那夜已故将相来访之事也令左右不得多言,大兴土木必非子敬所愿,便让他好好安眠吧。
      然而,许是鲁肃泉下有灵,附近的百姓们不知从何处还是听说了那座衣冠冢,纷纷登山拜祭,久而久之,翼寄山便被称为鲁山,渐渐流传开来,从此英魂遗风长驻青山,默默守望脚下大江,直至千秋百代后。

      —完—

      注1:鲁肃不愧鲁兔之称,狡兔三窟,他的墓地所在众说纷纭,一说在岳阳,一说在镇江(貌似镇江也不止一个),一说在武汉(就是本文中的衣冠冢所在),作者各种盲弄不清楚到底埋在哪儿……总之说回武汉龟山,此山古名翼寄山(也有说是叫大别山,不过某觉得这个名字容易不如前一个好听),后来因鲁肃衣冠冢之故改为鲁山(什么时候改的某不清楚,不过据我所见资料,至少在六朝时就这么叫了),至明朝再改为龟山。
      注2:夏水即汉水,改道之前从翼寄山南流过汇入长江,与之隔江相对的是黄鹄山,筑有夏口城,为武昌上游布防之地。
      注3:灵异梗来自《幽明录》,亦是众说纷纭,此书因不同辑录貌似也有不同版本,列举如下:
      (1)孙权病,巫启云:“有鬼着绢巾,似是故将相,呵叱初不顾,径进入宫。”其夜,权见鲁肃来,衣巾悉如其言。
      (2)王伯阳家在京口,宅东有大冢,相传云是鲁肃墓。伯阳妇,郗鉴兄女也,丧亡,王平其冢以葬。后数年,伯阳白日在厅事,忽见一贵人,乘平肩舆,与侍从数百人,马皆浴铁。径来坐,谓伯阳曰:“我是鲁子敬,安冢在此二百许年。君何故毁坏吾冢?”因顾左右:“何不举手!”左右牵伯阳下床,乃以刀环击之数百而去。登时绝死。良久复苏,被击处皆发疽溃,寻便死。
      (3)一说王伯阳亡,其子营墓,得一漆棺,移至南冈。夜梦肃怒云:“当杀汝父。”寻,复梦见伯阳云:“鲁肃与吾争墓,若不如我不复得还。”后于灵座褥上见血数升,疑鲁肃之故也。墓今在长广桥东一里。
      鬼故事什么到底可信到什么程度嘛……某查了一下,郗鉴兄女所在的年代应是东晋初,距离鲁肃逝世之日并没有两百多年,所以……咳,我就拿来乱编了,因为想写权肃相见,所以把王伯阳改作了守墓人(子明有三百户守冢呢我就不信子敬木有!),让他代鲁肃传话,制造狡兔的另一个窟,至于为什么鲁肃之鬼能与孙权直接对话而不跟王宜观(这个人是杜撰的,谐音“衣冠”、“移棺”)说话,嗯……你们懂的。
      注4:刀环,即刀头上的环,环、还同音,因此有以“刀环”为“还归”的隐语。
      注5:夏口至武昌水路的距离,我并不是很确定,算陆路直线距离的话约七十公里,而古代里计又与今日不同,文里只是略作个估计,请勿当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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