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笼袖堂主

2、（二）杨镖头

　　山麓驿站里，宝义镖局的人马早已到齐，正聚在路边铺子里吃着茶点。粗眼一看，在座约莫有二十几号人，皆是玄色衣裳的魁梧汉子，或负大刀，或提长剑，更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兵器，不能一一尽数。铺外不远处，淌着一条小溪，水草甚是丰美，几个伙计蹲在水边值哨；十数匹骏马正自顾自地饮水食草，忽听见一阵响动，敏锐地昂头警视来人。
　　铺子里最先起身的是一名身形尤其壮实的大汉，面庞黝黑，目光如炬，一看就知道是个历尽人事风云的老江湖，朝身边众人道：“准是那野小子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铺外一道黑光飞驰而至，似是还没撒足性子，马蹄高扬在原地猛打回旋，主人收了好几次缰绳，黑马方才安驯下来。只闻来人一声高喝：“梁某到晚了，给弟兄们陪个不是！”
　　铺子里的人登时跟炸了锅似的纷纷围上来，生生将梁冬来从马背上掀了下来。方才那老江湖大声笑骂道：“你这小兔崽子磨蹭个甚么，我们兄弟几个撒了好几泡尿都不见你来！”不知是谁瞥见马上驮着一袋酸枣，更嘲笑他是跟女人纠葛去了，便吵着将袋子一并拖了下来，抢去分吃。
　　梁冬来好容易站稳了脚跟，拍拍身上的土，随他们胡闹玩笑着进了铺子，又讨了碗茶喝。此时日上三竿，林间各种鸟兽都活动起来，大个儿的雀子们不怕人，飞扑下来啄地上的枣核。山风猛烈，裹挟着鸟语马嘶、松声水乡，清冽地扑过肩头，梁冬来贪婪地吮吸着，觉得新鲜的活气涨满了身体。自打他扶柩归山，这些人已经六年不见了啊，他环视着周围的面孔，大多是曾生死与共的兄弟，顿时升起一种岁月流年之叹来。一个年轻的伙计牵了梁冬来的马，到溪边饮水。那骂他小兔崽子的汉子便上来逗他说话：“梁兄弟，我看那包袱上绣了个菱字，想是你媳妇儿吧？”梁冬来放了碗，不置可否地笑说：“是我师父的宝贝孙女孙菱。”那汉子愈发惊讶了，一拍大腿道：“兄弟，你好福气啊！孙前辈连孙女都替你备好，准是看准你，叫你作衣钵传人了！”梁冬来脸上笑容不减，只指着镖旗上大大的“杨”字道：“杨大哥混得也不差呀！这趟金贵的镖由大哥来押，想是快高升了吧！”原来这趟镖是由这杨姓汉子当镖头的，他却谦道：“哪里哪里！比起你大师兄来还是差得远啊。”
　　提起大师兄，梁冬来和杨镖头不禁感叹一番世事无常。大师兄收养梁冬来时，杨镖头还是个普通镖师，因为人忠厚老实，深得信任，于是常常跟在大师兄身边。那时他看梁冬来年幼瘦小，便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小冬瓜”；走镖时大师兄事务繁忙，往往由他照顾梁冬来。镖路艰险，能活命已是不易，更遑论十多年出生入死，除了大师兄，梁冬来最亲近的就莫过于这杨大哥了。

　　这一日风平浪静，镖行走得很快，两人合计着照这样赶路，不出十日就能到达锦鲤。梁冬来也并不急，眯着眼，叼着根长尾巴苇草，随着马步一上一下地抖动，倒像是郊游的公子哥儿了。他怀念着这份优游呢，当初跟着大师兄时，爱干什么干什么，全凭他自己意思，大师兄从不过问。上山之后，师父的管教就严了，女弟子所居的院子，自然是不准靠近的；一大清早就须去行礼请安，一天除了协助处理武林种种纠葛和院内大小事务之外，还要练满两个时辰的功；嬉皮笑脸，当然是不大好看的，更别说这么叼着草乱逛了。他毕竟得收敛了散漫的习气，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做人。五鹿山的宅院，自然飞瓦琉璃，一派庄严，吃穿用度更是不可与飘萍时期同日而语，然而这一路与江湖旧友东扯西拉，看夕阳斜下，四周村落光影的变幻，大概更是心头好罢。

　　光景不久幽暗下来了，梁冬来正吊儿郎当地哼着小曲，忽然斜眼瞥到一只大野兔从草丛里奔跃而出。杨镖头只听身旁一声唿哨，扭头看时，只见一道青影凌空一跃，不知从哪里摸了块石头，啪地脱手而出，野兔应声而倒，躺在草丛里抽搐。
　　“嘿，来的真是时候，正想尝尝野味呢！”梁冬来嘴里的苇草又一上一下跳起舞来，正待去拾取野兔，林道边忽地杀出个人来，不由分说就抽了剑冲他刺去。这剑气并不险峻，只是梁冬来毫无防备，脚下一转，足足退出一丈之遥，差点摔倒，十分懊恼道：“来者何人？！”听他这么一嗓子，整个队伍的人马都收缰停步，纷纷按住腰间的兵器，屏气凝神，一时间安静异常。
　　却听一声清脆娇蛮的声音道：“我才该问你是何人，竟如此无礼，胆敢抢本姑娘的晚餐！”说着，从树影里闪出个鹅黄衣衫的俊俏女子，柳眉高挑，颇不满意地撅着粉嫩的红唇。梁冬来理直气壮道：“明明是我先打中的，凭甚么说是你的晚餐！”女子却不依不饶：“我好容易追到这里来，倒让你捡了个便宜？！”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嘴来。
　　镖行的人马看到不过一场虚惊，舒了口气，整顿了一会儿便继续赶路，梁冬来却还在与那女子打嘴巴官司。杨镖头等了许久，不见结果，终于不耐烦了：“梁兄弟，女孩子家家的，跟她争个甚么食，快走吧，进了城有的是好吃好喝的，只怕你消受不尽呢！”
　　梁冬来终于放弃这顿野味，翻了个白眼，飞身上马。那女子也是气鼓鼓地朝他扮了个鬼脸，才扭头一蹦一跳地去拾兔子。
　　闹了这么一阵，天早暗了下来，梁冬来发觉不知何时，一路衔着的苇草也丢落了，心里好不沮丧，牢骚道：“我看那女孩儿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竟这么刁蛮，定是家中宠坏了。”杨镖头只是淡淡一笑：“上次见你，还道你岁数大了，学着老成持重了，原来那副小孩子脾气还没有改掉。”“都是在山上闷久了，才想这么透透气，”梁冬来说着打了个呵欠，“再说从小不都跟在杨大哥后头的吗？除了大师兄，最亲的就是杨大哥了，我再怎么变不还是个小冬瓜么。”杨镖头惯了他那精灵脾气，也不理会，却说：“我看那女孩儿是个苦苗儿罢，小小年纪满地乱跑，鞋破了口也没个人照看。”
　　到镖行下榻的客栈时，其他镖师、伙计早用过了晚餐，正聚在一块吃茶谈天。梁冬来不知是不是还惦记着那只兔子，吃得囫囵，搁了碗筷，眯着一双细长而深陷的眼凝视窗外愈来愈浓重的天色。隐约听得见些许雷声，似乎是要下雨了。杨镖头倒是悠闲自得地招呼着来往的同伴，细嚼慢咽地尝过了每道菜，又要了一壶好茶，往桌上一摆道：“梁兄弟，我们哥俩好久不见了，现在走着镖，不能碰酒，咱就杯茶说说话儿。”
　　于是两人不咸不淡地扯了一会儿闲话，杨镖头脸色才逐渐凝重下来：
　　“梁兄弟，我问你件事儿，你还记得一个谢姓的姑娘么？”
　　“大哥说的是哪户的姑娘？”
　　“扬州府江都谢家的姑娘，谢橘初。”
　　梁冬来猛地一怔，一个久远模糊的面影浮上心头，许久方才回过神来，鼻梁上冒了一层汗，强压着语气问道：“竟是她？怎么，得了她的消息么？她近来可好？”
　　“我兄弟半月前才从扬州分舵捎来信，说那女人到分舵打听你的消息。”
　　“怎么忽然起意打听我来了？”
　　“那得问你自己了，”杨姓汉子脸色又一沉，“人家是从夫家跑出来的，分舵的人不好驳你的面子，暂时将她藏了起来，好歹住了半旬。”
　　梁冬来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僵举着茶杯，只顾发楞；早已灰飞烟灭的印象洪水般涌入心口。

作者有话说

　　此文并非长篇，情节进展较快。每章节比较短，但作者保证更文速度啦，请亲们多多支持！(>^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