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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净水泼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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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许给我,注定要用一生来偿的诺言。
沉重。
我不是你;你瘦削而坚实的臂膀,承受着我所不能想像的重量。
把手覆上心脏的位置,掌心之下那扑通扑通的节奏,稳健;可惜,是我不是你。
让我无奈又自怨自艾的,是我,而不是你。
现在的我,害怕黑夜。无月的夜是如黑漆的古墓,有月的夜是如手电的白光洒进墓道。恍惚间我总听到你的声音;你的身影坚定挡在我面前。多少的灾厄,是你来扛。
迟了的,对你所谓我的爱的醒悟。』
蝉鸣洋溢着热情钻入帘栊,杭州湿热的夏天七月。太阳蒸腾着西湖的水,毫不留情地把那有着美景的地方变成大号蒸笼。
大下午,太阳正毒,西泠印社旁的小古玩店里半个客人也没有。伙计趴在柜台上正昏昏欲睡,而作为老板的吴邪窝在楼上,开着空调对古兵器做保养。
其实这种东西也少有太好的品相,难收;收到了虽然好出手,但运输难矣。每每胖子把这种东西带给他时,总问一句,小吴你要这种东西干什么啊。吴邪也总是拍着胖子的肩膀说,你们老说我招邪物,拿这种东西搁屋里挡煞用。
然后胖子张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把唇翕合了几次,终究没让话脱了口。吴邪就笑着催王盟快上茶,彻头彻尾的小奸商嘴脸。
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要挡煞的话,有闷油瓶那把黑金古刀还不够吗。只是两人默契地避开那个名字,绝口不提,还言笑晏晏。
吴邪放下手里的兵器,叹了口气,伸个懒腰倒向床上;而目光被挂在壁龛里的黑金古刀磁石般吸引着偏移过去。
笑,带着些许自嘲。
真是的,还不回来。他用嗔怪的语气轻声念叨,露出一丝倦容。
我想你。吴小老板这么想着。
于是起身收拾东西,把保养好的兵器放回锦盒推进壁龛下,拍拍手,自言自语。
伸手捧出黑金古刀的动作掺杂了“你不会孤单了吧”七个字。
入手依旧是那么沉重,不过现在吴邪已经不那么觉得了。“锵”的一声,刀身与鞘口摩擦出深沉的金石之声,明晃晃的刀身上映出了自己的脸。
只是一张好像少了什么的熟悉的脸。
啊,看来不会了。
推开房门,热浪猛地扑来,一时间竟有点窒息的感觉。吴邪深呼吸,去接了盆水,清澈的水里一上一下浮个木杓。他把盆放在店门口,一杓一杓向灼人的路面洒水。
飞向地面的水滴滋滋地腾起一小片水汽,门前沾湿了小小一方路面。从一开始不忍睹的汪洋,到现在一片淡淡的深色,这段长长的时间过去,他已经洒得很熟练。纤小的水珠反着七彩的流光,晃得吴邪一阵目眩,他抬起衣袖揩了把汗湿的额头,微笑,端起空了的盆准备往回走。漾着树叶和蝉鸣的风摇曳他衬衣的下摆。扶了扶眼镜,黑色的瞳眸里流过一道复杂的伤哀。
地面有点震颤,伴随着胖子的大嗓门。
小吴你又跟这洒水呐!是欢迎你胖爷我来吗!
吴邪连头也不回,径直向里走:你得了吧!你要是也得净水泼街黄土垫道的欢迎那古时候的皇上可是当的太掉价了点儿。
他阁下盆,毫不手软地把王盟从周公门口拖回来,让他赶快上茶。伙计揉着惺忪的睡眼,上了两杯当年的明前西湖龙井。胖子看来是热坏了,一张肥脸通红;渴急了端起来就往嘴里倒。那场面看得吴邪心里一阵抽痛。
喝完胖子就把那官窑的茶盅往桌子上一扔,咣当一声,就跟摔的是吴邪的心一样。缓过来的胖子抹抹嘴,从背包里掏出一把小弯刀,在紫檀的桌面上推着滑过去。
给你,这回下斗捞了不少好东西。胖子的眼睛都乐没了。
吴邪拿起细细端详:谢谢,这样它就不会孤单了。
他边笑边说出有点孩子气的话语。自己都分不清口中说的到底是“它”还是“他”。低了头,捧起茶盅,就算在夏天那热气也呼呼地向上冒。吴邪眼前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是因为眼睛的湿润还是因为升腾于茶水的白雾。
大着嗓门咳嗽,胖子赶紧岔开话题。
其实不止下午要洒水,每天早晨刚开门时先洒一次,下午两三点最热的时候洒一回,每天半夜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还要洒一次,不管什么天气,不管什么季节,哪怕早晨会结冰。三叔说,你这洒水的手艺搁古代都能给帝王出行的路上洒了。闻言吴邪纯粹是硬挤出来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呵,是啊。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本来就是恭迎帝王出行的礼仪;而半夜的十一点到凌晨一点,正是一天之中阴气最重的时刻。那么,用迎接古代帝王的礼仪来迎接你,你就一定会回来吧。
我相信,我相信着,张起灵,你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对不对。
口袋里的手机吵了起来,吴邪接起来,是母亲打来的。
小邪,今天晚上回家吃饭吧。
嗯,好啊,我回去吃。
你奶奶也等着你,还要亲自给你做喜欢吃的。
啊,是吗!别让奶奶累着,还有您也是。
你忙,注意点身体啊。
谢谢您!妈我这还有客人,先挂了啊。
这是胖子已经点了根烟,在圈椅上半仰着喷云吐雾:我说天真啊,你胖爷我忽然觉得你很幸福啊。
吴邪转过头,报以一个染了阴影的微笑:诶,从某些意义上说是这样的。
有人在等着、呼唤着,并不是一个人,哪怕电话多短、叮咛多烦;可是有家的感觉,真真切切地被爱着。
但偏偏少了你。没有你,终究是缺了一角的遗憾拼图。充斥了我余下生命的,只是空落、旷寞和寂寥。
胖子叹了一声,呼出的烟气绕而不散:天真你也别再抱着幻想了,小哥他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他也回不来了,没什么好幻想的。我可是亲眼看他倒下,血溅了我一身一脸。我想我到死也不会忘记那种温度。
吴邪还记得,他身上的麒麟纹身似要跃出般生动;吴邪还记得,他额发画出的弧度;吴邪还记得,他倒下是那声音,至今清晰地在脑海中回荡,挥之不去。
他状似平静地说完话,一双干净的眸直直看着胖子,简直干净到空洞。胖子被看得心寒,尽管了解吴邪不会轻生,也还是胆战心惊地旧事重提:你可千万别寻短见啊!你想想你爹你妈,你三叔还有潘子他们,还有你胖爷我,都在,都陪着你呐!小哥用他的命换回来咱的命,咱不能辜负了他的心意!
我不会,什么时候我轻生过。吴邪应着:我不会,哪儿能啊我还没活够。
是本人回答的缘故吧,胖子终于安心拍着他顶几个人厚的大肚子,说那我就放心了。
他晚上就走,吴邪就说咱去喝茶吧,趁你还在。
这什么啊说得就像我要死!胖子大声抗议。
借机吴邪以上楼换衣服为由逃也似的回到楼上,砰地关上门又倚在门上大口喘气。这种压抑的感觉就好像是有一条粗壮的蟒蛇紧紧绞着他,把他肺里的空气挤出,把身上的骨头勒断,最后吞吃入腹不留痕迹。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不由得双腿发软,背贴着门板刷的滑下去;窒息中又看到了他回头对他的浅笑,点点暗色的液体落在自己身上,那温度像是能把皮肤灼穿,蚀骨地痛。
你说,让我活下去,我做到了,可竟是那么痛苦的感觉。
以换个衣服来说,时间也太长了。胖子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大力砸得门板都快从门框上脱落下来。吴邪小声说了句我没事,慢慢站起来。即使浑身无力,他还是换了衣服,挂上程式化的笑容开门出去。门外的胖子拼命扶胸口,一大段的牢骚,一脸的心有余悸。
没事,我只是有点中暑,咱们走吧。吴邪一拽胖子肩膀,几乎是用拖的把他拉了出去。
吴邪的世界没有中心。他站在窗子灰色的这一小方,望着窗外彩色的世界,一切的喧嚷,一切的过往,都与他无关。他只是扮演着一个活着的吴邪,只是一具行走的躯壳。
两个人在茶馆一番长谈后各自离开,吴邪就想走回离这家茶馆不远的家。
路上很安静,只因为没有什么人。尽管这样,他还是等着红灯变绿;而灯亮了,他就向前走,蓦地余光看到有一道疾速的车影。
超速的、无视红灯的模糊车影。
吴邪只来得及转了一下头,那车头狠狠撞上身侧的感觉就传来;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飞起,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状;可是他竟然不觉得疼。
爸、妈、奶奶,对不起,以后我不能陪你们一起。
胖子、潘子、三叔...抱歉我不能再和你们一同下地。
王盟,店子里只剩你一个人了啊。
......
吴邪看见了张起灵。
那张万年的冰山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窗子的里侧瞬间有了颜色。
吴邪想伸出手去拥抱那长久不见的人;用尽全力勾起了嘴角,轻笑。
起灵,就算你不回来,我陪你。
『你许给我,注定要用一世来尝的凄凉。
悲怆。
你鲜血的温度,是我此时正在流逝的体温。鲜明,我不禁失笑。
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本来是想迎回你,却忽然发现是我为自己铺好的桥。
也罢,于现在而言,无论是你或我,又有什么分别?
我到底是有多久没有见过你的黑发、你的墨瞳;那只从腰腹蔓延到肩膀的麒麟,还在灼灼地燃烧吧!
啊,对了。看到你,我第一句一定要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