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色无疆》夏妖

66、生子

　　五更未到，丰曦仍是早早就醒来，下了早朝便在明乾殿议事。

　　朝中忙着诏发灾区十万赈恤，官修被震庐舍民房，又在受灾诸县广设粥棚赈济灾民。各处赈灾的折子雪片一般飞来。丰曦对于赈灾极为重视，而前线战事素来事必躬亲，仍在明乾殿召见大臣。

　　此时，镇北将军尚昀所率大军与鲜卑敌兵激战犹烈。鲜卑十万大军进犯北疆之际，炎渊自迦兰城发兵，趁机进攻鲜卑国，长驱直入数百里。

　　鲜卑人一听自己老家被攻，再无心恋战，火速从颐朝撤兵，回国增援。尚昀紧咬不放，率二十万北疆大军一路追击敌兵至鲜卑，与炎渊形成夹角攻势。鲜卑国内乱已持续近十年，由三亲王划疆而治，在颐朝进攻之下不堪一击。

　　庆嘉六年九月，颐军逼近鲜卑王都，十月初，鲜卑王都失陷，鲜卑国三位亲王悉数被擒。

　　完胜的捷报还未送达皇宫，弹劾尚昀在北疆滥杀俘虏、私吞财物、虚报军饷的折子已经有了十几道。

　　丰曦扔了手中奏折，低低骂道，“唯恐天下不乱。”他头上涔涔冷汗，胸前隐隐发痛，最难受的是，双颊潮热，烧出一种不知何处可以着力的虚浮之感，惟独那双含翠的眸子仍奕奕夺人，衬着苍白病容，越显妖美。思绪仍然是清晰敏锐的，最后所看那道奏折的内容，清清楚楚地默记得起。

　　这折子是中书令海明蓝递上来的。

　　皇帝勤政依旧，臣工们已看出了这位年轻皇帝日渐一日的虚弱。世族官员们开始蠢蠢欲动。海明蓝，世族官员中颇有影响力的人物。世族出身的官员，哪个不是对皇帝恨得牙疼？一连串新政几乎断了世族子弟们的活路，皇帝分明就是拿刀子剜他们身上的肉。

　　几个文臣正襟危坐在明乾殿议事，听皇帝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不由齐齐抬头。

　　张玦原本一直低着头，听到这句忽然笑道，“皇上，尚将军素来擅饮，这回打了胜仗，他没准儿是被部将们灌醉了，否则依照尚昀的秉性，得胜之后一定会立刻向朝廷报捷的。可直到现在他那里依然只字不见，臣想，尚将军一定是喝的烂醉如泥了。这要是细细想来，说它是咄咄怪事，恐怕也不为过吧。”

　　齐广义冷哼一句，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尚昀在北疆坑杀俘虏杀红了眼，忘了递军报了。若不是北边儿递来了密函，皇上大概还不会知道捷报。”

　　张玦断然否定：“尚昀虽是武人，滥杀无辜却不是他的秉性。再说，炎渊既然和尚昀合力参战，他也该有奏折递上来嘛。还有一件耐人寻味的事，臣刚才从茶肆来的路上，听里头好些人说，帝都里满街都在哄传一个消息，有人说尚昀兵败战死，也有人说他已经投降回鹘国了！”

　　丰曦眸中闪过一丝寒意，抿唇冷哼，“朕看，是有人存心不让朕安生。”

　　此言一出，众人都惊呆了。

　　丰曦疲倦一叹，道：“张玦，去军务府查查，看军报是否被扣下了。”张玦猛一抬头，见皇帝惨白着一张脸，紧蹙着眉，便知皇帝这回极为恼火。张玦素来喜好在茶肆酒坊逛游，各种谣言磨得他耳朵几乎生茧了，可说尚昀投敌卖国这还是头一次。现在皇上又急着查问军报，就更加觉得有些不妙。张玦忙领命去了军务府，打开军务档库取出进来的案宗来，一份一份地查了一遍，没有。

　　丰曦瞳孔骤然一缩，面寒如霜，凛凛盯着张玦，气促道，“再查。给朕查出来是给私扣了军报！”猝然抿唇，将一阵呛咳极力隐忍下去。
　　“是。”张玦眼见皇帝对这次事件的反应不同寻常，便躬身出了殿。

　　半晌，丰曦喘息渐渐平定了，浑身若炭火灼烧一般，他蹙着眉慵然仰坐着，早有准备的小太监，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首先是一块软白的热手巾递到他手里，然后进参汤和燕窝。

　　玉卿膨大的腹部越来越笨重，半个月前开始双脚浮肿，行动不便。丰曦折子看得累了，便亲手为她揉捏双脚。每每望着他几乎透明的憔悴面孔，玉卿将为人母的喜悦全部丢失在初秋的萧瑟中。

　　最近几日，她双脚浮肿得愈发厉害，常懒懒的斜躺在暖榻上，若是无人搀扶，便走不了许多路。见丰曦身体不适，她恍惚抬眸看着，霎时手足冰凉，心口簇簇抽疼，却不轻易敢流露出心疼怜惜。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丰曦是多么骄傲的人。

　　“丰曦，你养好身子，再看折子也不迟。江山到底是你的。你病了。纵有万里江山如画，还有什么趣味？”她一边嗔怪，一边将新采摘来的木莲花插入花瓶。

　　“也好。”丰曦笑了笑，他披着里衣，绝美面庞，还带着病态的潮红，放下毛笔，沉吟道，“丰淳，该世袭他父亲的王位，明年便送出宫去。朕赐他封地、府邸，从此让他做个逍遥王爷。”

　　玉卿正要将一束木莲插入瓷瓶，听得这一句，素手一颤不慎掉了一支，因身子笨重弯不得腰，便要半蹲下去捡。喜娣忙跑过来，捡了花，插入瓶中。

　　玉卿也不再看那花，淡淡细了眸，莞尔，“也好。”一边笑着，一边半躺在锦榻上。蓦地，她惊呼一声，抚住肚子，微蹙娥眉，低低抽了口气。

　　丰曦惶然起身，快步过来拥住她，急切道：“怎么？”

　　玉卿顿了顿，倏然一笑，“他又在踢我。”

　　丰曦微微而笑，半跪在她身旁，耳朵贴上她温暖腹部，唇边是温柔笑意，笑涡美好如梦幻。

　　一声清响，琉璃几上白瓷花瓶落地碎裂！

　　丰曦突然瘫软在地，煞白了脸色，从口角淌了鲜血下来。那血刺得玉卿眼睛生疼，她用手反复擦着他的血，可是，总也擦不干净。她哭着喊他，他只低低道，“别怕……”

　　一道皇帝口谕传下，令文武百官入宫听训。

　　不出一个时辰，紫宸门外边就聚集了近千名官员，挤挤攘攘，乌压压的。官员们不明腠理，只当又是寻常圣训，便凑在一起寒暄客套，互攀关系，给彼此戴高帽，有人低三下四地热脸凑上冷屁股，有人煞有介事打着官腔儿，还有人面色凝重四处打量……

　　“皇上宣见——”声声传呼，此起彼伏，传到了天街之上，也传出了紫宸门之外。

　　就在这时，两队太监飞跑着出来，里面也传出了皇帝宣见的高喝。偌大的广场上顿时肃静了下来。散乱各处忙着闲聊的官员们纷纷跪倒朝贺，这时，才真正是名符其实的准备面圣了。

　　官员们从白玉桥一路走过去，满眼都是辉煌宏伟的皇家建筑。放眼四望，处处都显示着庄重，也处处都显示着威严，太阳照在明晃晃的琉璃瓦上鎏彩飞霞，更给这紫极帝阙增添了几分神圣。

　　明乾殿里，官员们越来越多，但人人肃穆庄严，没有一点声音。等了一会儿，开始有人察觉到异样了，只不敢明说。

　　官员们一直等到日暮时分，却听靴声喧哗，铠甲铿铿，竟是一列列羽林卫将明乾殿重重包围起来！紧接着是九重宫门隆隆落锁！

　　众臣惊愕，面面相觑，已嗅出不祥的味道。海明蓝暗暗咬牙切齿：糟糕，又晚了一步！

　　寝殿里，裴然与几个太医们重重围在龙榻前，任何人不得进入。玉卿顾不得身孕，急急跟过去，隔着重重帷幔，隐约出丰曦虚弱声音，“拦着皇后……”

　　玉卿乌缎似的长发缭乱拖地，衬得唇颊苍白枯槁，他那一声当真如一记鞭子抽在了心尖儿上，摧筋裂骨的痛。她再隐忍不得，哽咽不成句，执意要过去。

　　身后一双有力的手抱住她，任她掐着，踢着，那双手丝毫不肯放开。桂花香气无声弥漫。她却绝望得好似站在万仞深渊，若果真是最后一面，为何不让她见他？

　　猛的，她腹部一阵急剧抽痛，她蹙眉定住，不敢再动，过了一会儿，又一阵剧痛袭来，她低低呻吟出声。

　　有人将她抱上暖榻，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疼痛，撕心裂肺一般，持续了整整一夜。她挣扎着，无济于事，难产却折磨得她死去活来。

　　分娩的剧痛撕心裂肺，那是炼狱里水火交融的煎熬，又一次感受到刀绞的刺痛。潮湿而灼热的空气中，她翻来覆去地折腾。

　　痛楚到极致，她再忍不住，唤道：“丰曦，救我……”眼角有泪滚滚滑落，她心里想，他是再不能救她了。

　　孩子嘹亮的哭声，在大殿内响起来，好似在宣告一个全新的、具有特殊意义的黎明。

　　“恭喜皇后诞下皇子！”

　　仅一墙之隔，丰曦整宿一动不动，只静静睁着眼。

　　太医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心知皇帝中毒至深，强睁了眼苦捱着，只因放心不下。
　　孩童嘹亮的啼哭声清晰传来，皇帝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微笑，阖上双目，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