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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陈钟番外:还愿 ...
听守无忧树的仙君说,今年的无忧树可能会开花。起因是近两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要和煦一些,尤其是昨年,立冬过后,松周海竟然还没有结冰,算作大战平定后几十年来的头一桩异象。那时北冥大街小巷茶余饭后都以此为谈资,也就据此推测,今年落雪前后,无忧树极可能会开花。
己亥年元宵夜时,楚君就已经许诺,要把无忧树开出的一半无忧花都贡给东境。从古至今,无忧花都是四海不可多得的灵花,是物华天宝,是灵丹妙药。得了楚君的承诺后,东境的子民翘首以盼等了十几年,结果无忧树闷葫芦似的一朵花也不曾开,甚而是东境的青龙方神和南华南司官的弟弟都成亲了,这无忧树还是哭丧个模样,打眼看去不是褐枝就是绿叶,喜不喜庆姑且不论,诚心都没有,难免败兴。
不过东境并不死心,又翘首以盼盼了十来年,终于在今年入冬后不久,迎来了无忧树将要开花的消息。
不过,他们期盼归他们,无忧树说到底还是北冥神树,开花如何,终究还是北冥的三界更为轰动。
无忧树行将开花的消息刚递到玉瑶台,陈忘就拿定主意,要在无忧树不远处的海域填一座岛,再在岛上修一座清净雅舍,待到无忧树开花时,即可带着无忧一道去赏花。他心里美滋滋地想,良辰美景,佳人在侧,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时光。
拿定主意的这天,陈忘乐得出奇,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赶回水榭见到无忧时就笑着问:“无忧,你可知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无忧自然是怔了下,遂摇摇头。但无忧树要开花的消息传得满天飞,他不会不知道,就顺着意问下去:“是和无忧树有关?”
实话说,陈忘问出话的一瞬,笑容就僵住了。他心道:哪里是和无忧树有关。
但看着无忧的脸,他生不起气,总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愠怒与喜乐本无差别,也就继续笑道:“是。是和无忧树相关。”
陈忘那时心里想,既然决心叫他“无忧”,有些话与他说,也是无妨。
自那之后,陈忘就染上了晚膳后吃酒的习惯。有时候他会醉得不省人事,有时候只是躁红着脸,每一次,都是一言不发,看到谁都是一副烦躁不已的模样。他吃的酒,是北冥名酒,叫做花醉。
陈忘心里的顾虑,无忧并非完全不知。
是了,他怎么会不知呢?他一头青丝褪去,所有的回忆都已经恢复,每日,冷冷地守在陈忘身边,有些话深埋心底,想说,也不知从何说起,甚至连该不该说,都无从考量。
冥界一事,陈忘于他确有亏欠,可他自己也并非全然的清白,自当年怀有目的来到北冥,他就不再是清明之身,而今,在楚君的册封礼宴席上,他又故伎重施,向他人泄密,他们之间,恩恩怨怨,纠缠不清。
他们就这样,每日朝夕相伴,相互依赖也互相欺骗,日复一日,新伤成旧疾,化为深深的痂。
无忧树要开花的消息传来时,正是五月初,后来又过了一个月,夏季温热的气息漫过浩瀚的松周海送至玉瑶台,无忧树还是一片翠绿,并无花前月下之景。
北冥的几个阵眼除得差不多了,前些日子楚君下令,命几位星神和仙君前往各个阵眼所在的地方降福,以求在无忧树开花之前,将这些大阵遗留下来的腌臜物早日斩草除根、消磨殆尽,省得一块心病在心头,一直碍眼。
*
今天是六月初七,玉瑶台水榭里的水花水草已经盛开得七七八八,总有千姿百媚之态,可不知为何,总觉得蔫蔫的,每每日头还没落西山,就已经率先合了花瓣,不再理会夜间月景。
陈忘一早就离开了,说是要和楚君他们商讨什么事情。今天东境大帝江廷也来了,带了好些上乘的礼,无需言明,便知道他这一趟是专门为了无忧花来的。他带了什么或者和陈忘他们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他来了,就断然是为了提醒他们,切莫忘了这无忧花有一半是属于东境的。
楚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席上并无差池,据说江廷这一趟过来还带了几位东境的舞姬,席上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别的,钟乐就不知道了。
日渐西下,弯月已至琼空,孤寂高挂,东西各有一颗星子闪烁,天色盈盈地青蓝色。
钟乐守在水榭里,在长廊美人靠上坐着。他身着浅绿色薄衫,因为日头晚了,并未簪冠,只是束了发,捧着一本人间的词话本子在看,神态怅然,不知在想什么。
实则,钟乐心里很难过。
世人常道日新月异,每一日都与往西不同,合该是崭新的一日,可他心里始终有一块积郁的结,数十年如一日地解不开。
关于他的身世,他的来历,他与陈忘之间上百年的恩恩怨怨,他不是不想说,只是,自断章台一遭至落梅坊苏醒,他如同死后新生,历经大灾大难过后,反而不知道如何言明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了。
怕只怕一切都说错,兜来转去,覆水难收。
他从一开始就是细作,注定了要亏欠陈忘。而现在,他既不想平添陈忘的伤心事,也被自己心里那点所剩不多的清明与正直要挟,有些话,真是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
而且,他们二人,如今相处勉强称得上一句举案齐眉。
自陈忘将他带离东境落梅坊,便循序善诱,直到楚君成为星神之前,算是把人连哄带骗带上了床榻。
他未踏上断章台之前,床笫之事上,陈忘对他还算温存,轻重缓急,他还能说上一两句。自从他再从落梅坊出来后,陈忘下力就变得狠了,总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有时候也会不顾及他的劝慰和求饶,有几次,弄得他几日几日地下不了床,靠着汤药过活。
无忧自认是自己隐瞒在先,有什么难言之隐,也都就此作罢。只是,要是放任陈忘这样放纵下去,长此以往,必是两败俱伤。
陈忘心里,还有难以言明的愁绪。
那是什么呢?
想着想着,钟乐倚在栏杆,手中的书滑落,落在椅子上,压住了衣衫。而他自己,借着天色渐暗,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陈忘怀里了。
夜风自水面拂来,还有凉意,顺带晚花的香气。他睁眼没多久,就闻到陈忘身上重重的酒气。
他抬眼看了下,他们是在回寝房的路上,风打铃脆,他觉得陈忘酒气散了不少,估计是没喝醉。
果不其然,耳边陈忘的声音响起:“醒了?”
“嗯。”
“我抱的不稳,再等等,一会就到寝房了。”
钟乐犹豫一番,问:“现在几时了?”
“亥时七刻。”
“这么晚了?”
“是啊,”陈忘以为他是在说自己,顿时滔滔不绝起来,“楚念卿和江图良这两个人也忒能说了,你说说看,那舞姬歌舞升平,江图良看得目不转睛也就罢了,为何楚念卿还能在旁附和?难不成为冬神披麻戴孝了几年后,他真的移情别恋了?”
钟乐没再多说什么,一笑置之。
陈忘续道:“无忧,你说说看,他对冬神,到底是真的死心塌地,用情至深,还是纯粹被骗了,如今幡然醒悟,决心要重新做人?”
无忧道:“你怎么看?”
陈忘道:“我以为,他对冬神,绝对没什么真心,那些真情实意,也都是装出来了。”
无忧不解:“为何?”
“因为,”陈忘惺忪地眨了一下眼睛,一脚迈入寝房,道,“因为断章台时,他并未拦下冬神,甚至是人都没见到,而我,我却拦下了你。”
无忧心里咯噔一下,呼吸骤停。他不安地抿了下嘴,道:“你说什么?”
陈忘把人放在床榻上,自己则埋头抱着他的腰肢,口齿不清道:“我说,无忧,我真的很想你。如果那时候我能拦住你,该有多好。”
“……”
原来是吃醉酒了,开始发梦了。
*
翌日清晨,无忧还迷迷糊糊地睡着时,就听见床边窸窣的起床声。他其实已经醒了,但故作镇定,窝在被子里装睡。
果然,等到陈忘穿戴好后,就端着热食进了寝房,一面温声细语地叫他,一面盛汤,两不耽误。
无忧扶塌而起,问:“今儿是有什么事吗?”
陈忘笑得心满意足,道:“是有一件。无忧,我以前有没有和你说过,在飞升成为方神之前,我曾在道中庭修行,后来天下大变,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去过了,昨夜做梦,梦到道中庭后院池子里的水仙开了,格外想去看看。”
无忧穿上靴子,仙侍自屏风之后现身,托着衣裳发冠走了进来,见无忧起来后,开始为其更衣。
无忧站过去,张开双臂,以便仙侍能快些为他穿上衣袍。他面对着梳妆镜,铜镜同样也对着专心致志在案几上摆放热食碗筷的陈忘,他静静地看着,良久,才道:“好。”
他也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记得第一次去道中庭,是北冥一年之中最为难得的暑夏。道中庭背倚高山,四水环抱,翠绿浓林四季常绿,是个消暑的好地方。那一年,他带着不过十余岁的陈忘,拜入道中庭,收入崔泛泛长老门下。他那时还是半仙之体,若非仙灵极佳者细究,是绝对看不出他的灵鹿之躯。
“那真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陈忘忽然没由来地说。
无忧坐在妆镜台前一愣,问:“什么?”
陈忘道:“没什么。就是想起我从前修行的琐事,太久远了,都快想起不来了。”
日子总是一日叠着一日,新的日子洗刷旧的回忆,时间越久,从前的记忆就越是褪色。他现在不回去看看,以后,怕真的想起不来了。
文人喟叹惆怅,总道“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天可怜见,北冥的暑夏如此短暂,是比阳春还要难得可贵的时节,却无人去惘然一夏一风散。北冥的夏季,总是风一阵地来了,又风一阵地走了。
*
抵达道中庭的时候,正值酉时,是炎夏里最凉爽的时辰。道中庭的长老早早就出来迎接,自门口就排了几排的人,声势也算浩大。
无忧记得,当年唐迟布阵眼一事,闹得整个道中庭到最后就没有多少完人了,尽是些傀儡。大战甫平后,楚君下令将阵眼祓除,这些盘桓于道中庭的乌烟瘴气的傀儡也大多伏诛,最后活下来的,少之又少。
而眼下,就有一位他们都很眼熟的长老,位列其中,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们,看模样,是恨不得走下来直接把人请进去。
这位长老钟乐也有印象,当年他能靠着仙君的身份带着幼年陈忘踏入道中庭,还多多仰仗了他。
这长老叫做甄述,当年钟乐以仙君的身份来到道中庭,还是他慧眼识珠,把天资聪慧的陈忘连同资质尚佳的钟乐都留在了道中庭,说起来,甄述算是他们的恩人。
换句话说,现如今道中庭早就是天翻地覆,长老和子弟都换了一大批,前尘往事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可是甄述却是历经两次道中庭劫难都活了下来的人。
甄述是见过钟乐的,不过,他没有见过化成梅花鹿留在陈忘身边的无忧。
所以,在陈忘拉着无忧走近时,甄述的表情明显一滞,活见鬼了一样,愣愣地看着无忧,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甄述长老既是无忧旧友,必然也是陈忘恩师。
他这直勾勾的视线陈忘看着实在不舒服,也不顾师徒情谊了,当即一拂袖,挡在了甄述和无忧之间,语气不满,道:“长老这是看什么呢,竟也能看得这么入神,若我记得不错,长老不是一心只向圣贤书吗?”
甄述回过神来,看看面带微笑的无忧,又看看不怀好意的陈忘,道:“额……方神殿下,属老身失礼,只是……”
陈忘眯起眼睛,语气带着些许的警示:“只是什么?”
饶是甄述再怎么直肠子,再怎么粗枝大叶,也该明白此时此景是什么寓意了。他当即改了口,客套话张口就来:“只是方神殿下大驾光临,老身实在惶恐。”
陈忘冷呵一声,道:“长老不是一向以朴实无华为名吗,怎么如今官话说的也如此驾轻就熟?”
甄述在心里抹了一把冷汗,道:“是老身真心敬仰方神殿下,见方神殿下莅临,喜不自胜。”
陈忘嘴角噙着一抹笑,道:“最好真的是这样。”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愚钝的人也该看明白了,这玄武方神与甄述不对付,原因不甚明了,但火药味挺重的,说话也是剑拔弩张,句句相逼。
陈忘依旧笑着,回身扫视了一眼众人,微微颔首,示意那些还在行礼的人都站起来。随后,他又要说些什么,被无忧给打断了。
无忧扯了扯他的衣袖,道:“殿下,我有些乏了,能否先去寝房小憩?”
他话刚出来,陈忘的笑顷刻间就在脸上漾开,与方才笑里藏刀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看着无忧,道:“一路上舟车劳顿,你也累了。也好,我随你一同去卧房。”说完,转过身看着甄述,道,“甄述长老,烦请晚些时候来后院一趟,我有话对长老说。”
甄述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道:“殿下有令,老身,不敢不来。”
陈忘道:“长老怎么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我是瞧长老德高望重,有些事情想请教请教。”
“……”甄述道,“是。”
*
戍时三刻,陈忘为榻上安睡的无忧盖好薄被,又将放着冰块的铜盆拿近了些,直至看着无忧额间不再出一丝薄汗时,这才放心离开。
后院的甄述早已恭候多时。
道中庭的后院建在湖上,过了这个湖,就是道中庭的后山。
后院沿袭的也是瑶台一贯的风格,水廊修建得亭亭蔓蔓、弯弯绕绕,走几步就能见到一亭台楼阁,水里种着各色的水生花,这时节,早就花开斗艳了。
此时,甄述就站在一处凉亭下。
甄述见老,连同胡子带眉毛,都生出了白发。身形却一点也不佝偻,依旧板正。听到又脚步声傍近时,他转过身,一见是陈忘,当即施礼,恭恭敬敬道:“方神殿下安。”
陈忘三步并作两步走,上了台阶后,就直奔着石凳,坐下之后更是摆摆手,道:“免了。坐。”
甄述起身,理理衣袖,在陈忘对面坐下。
陈忘望向周遭水灵灵的花卉,道:“许久不来道中庭,觉得也是思乡情切。瑶台的旷世奇景见多了,现在看看道中庭的水廊,觉得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甚至这水里的花,看着都比瑶台的花娇嫩上许多。”
甄述小心翼翼道:“殿下谬赞了。”
陈忘一哂,道:“今日在道中庭门前,你既然说你心中于我有敬,碰巧,这些天我总惦记着道中庭的水仙花,不如这样,你摘了几株,送到玉瑶台我住的水榭里,若是旁人问起,你就说是我命你去的。”
甄述道:“方神有令,老身必当万死不辞。”
“长老言重,说得好像送几盆花就能要了你的命一样。”
甄述松了一口气。
陈忘续道:“真要你万死不辞的时候还没到呢。”
甄述一口气又提了上来。他嗫嚅一番,看看近旁的石凳,看看石阶,也看看亭台之外的月下水景,就是不肯看陈忘。
陈忘自是瞧出了他的顾虑,便道:“你且放宽心,又不是真的让你去死。你瞧瞧你,朝令夕改,方才还义正辞严,现在倒是踌躇不前了。”
甄述连忙辩解:“老身不敢。”
陈忘道:“你说说你的顾虑。”
甄述道:“几盆水仙而已,殿下既然喜欢,要老身送这一趟也是无妨。”
陈忘微微一笑,道:“长老不会真的以为,我让你来,就是为了送几盆花那么简单吧?这水仙花开在哪里不是一样的,难不成玉瑶台的花,和道中庭的花,真就是千差万别?”
甄述道:“老身愚昧。”
陈忘哂笑一声,道:“你若是愚昧,今日就不会那样看着无忧。”
甄述心下一惊。
陈忘面色不改,道:“来之前倒是忘了你也在,早知道你还留在这里,我一早就把你打发了。”
甄述道:“老身愚昧。”
陈忘颔首,盯着甄述那张细纹遍布的脸,道:“当年我随钟无忧来道中庭,你也是知道的,你也亲眼见过他,你现在说你愚昧,是在戏耍我吗?”
甄述道:“老身不敢。”
“得了,”陈忘不耐烦道,“你若是再说一句官话,我让道中庭明日就办丧礼。”
“殿下……”甄述长吁一口气,心虚地开口:“属老身多嘴,钟无忧早在百年前就身陨断章台,为何今日……?”
“他不是无忧,”陈忘眸色发凉,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只是我从东境带来的一只梅花鹿而已。也不知道东境的那些神君到底用的什么法子,竟然让这只梅花鹿生得和无忧一般无二的模样,虽然早知道是为了对付我,可是……我找了他那么多年,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甄述道:“殿下,人死不能复生。”
“我找你来,就是为了复生无忧。”陈忘笑道,“我想问你有没有法子,既然东境能复刻出一个面貌相似的无忧,我不信北冥真就无能,拉不回无忧的亡魂来。何况,百年前冬神还想着造一个冥界出来,北冥对亡灵所归,必定是有所了解的,不然冬神不敢做出如此引人注目的事情来。”
甄述犹豫片刻,道:“可……殿下,您是知道的,凡死者,其灵必是回归四野,哪里有死而复生一说?”
“……”陈忘冷着脸道,“多年不见,不想你也如此废物了。”
甄述连忙附和:“殿下说的极是。”
陈忘乜了他一眼,道:“北冥之前是有存续亡灵的书卷的,怎地如今,到你嘴里就成人死不能复生了?”
“殿下,”甄述站起身,冲着陈忘就是深深一鞠躬,“且不论钟无忧早已身亡数年,就算是真的有复生之术,那也是阴邪之术,复生而来的人,也绝不是当年的那个钟无忧!殿下,老身以死相劝,不如就此放下,了却……”
“说得轻巧,”陈忘看也不看他,呵斥道,“我寻他寻了这么多年,为了为他复仇,我不惜自毁北冥根基,将冬神推下了断章台,你们一句两句宽慰的倒是简单,非是局中人,何感恨与愁?我既然让你去做,你只管放手去做。”
“殿下!”甄述“扑腾”一声跪倒在地,郑重道,“非是老身劝慰,只是这复生之术,本就是无稽之谈,姑且不论复生而来的究竟是人是鬼,殿下姑且无可奈何、多年苦寻无果,老身空有高龄,又岂懂此般歪门邪道之术!殿下,您并非是钟无忧一个人的殿下,而是整个北冥的玄武方神,你要牵挂的不仅仅是那个已经身陨百年的钟无忧,您更要庇护北冥的子民,庇护北冥千秋万代啊!殿下若是不听劝,老身愿以死明志,这就跳入这湖畔之中,只求殿下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陈忘定定地看着他,神色之间颇为不耐烦。他也没理会甄述那些忠言逆耳的规劝,只道:“长老言重了。道中庭日后还仰仗长老,若是长老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日后道中庭子弟问起来,这可如何是好啊?长老,地上凉,快快请起。”
甄述以为他就此罢休了,扶着石凳爬了起来。
结果,还不等他坐稳,陈忘又不死心道:“长老,其实你也知道,你是道中庭为数不多履历高的长老了,与你同出的那批人,不是被我杀了,就是被唐迟迫害了,现在你在道中庭,可是位高权重。只要长老愿意,我可以让长老在道中庭说一不二,无人敢忤逆长老。”
甄述凳子还没捂热,就又站了起来,鞠躬之后行云流畅地跪在地上,道:“殿下,老身不敢。”
陈忘烦不胜烦,道:“你除了下跪求饶还会干什么?真是和冬神一个德行。早知道你帮不上什么忙,我飞升之后,第一个就杀了你。”
甄述颤巍巍地跪在地上。
陈忘也懒得看他。他知道甄述有些话说的并无错处,可这些年,他恪守职责,无不竭力为北冥欣欣向荣而费心费力,怎地如今,一个能为他排忧解难的人都没有?
他站起身,慢步至亭下,道:“既然你帮不上什么忙,那些旧事,也就没必要多提了。无忧或许不在意,但是你,最好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老身……领命。”
陈忘摆摆手,道:“起来吧,唐唐道中庭几辈的长老,跪在地上,成何体统?”说完,扬长而去。
*
再回到寝房,已经是亥时七刻。
无忧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陈忘走近寝房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影在窗前徘徊。他快步走了进去,一进门,就去找无忧何在。
陈忘掩上门,向侧房走去。无忧正披着外袍,在灯下看着什么书卷,他走近的时候,无忧正放下茶杯。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刚醒来没多久,方才杵在窗前,也就是披上外袍而已。
目下,无忧所撑的是一处矮几,案几之下铺了软垫,延出数尺,案几相对两侧放置的有锦绣软垫,隔了几步远便是烛台,娴静雅致。
他在无忧近旁坐下,双手圈住他,并将下巴亲昵地抵在他的肩上,道:“什么时候醒的?”
无忧眼皮也不抬一下:“刚刚。”
陈忘悄悄将手绕到他的腰上,一面摸索着腰带,一面道:“在看什么?”
“没什么……”无忧昂起头,像是想推开他,为难地说,“殿下?”
“无忧,你焚香了吗?”
无忧道:“寝房里一直都燃着……殿下,你让我把书卷放好……”
“不用管它,”陈忘轻而易举地扯开无忧的外袍,伸手把桌案上的书卷尽数推倒,并将无忧按在桌前,“腰好软……”
无忧难为情地抬起头,伸手去推陈忘,小声道:“殿下,别在这里……”
陈忘半跪着,一手托起无忧的腰,一手抚摸着他的后颈。
他眯起眼睛。无忧的肤色在灯下显得温柔许多,脖颈上前夜留下的痕迹在他的微弱颤抖下更显暧昧。
他欺身而下,安抚道:“无忧,忍一忍啊……无忧,好无忧,为了我忍一忍……”
语气极尽温柔,动作却格外粗暴。
“……”
一晌贪欢过后,无忧已经累得昏昏沉沉,陈忘将他打横抱起,送到床榻上好生安顿着。
上榻之后,陈忘也没什么睡意,只静静地望着无忧的容颜,神情称得上是固执。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被褥也不盖,只横躺着,痴痴地看着无忧。直到无忧睡意朦胧之际唤了一句“殿下”后,他才有所动容。
他心下一疼,不知是感动还是什么,听了这声呼唤,他顿觉困意袭来,便扯过被褥,抱着无忧入睡了。
之所以在睡前那么执迷地看着无忧,是因为陈忘想能多看几眼,这样,或许能在梦里见到钟乐。
自断章台一事过后,陈忘时常能梦到钟乐,偶尔会梦到钟乐死状凄惨的模样,偶尔也会梦到两人朝昔相处的欢愉时光。这样的梦,到他在东境落梅坊领回这只梅花鹿后,就越发地少了。
算起来,他已经几百年没有梦到过钟乐了。
当年在知道楚君和唐迟做了一个蕉鹿梦,就是为了合力魇住他的时候,愤慨之余,他心里也隐隐有所期待。他知道什么样的梦、什么样的幻境能魇住自己,他是北冥的方神,就算再巧夺天工的如梦令在他眼中也拙劣至极,可是南华镇主同北冥镇主做出来的如梦令,难免让人想要一试,想要看看那是怎样的已臻化境。
他心有向往,也知道蕉鹿梦里有谁在等自己。
被楚君从蕉鹿梦里拉出来,陡然一见无忧站在自己眼前,真是不知今夕何夕了,还以为真是钟乐不忍他形影相吊,回来陪他来了,结果仔细一看,还是失望透顶。
人是贪心不足的。
若是那张脸是相似的,终有一天,他会希望那个人也是的。
只是如今,他却连那个人都梦不到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梦不到钟乐,他丝毫不怀疑他们之间的情意,所以有恃无恐,可梦不到钟乐的日子如同落花流水一样从他眼前婆娑着划过,他抓不住钟乐的残影,慢慢害怕起来。
如果不是真的别无他法,他也不会病急乱投医到,瞧见了甄述就想让他一试。
自从冥界一事败露,北冥元气大伤,冬神的心思也渐渐收了起来,想要造就复生之术,简直天方夜谭。
他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因为束手无策,所以他才想要将眼前这个“无忧”抱紧,哪怕是获得一点,仅仅一点慰藉,他都求之不得。
陈忘也害怕,害怕终有一日,自己会因为怎么也梦不到钟乐而忘记他,会模糊了钟乐和无忧,何况他们这么相似。如果连他都不记得钟乐了,那断章台的冤假错案,既是残害了钟乐,也是迫害了他和钟乐之间的款款深情。
或许是因为从心底里害怕和抗拒这一事实,致使陈忘几百年来,一次都没有梦到过钟乐。
明明是那样想念的人,却怎么也梦不到。
清风明月终山林过客,情离欣散许人间长留。
*
第一次见无忧,是在落梅坊。
那天日头很好,绪风和畅,万里晴空,他来东境做客,正是迷惘的找寻之际。他因为盛春的梅香去了落梅坊——梅花是凛冬时节才盛放的花,偏生那个时候,东境的一隅开着梅香。
起先,他并不打算踏足落梅坊。他知道那是湘芷月神君隐居之所,无意打搅。
驻足须臾,他抬脚正要走时,听到自落梅坊内传出两声鹿鸣,其声呦呦,莫名地吸引着他。他想起钟乐也是鹿妖,觉得这或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便抬脚踏入落梅坊。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感叹许是命运不忍他如此蹉跎,让他遇见了无忧。
他们的相遇,就印证了一句话——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陈忘记得他们第一次说话,他小心翼翼地问他叫什么名字,无忧和他说,他是没有名字的。在落梅坊,做一只仙鹿并不需要名字。
陈忘请求湘芷月让他带走无忧,湘芷月成人之美,也或许是专程等着他来,没多说什么就允了。再后来,为了让无忧觉得离开东境,同他一道回到北冥是个正确的抉择,他给了无忧名字。
而后的时光里,他和无忧还算相敬如宾。因为许久不见这张脸,他大喜过望,简直就是得意忘形。他恨不得把什么都给了无忧,甚至想拉着无忧一同坐在玄武方神的位置上。
至于他是怎么对着无忧把自己的喜爱之情诉之于口的,各种细节,他有些记不清了。他记得自己那天难得高兴,吃醉了酒,回到寝房后就拉着无忧,又是亲又是抱,吓坏了他。
无忧吓得惊慌失措,但碍于他们之间身份的悬殊,他既不动粗,也不谩骂,只是指着门让陈忘出去。
陈忘哪里肯,被呵了两声,他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糊涂事,连忙解释自己不是登徒子,自己这么做是因为喜欢他、想念他,如此云云。
那夜之后,他们虽然没有什么,关系倒是微妙地发生了变化。
不知道是不是陈忘那晚真的吓到了无忧,致使哪怕是后来他们都缠绵到了床榻上,无忧还是要喊他一句“殿下”。
他当然失落。
他不止一次地引导无忧唤他的小字,可不论他怎么恳求怎么努力,无忧始终无动于衷。
*
昨晚陈忘折腾得狠了,加上无忧始终不习惯北冥的季候,翌日一直睡到了晌午才醒过来。
陈忘带人吃了饭,之后又兴冲冲地把人拉到后院里看水仙花,一路上有说有笑,还算和谐。
更晚些时候,他把人带到后山,开始和无忧说他年少时在道中庭修仙习法的事情。
后山竹林依旧,青翠幽静,和他当年习武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日暮的斜阳为层层竹林割裂,照到人身上时,就是断断续续的,看得久了,会有些晃眼。
瞧着此时此景,陈忘难免触景生情,聊起了自己的父母。
他对无忧道:“……那年我只有五六岁,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清了。上了道中庭之后,我就很少见他们了,后来我家傍近的那座山头有只野兽发疯,把整个村子都屠了,直到最后,我都没能见上他们最后一面。过了那么多年,我再怎么想念他们,也快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了。”
“……”无忧斟酌着措辞,道,“山头闹凶兽,既然靠近道中庭,为什么没有人去安治?”
“当年赶上了水患,涝了好些年,人手都被调走了。”陈忘道,“说起来,我也是那时候觅得良机,飞升成神的。自成神之后,我活了几百年,他们也离世了几百年。”
为了应时应景,不露破绽,无忧问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蠢到没边的话:“既然是日思夜想,在道中庭时,为什么不回去看看?”
他的疑问陈忘十分受用,便殷勤地解释:“那时候我一心想要成仙,我也知道成仙不易,须得勤于学、精于武,还有心法和剑道,我每天一睁眼就是练功,并没有想到他们会遭此不测。”
身侧,无忧垂下头,像是困倦了。
他续道:“无忧,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来道中庭吗?”
无忧心里一紧,还是把话接了下去:“……为什么?”
“因为当时有个仙人说我天资过人、骨骼清奇,是个修仙习道的好苗子,就带我去了道中庭……”说着,他声音慢慢低缓下去,“无忧,你倦乏了吗?”
无忧摇摇头,道:“没有。”
见状,陈忘兀自喟然,心下忧愁,也好像是释然了,笑着说:“也罢,这些话你听与不听,都无妨。”
“无妨?”无忧忽然停下了脚步,道,“殿下,是不是要下雨了?”
陈忘抬头望向天边,夕阳无限好,远处有农家炊烟四起,没有一点要落雨的迹象。他道:“下雨?没有吧?”
无忧道:“我觉得这竹林里烦闷。殿下,我们回去吧。”
“好,”陈忘握住无忧的手,垂眸看去,惊道,“无忧,你怎么哭了?”
“我……”无忧朦胧着一双泪眼,断断续续道,“我不知道,殿下……我们回去吧,快些回去吧……”
陈忘只得应下:“好好。”
那时候,陈忘并不知道为什么无忧会忽然落泪,他不在意原由,一心只觉得无忧哭起来的样子,和钟乐简直一模一样。
他心下一动,又是心疼,又是沉闷。
*
在道中庭的日子还算清闲,公事和请愿少了,又不用和楚君那个惹人厌烦的家伙朝昔相处,陈忘耳根子不知道清净了多少。
他们这一趟来,打的是看水仙花的旗号,于陈忘而言,反而更像是为了还愿。
他在成为玄武方神之后,就畅想过,有朝一日,等到一切事情都停停当了,他定要带着钟乐回到道中庭,走过他们曾经走过的地方,住他们住过的卧房,暑夏嫣景,他要带着钟乐看个遍,看到厌烦,看到觉得此生都不想再回到道中庭之后,再做离开的打算。
现在虽然和他想的略有不同,可事情终归是一桩桩一件件都做了。既然做了,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他们在道中庭待到了秋末,也就是九月初,断章台那边似乎有异动,楚君已经过去看了,陈忘忧心楚君会为了冬神把断章台给拆了,趁着冬日未临,也带着无忧一道回去了。
结果,许是天公作美,他们途径无忧树时,正赶上了无忧花开放。
虽不是满枝满树的千花齐放,只是在绿意浓浓的树荫之中开上那么百朵,可也足够瞩目。
更何况,这是在茫茫的松周海上。一片蔚蓝的领域里,能看到稀世白花盛开,也算附庸风雅。
离无忧树的不远处,是陈忘许诺要建造的雅舍。即便是没有竣工,单从外观上看,也是个雅致讲究的屋舍。
这屋舍沿袭了瑶台一贯的风格,墙青瓦黛,房梁早早地就架好了,不过是个空壳子,里头什么东西也没布置,是个徒有其表的毛坯房。
纵然如此,陈忘还算拉着无忧走了进去。
当日,陈忘动用灵力,来来回回在玉瑶台和松周海之间走了好几趟,把一众能用到的器具都挪了一份过来,看那架势,是打算当晚就在这雅舍住下。
他最后一趟来玉瑶台时,因为转身不慎,撞到了屋内的屏风,他腰上一直别着的玉佩就掉了下来。
好在没碎。
这玉佩与旁的玉佩不同,陈忘的玉佩中间是颗圆滚滚的彩色小球,乍一看像个玻璃球,细细看去,能看到上面有仙气萦绕。
那还是钟乐残留的仙灵,是被陈忘施了法锁在上面的。
这玉佩是随身携带,可陈忘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拿出来看上一看,这时候它掉了出来,怔愣之际陈忘都蓦地晃了神,拾起玉佩的时候,两滴清泪砸在地上。
他不知道这是钟乐要长久地辞别了他还是如何,他觉得心疼,像是被闷在了一抔花海里,即心如刀绞,也因为心还没有死而乐得其所。
*
竹林那次,无忧之所以会潸然泪下,为的就是触景生情。
只是陈忘一无所知。
只是他说不出口。
他有心,无意让陈忘如此难过心碎,好几次话到了嘴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然后独自一人惊慌失措,把所有话都咽下去。
梅花鹿这个身份既给了他一个新生,也为他添上一层枷锁,要是他哪一天想挣脱开,就必然要面对自己前尘遗留下的罪孽。
这枷锁横亘在他和陈忘之间,他走不过去,陈忘迈不进来。
他们之间绝非藕断丝连,而是多说无益。那些前尘往事,并非不知道该怎么说,而是根本不如不说。
他从前觉得只要安分守己地待在陈忘身边就好,可现在他却觉得,这些对于陈忘来说,似乎成了一种惩罚。
他以前是心软,如今种种不如意让他经历了个遍,他性子也变得忸怩起来。他不太确定,如果自己说了出来,自己会是什么样子,陈忘又会是什么样子?
这些恩怨情长,与其是记得,倒不如忘了。
*
亥时三刻,陈忘拿完最后一趟东西,从松周海走过来,推门进院。
他顺手带了一壶北冥烈酒,晚膳过后,硬要拉着无忧到窗边饮酒赏月。
松周海被深邃的天空映照出深邃的墨蓝色,静谧且神秘。至于无忧树,那颗树就在不远处,他们这个位置,刚刚好能看清整个无忧树的样子,甚至能看清无忧树下那个小木屋的所在。
此前那里住的是渔老翁,不过自从无忧踏上断章台后,渔老翁自觉独留无趣,早早就离开了。
听说现在守无忧树的仙君是楚君钦定的,也有人说是东境大帝定下来,众说纷纭,至于那个守树神到底是谁,谁又能知道呢,毕竟也从未有人亲眼见过。
陈忘拖着无忧熬到深夜,他一杯酒一杯酒地灌,最后无忧都看不下去了,抬手要拦。
陈忘心中愁绪难消,见无忧走近要夺取他的酒杯,他这便站起来,一饮而尽,随即一把抱住了无忧,将口中的酒渡给了他。
一来二去,无忧也醉了起来。
陈忘见人醉了,慢慢放松警惕,拿出了自己的玉佩,送到无忧跟前,道:“无忧,你瞧它,好看吗?”
无忧醉眼朦胧:“珠子?”
“不错,是珠子。”陈忘觉得身上燥热,抬手就扯开了自己的衣领。他解无忧的衣服游刃有余,解自己的衣服更是快得出奇,没个三五下,上衣就扬长而去。
他抓着自己的玉佩,一面抱住无忧,也不忘上下其手。他道:“你知道吗,这珠子还是你赠予我的,我把它做成了玉佩,你觉得好不好看?”
“……”无忧看了一会,道,“好看。唔……我的衣服……”说着,倏然展颜而笑,粉里带红的模样像极个一朵迎春而开的桃花,“好啊你,陈见欢,小小年纪不学好,学强盗耍流氓……”
陈忘手里紧攥着玉佩,摇摇头,笑道:“这不叫耍流氓,无忧,两情相悦,不能叫耍流氓……”
那珠子与陈忘的手要凉上许多,此前曾是钟乐随身携带之物,也是凉的透彻,冰若寒雪。
由是,玉佩贴身的一瞬间,钟乐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摇摇头,想更清醒一些,就被人噙住嘴,一面亲,一面磕磕绊绊地往床榻走去。
刚缓过来的酒劲儿又“腾”地攀升上来,都说北冥酒烈,后劲极强,他今天算是领悟到了。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攀在自己背上的陈忘在律动之间急切地问自己究竟喜不喜欢他。
他下腹一紧,微微仰起头,须臾,才道:“……喜欢。”
喜欢。从来都是。
*
因着无忧花的盛开,楚君又设了筵席,请了东境大帝和西洲、南华的仙君过来,瞧个稀奇。
论起来,这是楚君许诺将一半的无忧花赠与东境后无忧树头一回开花,他请那么多人来,主要还是为了让天下人做个见证,表明他作为北冥镇主,自是一言九鼎、言出必行。
自无忧树开花后,楚君急急忙忙回了玉瑶台,断章台的异动也自顾自停了,看起来,断章台的异动和楚君必然是脱不开干系的。
四方来客,陈忘和无忧不能在松周海久住,早早就打道回府,同楚君一起商量宴席礼乐事宜。
这一回海上观花,东境来了江廷和几位星神,南华的宋浔腾不出空,遣了宋辞过来,随行的有几位白玉京仙君,至于西洲,孟机乐得空闲,带着凤兮一起过来了。
来之前孟机给楚君写了一封信,她不是会拐弯抹角的人,这一封信倒是委婉,极尽赞美无忧花之珍稀圣洁,看样子,她也是看上了无忧花,想借此旁敲侧击楚君届时舍不舍得也赠与她一些。
楚君有意拉拢她,当然是准允的。
宾客将至的前夜,陈忘独自来到楚君的水榭同他议事。
他们虽然互相看不顺眼,说到底也都是北冥的守护神,该是和睦相处的时候,还是能演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的。
楚君的殿宇内灯火通明,书案上堆放着高高的书卷,陈忘到的时候,还能看到有仙君自他房内走出。
楚君殿内焚的是冬神生前长点的一味香,气如沉木,和迦南有些许相似,有安神养心之效,叫做龙涎香。
陈忘落座后没多久,他们就最后敲定了松周海上亭台的位置,又拿着守树仙君送过来的无忧树开花总计,商讨好了具体要送哪些神君多少花,尽可能少,都是耗嘴皮子的事情。
公事一一完了,楚君撑案扶额,满眼疲倦,道:“真是劳神伤力,等这一阵过去,你传令让那几位星神早些回来吧,唐玄琛留下的阵眼也没有如此根深蒂固,人走得多了,一旦聚在一起,心就野了。”
陈忘道:“这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楚君道:“我还有断章台的重任,分不出那个神来。”
陈忘嗤笑一声,不屑道:“断章台出不出事还不是全在你?只要你不轻举妄动,断章台自是安然无恙。”
“你懂什么?”说着,楚君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陈忘,问,“钟无忧当年也是在断章台伏诛,怎么你现在得了个无忧,就乐不思蜀,不像从前那么一门心思地想着复生钟无忧了?你要知道,有些东西就算看上去再真,那也是假的。”
陈忘早习惯了楚君的冷嘲热讽,也学会了如何制衡:“那总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楚君吃瘪,怒目而视,道,“你少在这里得意洋洋,要是有一天被无忧知道,你留他在身边是因为钟无忧,你猜他会怎么做?”
陈忘看向楚君,道:“他不会怎么做。”
“我记得那家伙对你也不是死心塌地,他不是到现在都不愿意换你表字吗?怎么你就胸有成竹,笃定他一定不会离开你?”
陈忘道:“不是他不会离开我,是我不会让他离开我。”
“……”楚君无言以对片刻,道,“听说你在松周海上建了台榭,还没竣工就急不可耐地带着无忧住进去了?你既然这么看重他,为什么不劝他跟你成亲,也好过整日担惊受怕?你看看江司辰和宋离人,不是隐居了几年之后就把亲给结了吗?”
陈忘眸色暗了下去,道:“我倒是不知道,冬神什么时候有劝人结亲的爱好了,难不成是不想做冬神,想去做媒婆了?”
楚君嘴角一抽。他收起书卷,灭了书案上的烛火,喟然一叹,道:“如果薄言还在,哪里轮得到你这么跟我说话。”
陈忘起身,拍拍衣袖,道:“冬神,说起来,我们也都是可怜人,你非要论个高低贵贱出来做什么?”
楚君冷笑一声,道:“你有什么好可怜的。”
“……”陈忘道,“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说完,他辞别楚君,信步离开了水榭。
行至水亭,凉风习习。
陈忘觉得腰间系着的玉佩在微弱地颤抖着,许是为风吹动,他放慢了脚步,细心将玉佩解下,握在手中。
却见这黯然了百年的珠子盈盈闪着光,泠泠泛着凉,他仔细地握着,走时,也没有暖热。
*
翌日清早,无忧被五脏六腑的绞痛疼醒,爬下床的时候跌了一脚,闹出来的动静不小,连带着把陈忘一起叫醒了。
眼下北冥季候已经冷起来了,晨风都是泠泠的,他穿着一身薄薄的里衣,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冷不防打了个颤。
这一幕刚好被陈忘看到,他心疼得焦灼起来,连忙下榻将人好生扶起来。一瞧无忧脸色苍白,关切道:“这是怎么了,无忧?”
无忧蹙着眉,有气无力道:“可能吃坏了肚子吧。”
陈忘将他抱了起来,先是施法给他安神,而后传了药师,一上午,他都居在水榭之内,守在无忧窗前,寸步不离。
这一回的海上观花,他们怕是没机会去了。
来往的药师没有一个能看出无忧病因为何,陈忘怒斥他们无能庸才,耗到最后,只能靠汤药吊着。
陈忘怕是水土不服,才害得无忧生了这样的大病。可无忧在北冥也住了好些年岁,真要是水土不服,早该生病了,怎么说都不至于耗到现在。
陈忘整日焦头烂额,眼看着北冥又要冷下去,他实在担心,如果无忧迟迟不见好,等入了冬落了雪,怕是要拖到来年开春才能治愈了。
也算是天可怜见吧,在无忧病得卧床不起昏昏沉沉的第十天,有一位甄述请过来的药师说了病因。只说是情志所致,又道饮食起居云云,说了一大通,愣是没说到底该怎么治。
最后陈忘去问时,得到的也仅是一句“服汤药”。
陈忘黑着脸把人送走,临走时,那药师停了脚步,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
陈忘冷着脸让他但说无妨。
药师便畅所欲言:“以我之见,仙君体质尤为特殊,他这灵脉我行医千年,一次也没见到过。他原先是生在东境的灵鹿,体内灵锁与寻常小妖的灵锁自是迥然不同,不过我探仙君灵脉,竟然能在微弱的脉相之中窥得一丝仙锁所生的仙灵,哎呀,我都怀疑是我老糊涂看花眼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相。不过那仙灵被他灵锁藏匿着,不知是谁遗留下来的,仙君之所以一病不起,可能是仙灵作祟。哎呀,也可能是我老眼昏花……”
陈忘听得云里雾里,觉得这个药师可能是个招摇撞骗的老手。
回到寝房后,他见无忧仍在睡梦之中,额间还冒着冷汗,时不时就说冷。
他走近了,给无忧盖好被褥,正要走时,蓦地被无忧攥住了衣袖。
他心下一动,回过身,瞧见无忧半睁着眼睛,神志不清道:“殿下,殿下……”
“我在这里,”说着,陈忘走回去,卧坐在无忧身侧,安抚道,“无忧,我在这里。”
“殿下……”无忧轻轻眨了下眼睛,一滴泪水自他眼中流出,“抱歉,殿下,对不起,这本是我的错,却害你如此难过……”
一听这话,陈忘再也分不清什么真真假假了,附身亲了无忧几口,道:“没事的,无忧,你只管早早好起来,早些好起来……”
无忧蹙起眉,脸上泛起病状的红晕,道:“见欢,是我不好……”
陈忘动作一滞,睁大了双眼,道:“……你,你叫我什么?”
“……”
他还能问话,无忧却累得昏了过去,什么也听不到了。
陈忘蹙起眉,双眼含着恐惧。
腰间的玉佩又抖了起来,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这震颤前所未有,哪怕是曾经钟乐还活着的时候,这珠子也仅仅是散出五光十色的光彩,并未如此,疯魔了一般。
陈忘觉得这珠子和自己一样,怀着若有似无的期待,也表露出一些由来已久的、为尘埃所覆盖藏匿的惧骇。
他抬手覆盖在珠子上,想以此来摁住珠子,使其不在聒噪扰人。
有些事情,他倒是从来没有想过。
他想到那个故弄玄虚的药师说的话,运灵抬手,要去探无忧的灵脉和相。
不觉间,他的手已经抖了起来。
岂止是没有想过,倘若不是珠子的震颤撼动了他的心,如果这样的事情经由旁人之口转述给他,他怕是信也不会信的。
他打心底里,认定了钟乐就是死了,是灰飞烟灭了,所以只想着去复生,最开始意志消沉的那几年,他也仅仅是想找寻一些钟乐的残灵。
陈忘自认不是什么心思细腻的人,可如果事情的真相摊开,一切真如他所想,那他未免太粗枝大叶了。
也不能说是粗枝大叶,只能说是固步自封,拿着他自己已经认定的结局,觉得木已成舟,为此日日哀怨。
他也知道,他和无忧之间的恩怨纠葛并没有那么深,那些个浮于表面的情情爱爱,根本也不会令无忧说出“是我不好”之类的话,更不会让无忧开口和他道歉。
能让无忧如此愧疚的,只有一种可能。
如果真是那样……
陈忘不敢再想下去。
如果真是那样,那他真是最愚不可及之人。
寒光拂在无忧额间,须臾便烟消云散。陈忘闭上眼睛,竭力遏制住自己的情难自已,强迫自己屏息凝神。
良久,他睁开双眼,再看向无忧时,双眸早为泪水氤氲。
他探到了半仙之体。
这世间只有一只灵鹿坐拥半仙之体和灵锁,那就是钟乐。
他倒是从来没有想过,眼前这个成日被他唤作“无忧”的人,真的是钟乐。
都说假亦真时真亦假,可如果这本就是真的,被错认成了冒名顶替之物,又该当如何?又如何能解?
可是,钟乐既然在他身边,为什么从来都不和他说?
这失而复得的感受还没过多久,陈忘就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混账事,以及自己是如何因为做了那些不可挽回的事情,才如此惧怕钟乐会就此抛弃自己,长久地离去。
自食恶果。
他不敢去想为什么钟乐从来不告诉他这些,他也装不出来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既是喜不自胜,也是骇然。他非要求一个答案,不管这回答遂不遂他的愿,他总要知道为什么。
他总要知道为什么钟乐从来都不置一词,他要知道他饮鸩止渴的那段过往、那些浓情蜜意的相处,对钟乐来说到底算什么。
檐下,浩浩荡荡飘起了雪。
他无望地抬起头,行尸走肉一般过去掩上门窗,再回到钟乐身侧,热切也失落地看着他。
北冥的这场雪下了三天三夜,总算是消停了。松周海尚未结冰,海上积雪在雪停后的一个时辰内也就消融完了。
今年雪落的早,看上去,今年的冬季会格外煎熬。
前不久还是繁花压枝,如今落了大雪,银装满园,令人一时分不清那些个枝丫末梢上挂着的到底是梨花还是松雪。
雪停后不久,楚君就派仙侍扫雪,待到日上枝头,除了双叶楼的寒霜上能看出落雪的痕迹,别的地方,雪早就不知所踪了。
钟乐在酉时醒来,那时候天已经黑了,玉瑶台水廊的灯笼都挂了起来,因为天寒地冻,透过窗纸看着窗外模糊的烛火,使人觉得好像是下雪了,寒雾近在眼前。
他动动手指,身上还是疼痛难忍,不过比起最开始已经好了不少。
他看向窗外,想起了自己被称为九元仙客时,常在玉瑶台上遥望远处的水天一色。他张开口,声音沙哑到自己都吓了一跳:“下雪了吗?”
身侧有个身影动了动。
他看了过去,这才注意到自己床边一直有个人倚靠着。不过他坐在地上,身影被被褥挡去了大半,钟乐醒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
这人正是陈忘。
陈忘侧对着他,透过一半的面容来看,他神色很不好,眼底发青,眼眸无神,眼圈还泛着红晕,像是刚刚哭过,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如此伤神,还一副疲倦忧愁的样子。
钟乐开口道:“殿下……”
“无忧,”陈忘语气还算平静,“你想去看九元的雪吗?”
钟乐道:“下雪了吗?”
“三天前下的,今早就停了。”说着,陈忘转过身,面对着钟乐,眼中带着一种死灰似的决绝,“说起来,我也几百年没去过九元了。无忧,你知道吗,其实有时候,我也很想回九元看看。”
钟乐觉得他这一句“无忧”喊得不对劲。
陈忘抽了下鼻子,垂眸的一瞬间,两滴清泪正巧砸在了钟乐的手上。
钟乐的手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就像抽回手。
陈忘看清了他的小动作,当即出手抓住了他。
随后,陈忘闭上双眼,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犹豫了好久,才道:“我从前不解,为什么叫做‘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现在算是明白了。无忧,你同我朝夕相处,你觉得我可怜吗?”
钟乐扶着床榻坐起来,蹙眉道:“殿下,我不明……”
“你喊我‘殿下’,是因为怨怼吗?”
“……什么?”
陈忘抬起头,双眼因备受煎熬而猩红:“无忧,钟无忧,我真是被你耍得团团转啊。”
钟乐呼吸一滞,动作僵在原地,他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陈忘一眼,最后又因为不敢对视闪躲过去。
陈忘根本无法忍受钟乐躲避自己。他俯身向前,抓住了钟乐的肩膀,迫使他和自己对视。他道:“你躲什么?你也会害怕吗?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说?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是颗得心应手的棋子还是无聊时遣怀的玩物?钟无忧,钟无忧!很多次,很多次你都可以告诉我,你却没有这么做。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
钟乐慌张失措,连呼吸都忘了,根本不敢去看陈忘那双眼睛,只顾着躲。
他一躲,陈忘就更疯魔。
陈忘道:“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钟无忧,我算什么?你心里真的有过我吗?你不是说过你爱我吗?但凡你是真的爱我,哪怕只有那么一丝一毫,你也早该告诉我了吧?你看着我失心疯的时候在想什么?钟无忧,你真就这么狠心?”
钟乐垂着头,伸手想推开他,道:“不是……”
“那是什么?”陈忘觉得自己要疯了,“你在怪我?你该怪我,你是该怪我。可是当年断章台我真的以为你死了!我找了你这么多年,前些日子我带你去道中庭还指望甄述能想出法子将你复生,结果你就在我眼前却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不告诉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朝夕相伴,眨眼间就蹉跎了过去。到底为什么,钟无忧,到底为什么?难道你心里,真的就……这么恨我?”
“不是,见欢……我只是,没办法……”
陈忘道:“你没办法,所以就忍心看着我整日消沉?我有时候真的觉得我快疯了,你要我怎么去相信你就在我身边,我却一点察觉都没有……钟无忧,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狠心的人?”
钟乐道:“对不起,见欢。我醒得太突然了,想起来我是谁的时候,我就已经在瑶台了。你既然愿意当我是无忧,我做好无忧就是……”
陈忘道:“钟无忧,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病了这一遭,我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你真有打算告诉我吗?”
“……”死寂一般的沉默。
“好,好,”陈忘向钟乐靠近,伸手紧紧抱住了他,顷刻间什么心碎难当也忘了,只道,“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无忧,你就算心里恨我怨我,到现在也该原谅我了吧?”
“我不怪你。”
“你不怪我,为什么一直不肯把真相告诉我?”陈忘将自己的脸深深埋进钟乐的肩颈里,道,“如果不是我及时发现,你是不是打算一直骗下去?”
“……”钟乐犹豫片刻,道,“见欢,对不……”
“我不要你道歉,”陈忘闷着声音,紧紧抱着怀中之人,道,“我要你说你爱我。”
钟乐仰起头,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道:“……我爱你。见欢,我爱你。”
*
钟乐病愈于第二场大雪的伊始,汤药他日复一日地喝着,每日由陈忘悉心照料,身子便养了起来。
在他痊愈的前夜,陈忘放言说如果他还是不见好,就渡些灵力给他,好让他更身强力健一些。
钟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没能改变陈忘的想法,不曾想第二天,他还真就好了起来。
好了之后,他发现,陈忘是越来越黏人了。
其实从他于雪后苏醒的第二天时,就能觉察到陈忘总是频频地来到这卧房之中,天南海北地聊,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就坐在病榻前,温柔地看着钟乐。
这样的注视久了,钟乐会觉得陈忘在心底默默打着什么算盘,料必他醒来会有一笔账要算。
结果不出所料,他病好的当天下午就被带去了松周海,自酉时吃完饭后,就被绑在床榻上,一直到了亥时就没能逃离陈忘纵欲的魔爪。
深夜,纷飞的大雪敲打窗棂,窸窸窣窣地响起一片。
他有时候要被这颠动摇晃得要昏睡过去,可他只要垂首的时间久了,就会被陈忘一路从下颌摸到后颈,然后抵在床榻上亲吻。他几乎要窒息,每每被陈忘放开,都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口中流出。
以前陈忘不是没弄得狠过,可像现在这样即温柔又胁迫挑逗的时候,从未发生。几次三番下来,他有些难为情,不时就要把脸埋进枕头里,因为困倦难当和身上异样的感受,他偶尔会小声求饶。
他一求饶,陈忘便会得寸进尺地说:“好无忧,你身子这么热,没有我为你消暑可如何是好?”
到了轻重缓急不如他的意愿时,他就会强撑着意识奋起反抗,可只要他说一句,陈忘就会语气温和地反驳道:“我的好无忧,轻了你要睡,重了你说疼,真是叫我进退两难啊。”
“……”
至此,钟乐算是明白了。陈忘特意把他带到松周海的雅舍来,不到心满意足的时候,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似乎只有身体之间的极致亲昵,才能弥补那么多年他们心头上的空缺。
*
在松周海上又小住了一些时日,大雪过后,陈忘带着钟乐去了九元。
恰逢九元的将琴阁有新的名满天下的舞姬翩翩起舞,陈忘凑了个热闹,换去一身华服,披上了这几年人间流行的大氅,也到了将琴阁赏舞。
结果出乎意料,他本意是带着钟乐来此消遣,顺道品一品九元的美酒,不曾想那舞姬在跳完一支舞时,纤纤玉手轻轻一挑,自台上扔下了一朵娇嫩艳丽的牡丹,正落在了钟乐身上。
被花砸中的时候,钟乐正端着杯子饮酒,望着窗外瓦肆之间的雪景。
蓦地身上多了个东西,他回过神来,愕然地四处望去,不巧,就和那个扔花的舞姬遥遥对视。
紧接着,那身姿曼妙容貌妍丽的舞姬对他眨了下眼。
虽然尴尬,但出于礼貌,他还是报之一笑。随即,他再看向陈忘的时候,正对上他发黑的脸。
钟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里的花还没捂热,就被陈忘一把夺过。
陈忘冷道:“你还笑?我从前倒不觉得你还会沾花惹草。”
钟乐支颐着脑袋,道:“一朵花而已,见欢,难道你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吗?”
陈忘颔首,一副“你奈我何”的得意模样,道:“我就是这么小心眼的人,怎么,无忧,你第一天知道吗?”
“唔……”钟乐略一思忖,道,“从前倒是没发觉。”
陈忘扶额,道:“钟无忧啊钟无忧,你是不是没把我放在心上,所以才会连我为人如何都觉察不出来?”
钟乐当即否定,模仿着陈忘的语气道:“陈见欢啊陈见欢,我心里有没有你,你能不知道吗?”
陈忘一顿,须臾,耳朵就红了起来。
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四下都看了一眼,环视了一圈后才将视线落在钟乐身上。他握着酒杯微微一笑,道:“无忧,怎地不吃酒?”
下午好!
真是好长,乐乐(le第四声)总算是掉马了。
另:“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出自唐代诗人张若虚诗文《春江花月夜》;“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出自唐代诗人杜牧诗文《会友》(存疑,总之……那肯定不是我写的)。
祝各位阅文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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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陈钟番外: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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