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17 ...
-
在这府里,又哪里有人顾得上你,侯门深深,多少故事……正是,谁说得清?
却说青箱送了杜窈紫之后,便思量着去寻那赖胜家的,有些话儿却要交代。不想正撞见彩霞过来,于是笑了招手道;“妹妹过来什么事儿?”彩霞见了青箱,也笑,就立在院子内与她说话:“不过我们夫人有些话儿要告了你们奶奶,于是派了我过来。又是一件事儿,明日是李国公夫人的好日子,早已是打发了人来借那屏风,我们奶奶要我问夫人一声,那琉璃蝙蝠合屏可备下了不曾?”青箱听了,微一努嘴,道:“唷,这几日通忙的了不得,又是江南来的亲戚,又是许侍郎过生,真是多少事情水声火发的。那李国公夫人要借的屏风,早已是备下了,我前儿晚上吩咐丫头自阁子上翻检出来的。你也不必去问了,我自安排了手脚妥当的人去送。倒是你家夫人有什麽正经事情,趁着这会子快点回,再晚,便要用膳了,膳后便午睡一会,停下子,那些仆妇们来禀报事儿,你哪里还有时间去回话去?”
彩霞听了就是一笑,又拉了青箱的手,低声附耳道,“有个事儿与你说一声。”青箱却避开,半恼道:“说便是了,做什么拉扯着?”说完,抚着鬓角斜塞的一枝翠花,又是噗嗤一笑。她这一笑,那彩霞却蹙了眉,恼道:“有事求你,可别摆架子。”说罢,又道:“我姨妈的那个儿子你是知道的,现在正在卿少爷手下当差,苦恼儿的,只说是那少爷脾性儿比她娘还难缠些,故此求了我要我替他再找个好些的差事。你瞅着——可安排的了?”青箱听了这话,沉凝半响,方缓缓的道:“依着我说,却别。那卿少爷,当真是——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我们奶奶也不愿搭理他们的。再者,若是求了我们奶奶,反倒不如求了你自个的正主子,才是正经事儿。”彩霞听了此话,冷笑道:“我打量着我们自小也是老太太处一块儿长大的,故此来求了你,你若是不愿理会,也罢,我自求了我们奶奶去。”
青箱自知她从来拗脾性,见她如此,忙道:“好妹妹,是你说的,我们自小儿一块,我若是能帮你,岂有不帮的?只是我打量着你那兄弟,只怕必定想谋到小侯爷身边,可是不是?”彩霞笑道:“我便知道你是伶俐人,既这么说,你就帮我这一次。我们奶奶从来不管这些琐碎事,我便是求了也无用处。好姐姐,你帮我这一次。”青箱想了一刻,方道:“你不知道,大家都打量着小侯爷处是个好差事,我却冷眼瞅着呢,那竟是个火坑儿。”彩霞惊道:“你怎么如此说?”问完便又想到适才夫人的话,不由地压低了声道:“我也有件事情与你说,你过来。”说罢就扯着青箱走自廊下,低低将那夫人要查勘小侯爷屋内丫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了青箱。说罢,又低声道:“我自来与春纤交好,少不得也要告她一声的。”青箱听了,又是踌躇半响,才道:“我只道这事也没这么快发作,却不想——”随即又低声道:“你可别掺和这趟子浑水,你求我的事儿,也别急,我慢慢替你找个机会回了上面再说。”
彩霞听了此话,心里却一阵忐忑,又道:“穿青衣,抱黑柱。虽说是我们做奴才的,最好谨言慎行的,内言不出外言不如,但只是——想当日我们几个在老太太屋里的时候,你一个,我一个,还有春纤、鸳鸯,替另还有死了的秋嫆,我们再要好不过,虽则是后来老太太将你给了谢夫人,将我给了太太,又是春纤、鸳鸯给了小侯爷,然则当日你年纪最大,最是照拂我们不过的,而今你却忍心春纤她——我们都是做奴才的,好歹也自己顾惜顾惜我们自个儿。”说到这里,不禁的眼圈儿红了。青箱叹道:“傻丫头,若是能帮,我岂不帮她们?你放心,今儿早上我遇见鸳鸯,早是暗暗以言语规劝了她的。她自来心思妥密,比起春纤不知强了多少,我告诉了她,她岂有不告诉春纤的?你只顾放了心去会我们夫人。一切有我呢。”说完,又掏出腋下塞着的手绢儿,递给了那彩霞,一壁道:“快擦擦眼儿,揉得忒红红的,见了主子又像是什么样儿?”话说完了,就笑着:“我也还有事儿,那赖大娘在左厢房里等着我呢。你快些去回话,等空了我上你那屋里闲话去。”彩霞接了帕子,只顾揉着眼儿,听了她如此说,也笑道:“你既然已经和鸳鸯打了招呼,那便好。”于是还了帕子便往谢夫人屋里走去,青箱虽则有事,却也不知怎地,倒停下了,立在院内那桂子树下,时已深秋,那脉脉的桂花香气,竟也凝结起了一般,青箱立在那浓的香气里,只是望着彩霞进了屋,才摇摇头儿,低低叹息了一声,方转身去了左厢房。
秋容老尽芙蓉院,桂子虽好,也快凋了,那浓郁的透不开的香气,只顾着凝结起来,在这寒意泠泠的秋风里,凝结成固态的香冷,而那些前尘往事,一切都是过去了。也是很多年后,柳逸方才知道,这世间,原当真是有些事,有些人,无法挽回。挽住秋光不许谢。怎么能?
而此刻,他不过是笑意散漫,站在院中,那一枝龙泉,剑如秋水,剑出惊虹,在秋色里,就是宝光明灭,就是错采镂金,他手腕一抖,剑起,人影飘然,身上所着的衣裳,是淡秋香色的,一如秋色。也便是隔着这秋香色的柔软中,人与剑影,一招一招的舞下去.倏然间,或剑柄轻起,剑尖下指,随后抖出一串剑花,正是有如提壶斟酒,却为一招“清斟淡酌”,随后又是自“抚琴按萧”转“松下对弈”,恍然间“池边调鹤”,不妨里疾如闪电的又是明光倏然,“分花拂柳”里“冷月淡淡夜窥人”。剑影裹着人影,在院子里挥洒;那院子里的桂子梧桐,虽然依旧郁郁,然则香冷也被剑气搅起,凌凌乱乱的铺陈一天,梧桐叶落,纷纷离离,不知多少秋声,只在梧桐一枝上。
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在剑舞中,他脸上朗笑如画,风神流转,那剑尖一点烂漫之光,正自葳蕤风华回旋;廊下,春纤裹着提前翻检出来的莲花纹秋香色薄披风儿,披风下,亦是一件缠枝青番莲凹纹的缎子衣裳,衣襟为剑风微荡起,她不由笑着按头,嗳哟道:“这怪冷的,别闹了。”柳逸一笑道:“你回去罢。别才好了些,又在这风口上。”口中说着,手上依旧不停。春纤叹道:“好好儿陪着我屋子里说会话罢,何苦又……”话尚且未说完,便低低一阵咳,那脸上涨起病态的红晕,嫣红如酒。
他一回首见此,心头就是一刬,于是抛了剑儿,便直直的朝着春纤走过去,口里笑道:“你这作死的小丫头,还只是站着这风口上,才用了药好些。”春纤一边低头裹着披风,一边咳着,良久才道一声,“正是了,我也要回去,不过出来透气罢了。”柳逸笑着,倚近,伸手触了触她手,他恰才练剑,手上暖融融的,触着她指尖,倒觉得她手上温度也并不低,于是一笑,道:“还好,暖着。”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真真是菩萨保佑。若你病着不好,岂不是我的罪过。”春纤听了此话,不由笑,斜着眼儿望着他,嗔道:“你何时又信起佛来?”又瞅着他练了剑,那一张玉颜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子,不由得取了袖内笼着的一方帕子出来,玉锁方胜纹洁白四川绫帕子,细细替他拭汗。柳逸也随即凑了脸儿过去,两人正对着脸,望着。柳逸但觉那午后的阳光,淼淼地一波一波荡过,只照着她肌肤明艳如水,那颊上红晕淡淡,又如碧桃花般,一如往昔,不由得痴了。半响那春纤才扭了头过去,低咳着,叹道:“你去换件衣裳罢,只怕身上也是汗,若是凉着了,不好。”说罢,又是手儿轻轻推他,全无力道。柳逸心里一荡,接过她手上的帕儿,揣在手心里,但觉着那帕子柔柔软软,于是塞在自己袖里,将自己一方素色帕子取了出来,递在春纤手中。春纤见他换了帕子,又不言语,顿时脸上又滚滚地泛起红来,欲接不接的,愣着半响,口里便是嗳的一声,扭身便走。
柳逸也不在意,又笑了半响,才将两条帕子一并塞在袖子里,人望着院内,顿时想起昔日之事来,还正是他十四岁的时候,那一日午后,也是这样一般的,他站在碧桃树下,正自舞剑,却见了柳嬷嬷领着春纤过来,说是老太太买了这丫鬟儿,又见了她伶俐,于是吩咐在自己屋里服侍。这么一来,这么一来就是五年。这五年里又生了多少事儿?记得有一年冬天,她打破了自己最心爱的一个玛瑙杯,于是撵了她出去,又是那一年正月里,自己都是心魂不定的,做什么也没有个落脚处,于是又接了她回来,那一日她回来的时刻,正是下了极大的雪,雪累累的,齑粉细盐一般撒着,铺天盖地的,自己心急火燎地跑了出屋子,见了她,倒像是拾了奇珍异宝一般,只顾渥着她的手儿,而她也是笑着,脸上如今日一般,又是羞怯又是缠绵的神色,颊上也是如此,透着胭脂一般,红艳艳的可人。也是,那些传奇脚本里,是何处见了,相看俨然?而那些所谓的两情相悦,也不过如此吧。是了,也不过如此吧,若与她一生一世就这么在一起,当真好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他低低的叹息一声,喜悦不胜一般,那院内的梧桐依旧郁郁瑟瑟,然则,只有一枝梧叶,却又哪里盛得起秋声满盈藉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