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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当年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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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疆各部多有回易之事,若开榷场、兴市易,必断其财路,各部怨言载道,蕃汉纠纷再起,凉国将趁虚而入。唯有屯田一策,可徐徐图之……”
俯仰轩中,顾宣正在给顾九写信,顾七走了进来:“侯爷,春风阁的人请您得空过去一趟。”
顾宣放下笔:“云臻还没有回来吗?”
“纪阳府远在汉东,时间还是紧迫了些。”
快到晌午,春风阁仍然静悄悄的。阿寐正在后院的水井边捣洗着衣衫,见顾宣走了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木槌,站起来说道:“侯爷,实在惭愧,您那侄子我收服不了。”
顾宣眉头皱了起来:“此话怎讲?”
“我都羞于说出口。”阿寐面有惭色,“出道这些年,您这位侄子是让我栽得最惨的一位。”
顾宣疑道:“这小子是不是有毛病?又或者……”他猛地抬起头来,“他有断袖之癖?!”
阿寐轻笑:“若是让您大嫂听到这话,非得急死不可。”又正容道,“侯爷,小侯爷有心上人了。”
“哦?”
顾宣语气平静地轻应了一声,负在身后的右手,手指头慢慢地捻揉着。
他的目光虚虚地落在水井前的那株梨树上,本就逐渐凋残的梨花被昨日的风雨悉数打落,细碎地铺满一地。春天即逝,再也无法看到满院梨花、霏霏如雪的盛况了。
阿寐轻叹道:“小侯爷定是有了十分喜欢的女子,所以其他女子在他眼中都如粪土一般。情欲、生死、道义,都不能摧折他的心意。”
想起那位明亮清浅、心若磐石的少年郎,她忽然无端怅然起来。
顾宣半晌无语,许久才道:“这事就罢了。”
阿寐见他没有责备,喜道:“侯爷今后但有吩咐,阿寐莫敢不从。”又道,“侯爷,无以为报,我们刚刚探得的消息,毕长荣是苏理廷的人。”
顾宣讶道:“毕长荣?”
他望着院中的遍地残花,慢慢地笑起来:“这倒有些意思,苏理廷身为内阁首辅,却与陛下的近卫统领相勾结,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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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邑苏氏人才辈出,文采昌盛,每代弟子皆有高中进士者,更曾有数人出阁入相。世人至今难忘十八岁便金榜题名的苏家大公子苏懋,麟德殿一首《贺天阙》惊艳四方,传诵至今。他的才华和品行曾被威宗看中,选为皇孙们的侍读,是今上还是雍王世子时最亲密的伙伴。
苏大公子去后,又有苏家小公子苏理廷弱冠之年便进士及第,且为人老成持重,不到四十岁便成为中枢之臣。
因这累世书香,永宁坊的苏宅也显得与一众皇亲贵戚的府第有所不同,庭舍雅致、廊芜连芸、竹木扶疏,布局构思极尽文思雅趣。
苏理廷从宫中回来,慢悠悠地在府内踱着步子,不知不觉走到了花园西南角的山墙下。这里栽着几株柳树,下有一行小溪,正是当年长兄苏懋带着他捉鱼摸虾的地方。
苏理廷在暮色中站了许久,转身进了旁边的文华苑。此处多年无人居住,墙壁已经变得有些斑驳。苏理廷默然在屋子里走着,直到天色全黑还舍不得离开。他正回忆诸般前尘往事,苏忠匆匆走近,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苏理廷微微变色,转身离了文华苑。
苏府西北角小阁楼内,一人已等候多时,见苏理廷进来,便欲行礼,苏理廷连忙将他扶起:“茂叔切莫多礼。”
金吾卫统领毕长荣高高的个子,声音粗豪中透着丝焦急:“相公见谅,实是事情紧急,又不能假手于人,我这才冒险来见您。”
苏理廷落座,温声道:“不着急,慢慢说。”
毕长荣清了清嗓子,字斟字酌地说道:“去年秋天,沈姑娘去世后,您将守义派去了横山。”
苏理廷目光微微一紧,旋又淡淡道:“是,红棠病逝,我派守义去横山,秘密寻找沈世诚,看能不能用这个消息把他给引出来。”
毕长荣沉默片刻,说道:“守义死了。”
苏理廷一惊,霍然站起:“谁干的?”
毕长荣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平静地说出第二句:“沈世诚也死了。”
他这句话说得甚轻,却如同石破天惊,苏理廷被震得浑身一哆嗦,慢慢坐下,半晌,方语气干涩地问道:“死了?”
“是。”
“怎么死的?”
“他十五年前出家,投入塔尔寺,成为有名的宗格阿桑活佛,两年前坐化。”
“坐化?”苏理廷仿佛一时无法理解这两个字,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是。”毕长荣道,“当年那件事情之后,沈世诚为了躲避追捕,遁入了寺庙之中。他精通蕃文,手上又有些功夫,倒让他渐渐混了出来,宗格阿桑活佛的名头在青海一带无人不知。两年前他病重,结跏跌坐、圆寂归西。坐化后他的弟子将他放入圆缸之中焚化,拣舍利子供奉在灵塔之中,整个过程都有信徒念经为其送行,几千双眼睛盯着,万万做不了假。时至今日,还有无数信徒冲着宗格阿桑活佛的灵塔顶礼膜拜。”
“宗格阿桑活佛?”苏理廷又喃喃重复了一句。
片刻后,他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他生前桀骜不驯,满手血腥,可只要穿上了那身假模假式的袈裟,就能洗掉所有的罪孽,还成为了什么劳什子活佛?”
他忽然愤而起身,在室内急速走着,冷笑道:“我因为他家破人亡,红棠因为他一生孤苦,他却以活佛的名义升天,便是死了,还能尽享世人的供奉。这世上若真有菩萨,我倒想问一问他,这因果报应、天理循环又在哪里!”说到最后一句,他已是咬牙切齿。
毕长荣忙劝道:“相公看开些,沈世诚若还活在这世上,咱们总归是睡不安稳。现在他悄悄地死了,实是死得好、死得妙啊!”
“死得好?”
苏理廷顿住脚步,过得片刻,他清癯的面颊痉挛了一下,爆出一阵大笑:“是!是!是!你说得对,死得好,死得妙,死了干净啊!”
他心中又是兴奋又觉空荡荡无着处,好一会儿才想起毕长荣先前的话,忙转身问道:“你说守义也死了?”
“是。守义寻到塔尔寺,确认沈世诚已死,正欲离开,不想被顾九的人盯上了。”
苏理廷一震:“顾九?”
“守义发现不对劲,马上回到熙州城,想联络我派在那里的暗桩。可他只来得及将消息隐密地递出,便被顾九派来的人追上。为了引开追兵,他不幸中箭,坠入山崖而死。”
苏理廷面上闪过悲戚之色,缓缓道:“守义有没有……”
“相公放心,自始至终,守义都没有透露一丝沈氏兄妹的消息,沈世诚已死,这世上知道当年秘密的人——”
毕长荣抬起头,坦然与苏理廷对视,道:“便只有您和我了。”
苏理廷看着毕长荣,唇边慢慢地勾起一抹淡笑。
这一刻,他终于确认,那个叫做沈世诚的人死了,死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那恐怖的往事、那令他一想起便辗转难眠的秘密,都将随着“宗格阿桑活佛”的升天而长埋于地下。
不会再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紧紧扼住他的咽喉,令他喘不过气来;
不会再有那样的寒锋,令他想起便凉透身周,这么多年竟不敢踏入秋棠园半步;
十七年来如附骨之蛆般的噩梦,十七年来的如芒刺背、栗栗危惧,终于在这一刻消失了。
他胸臆中透出无声的狂笑,笑着笑着眼角竟然渗出了泪水。毕长荣看着他近乎扭曲的面容,不由深深地低下了头。
苏理廷也知自己今夜有些失态,逐渐平静下来。他借着转身擦拭了一下眼角,喝了口茶,嘶声叹道:“只是可惜了守义。”
毕长荣也叹息了一声,忽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相公,守义在密函中还留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自横山蕃部中打探到消息,琵琶川残部这些年一直在寻找沈氏兄妹。其中一支因为在十八年前远走西域,没有受当年的事情牵累,故而残存下来。他们的首脑是一个叫做‘媚娘’的女子,听说已经到了京都。”
“媚娘?”苏理廷悚然一惊。
毕长荣忙问:“相公认识她?”
“她是红棠的堂姐,聪慧过人、性狡如狐,在族中威信极高,当年若不是她远赴西域学艺,琵琶川会不会被灭族尚是未知之数。”苏理廷叹了口气,眉头蹙起,“她到了京都?”
“是。相公放心,我已派心腹暗中寻访,只要发现她的踪迹,便能斩草除根。只是……”说到这里,毕长荣停住了话语。
苏理廷觉得他的语气有些怪异,抬头看了看他:“只是什么?”
毕长荣踯蹰许久,方低声道:“大姑娘那里,您打算如何安——排?”说到最后两个字,他稍稍加重了语气。
苏理廷眼皮子微微一跳,他看着毕长荣,半晌都没有说话。
毕长荣低声道:“大姑娘虽然不知道当年的事情,但她终究是沈姑娘的女儿,说不定就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若让媚娘寻到,只怕会惹出泼天祸事。”
苏理廷沉默须臾,道:“茂叔。”
“是。”
“其华她……”烛火跳跃的光芒将苏理廷的脸照得阴晴不定,他盯着毕长荣,缓缓道,“她是我的长女,不能令她归宗,已是我平生之憾。待她孝期满了,我会为她远远地寻一门好亲事,让她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
毕长荣与他对望片刻,慢慢低下头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