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蜉蝣(九) ...

  •   那一日的交谈他们默契的都没有再提起,将一切都心照不宣的回归到无事发生过的状态。太守府里奇怪的凝滞气氛一夜之间被打破,坚冰融解,令下人也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孟筠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对穆旬的态度比之前更加亲热了不少。他既然已经掌握了这位深不可测的老师的底细,也就不需要刻意去和他争个高下,毕竟他已经赢了,而赢家应当给予输掉的对手一点尊重。何况对外他已经初步控制了辽西,在这片势力盘根错节的土地上撕开一道口子,稳稳地站住了脚跟,这一切都令他感到一种强大的自信。

      在这之前,他一直是那个自卑又自负的孩子,而在彻底掌控了穆旬之后,童年的阴影终于可以从他身上彻底的脱离出去。他一直确信自己生来是天之骄子,是与众不同的人物,现在这一切都得到了证实。毕竟——穆旬这样玄妙的方外之人,不是照样被他捕捉到笼中,任他驱驰了吗?

      他的好心情持续高涨,直到周云山来的那一天。

       

      这位当世大儒的到来,在辽西也足以称得上是一件轰动的事,比起孟筠当初的上任的声势甚至更大。因为关心孟筠到来的人大多是官场上的人,以及一些待价而沽的隐士与士子,但是周云山不同,他的许多故事早就成为街头巷尾的传奇故事,在市井中人口中津津乐道。

      他个性方直,品行清白,还有煊赫的声势名誉,这样的一个人,本该高坐云端,但他却是难得的关心民生疾苦的人。许多亦真亦假的小故事打着他的名声在说书人口中流传,直将他这样一个身无一官半职的人塑造成了一位才智如鬼似神的青天大老爷。

      对此孟筠是不以为然的。他了解周云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让他评判,他只会用一个词——幼稚。

      然后幼稚的人却有着好运气,明明头脑不清醒,却凭着治学的方迂之气,在风雨交加的世道里顺利的活了这么多年。孟筠看不上周云山,却又羡慕他的好运气。

      世道就是这样不公平,明明将运气送给真正优秀的人,那个人就能得到他本应得到的一切。可偏偏是许多无用的人窃取了气运,心安理得的浪费着。

      他接到周云山寄来的书信,草草看完,顺手将这封信丢在一边。

      “让沿路的驿站好好接待,千万不可怠慢。”他吩咐下去,“周夫子不但是我的老师,也是当今天下,所有士子诚心拜服的大儒。辽西这个地方,好勇斗狠,文德不兴,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周夫子恐怕不会想来。”

      属吏唯唯诺诺的退下去了,大厅里顿时只留孟筠一个人还坐未动。他拈起几案上的信,在指尖翻转了几次,突然开口道:”唉,真让人烦心,周云山这么多年是白活了吗?”

      穆旬不知何时出现在背后,笑着从他手里抽走了信封。

      “让我猜一猜吧。”

      “我想这封信里恐怕不只是说他要来看你。之前玉山县的暴动内情如何,你我心中有数,周云山也不会看不出来。为了攫取控制权,你置几千人的性命于不顾,这不算什么阳谋,更与儒家经义不符。他自然看不过眼,想来是在信里训斥你了。”

      孟筠长叹一声,伸出双臂揽住了穆旬的腰,将他向自己拉近,把自己的脸都埋在他带着冷香的柔软的怀抱里。

      他闷闷的说:“这世界不就是这样吗?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如果没有我,他们也会死,而且死的毫无价值。现在他们将生命献给我,我就可以改变辽西,他们死得其所,我们各取所需,这不是很好吗?周云山这样的人,只会讲道理罢了,于实事毫无用处。就是这样的人多了,这世道才这么毫无起色。”

      穆旬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带着微妙的笑意与嘲讽:“或许吧,毕竟谁说得准你的改变对他们有没有意义呢?”

      孟筠顿时放开了手,面色难看的抬起头来。

      “无所谓了,反正我也并不真的关心这些。”穆旬知趣的转换了话题,“怎么对待周夫子,你想好了吗?”

      孟筠冷笑一声,向后靠在椅背上,用一种审视的眼光扫过穆旬。

      “如果他能像先生你这样就好了,那样我们仍旧会是模范的师徒。”他温声细语,话语里却隐藏着寒意,“先生才是那个救了我又抚养我长大的人,在我心里,没有谁会比你更重要。你现在都对我这样好,别人又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三道四呢?”

      穆旬便将手中信纸放回小几上:“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我就拭目以待。”

       

      就如他们两个预料的那样,周云山果然来势汹汹。

      周云山人脉深广,早从四面八方听闻到不少内幕,几番拼凑下来,便和真相八九不离十。他并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事实上,他已经活过这么多年,许多更骇人听闻的密辛他都知道,甚至亲身经历过无数激流漩涡。他早就知道这世间很难有一片净土,这才宁愿隐居乡野,开堂授课,也不再愿高居庙堂之上。

      他坚守着自己的本心许多年,不仅仅是独善其身,也用他的名声与坚持,尽力去守护了他所信仰的。他希望他的道义可以通过门下的弟子,代代相传下去,可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他最喜欢的学生率先肆无忌惮的做出这样的事。

      暗中指示玉山县令胡作非为,激起民变,再反戈一击,利用引起反叛的大罪处置县令,以此为引线掀起更大的风暴,血腥的清洗掉辽西的派系,最后再为了安抚战战不安的属下,将闹事的群众都以叛乱的罪名屠杀殆尽,以鲜血来奠定他的权威。这一套做法既不新颖,也不罕见,本不该在朝堂间传的几乎人尽皆知。可这件事确确实实的震惊了群臣,让他们交头接耳的惊诧着,因为做出这一切的孟筠,他实在太年轻了。

      他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应该还带着一点涉世未深的柔软与善良,却已经狠毒的超过世上绝大多数人。

       

      周云山到来的那一天,天气闷热潮湿,灰蒙蒙的笼着一层阴云。穆旬早早就接到报告,知道他该是几日到达,便提前借口巡查公务,避开去了下面的属县,只把这在云层中隐而未发的雷霆之怒甩到穆旬身上。临行前他无辜的握着穆旬的手道:“之前在京城,周夫子就对先生很尊敬,现在夫子要来,我又事务繁忙来不及接待,只能请先生替我分忧了。”

      “我在这里吃了你几粒米,你都是要从我身上讨账回来的。”穆旬笑他,又有些无奈,“好吧,谁让我现在寄人篱下呢?”

      话虽如此,周云山见到穆旬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穆旬不是他的学生,他自然不能随意以师长的身份进行训斥,但穆旬明明一直跟在孟筠的身边,却对孟筠的一切所作所为视而不见,漠视放任,这足以令周云山感到十足的不满。

      穆旬将他引到后院坐下,庭院中摆了好几盆冰,在溽热的秋季里凉风习习,令人精神振奋。他笑着吩咐下人上茶,又对周云山说:“北地贫瘠,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喝点茶吧,你一路奔波,实在是辛苦了。”

      周云山满面不耐,直接道:“把这一套虚的东西都收起来,我们既然知根知底,就都别说什么废话。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我就问你,你还记得你当初找我时说的话吗?”

      “我说我选中了这位少年,想要好好培养他,所以来请求举世闻名的周云山周大儒的帮助,让他取得足够的声望和地位。”穆旬简略的复述了一遍当初的话,又道,“我们一直配合的很好,不是吗?”

      周云山不可思议的望着他:“你觉得很好?”

      他蓦然激动起来:“穆旬,穆仙人!你是神仙,你看中的人,我以为他会是匡世救国的奇才,可是他干了什么?!他这样的人——”

      “是啊,他确实急躁又狠毒,难成大器。”穆旬不以为意的说,“他自负过头,又很愚蠢,以为只要抛弃道德就能成就大业,只要让人怕他就能控制一切。可是手段又不够,所做所为只是自以为隐秘而已,别说那些达官显贵,稍微消息灵通一点的人,拼凑一下就能猜到。”

      “自作聪明的人就是这样,他获得了什么?不稳的控制,无数的暗敌,失去大义,成为一个众人皆知的阴谋者。此刻的他仍然沾沾自喜,不知危机四伏。”穆旬轻笑了一声,“道德是很有力的,别轻易去挑战它。周夫子,你是对的,别怀疑你自己,只是他不是什么好孩子,他不愿意听。”

      “你……你……”周云山这下是真的愣住了,“那你为什么当初要选他?而且你什么都看的清清楚楚,有你的指教他也不会轻率地做出这种事!他是你一手养大的孩子,你……”

      “别干涉一个少年人的成长——”穆旬悠悠道。

      他看小炉上水雾蒸腾,便提起这一壶沸水,为周云山沏茶,“他的路要他自己走,我们当老师的责任已经尽到,就别再强求。我们已经养育了他这么多年,他却没有成为你我心中的那个人,很可惜,但我们要接受这个事实。”

      他情不自禁的感慨:“人是多么复杂的东西——”

      茶香清苦,一直苦到周云山的心底。

      他突然说:“不,不是这样的。”

      他抬头直视穆旬深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事实,但是我恐怕知道的太晚了。”

      “哦?可以让我也知道吗?”

      “这个事实,还有谁会比你更清楚?”周云山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原本锋锐尖刻的气场一瞬间全部萎靡消散,只有面上纵横的皱纹突显,让他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神仙不是人,也不能用人的善恶去区分……我本来以为,仙人总是想看见世界变得更好,他来到世间,就是为了帮助苦难众生……但我错了。”

      “但你到底想要什么呢?!还有什么是你得不到,从而非要到人世间来找寻的!”

      “更好这个词儿,本来就很模糊吧。”穆旬笑着,遮掩过这个话题,“至于我在找什么,仙人的事,凡人何必听呢?”

      周云山忽的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刚才说的话全告诉他?”

      穆旬忍不住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呓语似的。

      “你不会的。因为你对他还抱有希望。”

       

      周云山从进太守府到离开,不过只有数个时辰。他匆匆从太守府里逃出来,仿佛在躲避什么可怖的猛兽。

      门口的守卫不明所以,顿时面面相觑。等载着周云山的马车消失在街角,他们才窃窃私语的讨论起来:“哎,你说,周大儒这是怎么啦?”

      “他急着去找太守。”穆旬的声音突然从他们身边响起,把几人吓了一大跳。

      “地址是我告诉他的,怪不到你们身上。”穆旬施施然的说,“我想你们太守也很快就会回来了,不用担心受他的罚。”

      几个门卫顿时松了一口气,迭声感谢送走了他。

       

      巡查的队伍果然很快就回来了,车马浩浩荡荡,进城时引来不少百姓都驻足观看。可是坐在马车中的孟筠的心情却差得很,满腔郁气和暴躁在他的心头堆积,将他英俊明朗的面容都染上阴沉之色。

      他懒得多说,一下车便直冲到穆旬的书房里去,稀里哗啦的砸碎了一切可以砸的东西。

      穆旬不动声色的看他发泄,等他脱力坐倒,这才开口询问:“你怎么了?”

      孟筠冷笑起来,反问道:“你为什么不问问周云山为什么没和我一起回来?”

      “我想他是留在玉山县了。做过的事儿总是会有蛛丝马迹,虽然你可以口头辩解,可他自己要去当地,你又有什么办法?”穆旬颇有把握的说:“你拿他没办法,根本无可奈何,所以只能到我这里来发发脾气了。”

      “是啊。”孟筠阴沉沉的说,“为什么总有那么多自以为是的人,凭借自己的一点名声,就可以趾高气扬的对我?他以为他是谁?”

      穆旬笑而不语,又听孟筠森冷的发问:“我让先生你留在这里帮我解决他,你的做法就是把他再送到我的所在,随他任意羞辱吗?”

      “我留你在这里,就是让你和周云山说点没用的废话,来敷衍塞责的是吗!”

      被小辈这样疾言厉色的怒骂呵斥,穆旬面上的笑容却纹丝不动:“这本来也就不是我的责任。第二个愿望已经结束,第三个愿望还未开始,我只是一个借住者,可没答应你什么。你要我现在就走吗?”

      孟筠被他气得一个倒仰,差点背过气去。他磨着牙道:“好好好,我使唤不动你。我就知道,你对我绊住你一直有怨气,想要用尽一切办法折磨我。只有我傻,以为你和我之间有感情,不是纯粹的交易关系。是,我今天终于看清了!只有我!”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穆旬平静的戳穿他,“你的情绪也该发泄完了,说这种话试探我,只是想让我给你卖命,这种把戏在我面前太稚嫩了。”

      “你今天是第一次敢骂我。”穆旬说到这里,居然笑起来,“很好,想借机给我立威,逼退我的底线。别傻了,你以为你掌握了我的来历,就真的能拿我怎么样吗?”

      “你太容易自我满足了,”穆旬嘲笑他,“没有掌握怎么除掉我的方法,就已经妄想驯服我。唉,要是没有周云山给你打下名声,你怎么当得了太守?”

      孟筠被他气得胸膛起伏,根本说不出话来,看样子马上就要晕过去。穆旬懒得理他,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准备出门。

      “你等着!”孟筠终于缓过一口气,暴跳如雷的怒吼,“我没有你,照样能处理好一切!你不过是个——不过是——”
      他“不过是”了半天,终于还是颓然的把嗓子里那句辱骂憋了回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蜉蝣(九)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