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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马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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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着城北驻军的花名册,共有两万人,原本不设元帅一职,各营分设营长、屯长,下设队、什、伍,各设长官。
魏云音从中抽取五千精兵带走,并递折子给袁勖怀。两万兵士去并州,吃住都是问题,也用不上那么多人筑堤种地。丞相准了,并将这五千人大小事宜系数交给她。
全军启程前日,魏云音奉召入宫,在暖阁内见到许久未曾见到真面目的烈帝。
他心情甚好,还邀魏云音一道吃绿豆糕。
身着玄黑绣金龙纹的常服,广袖安顺地搭在膝上,看着魏云音吃下一块,烈帝递给她茶水。
她心头微诧,但不露声色接过来,贡茶清甜,雅然天成的香气在唇齿喉中徘徊不绝。
魏云音弯起笑,“皇上从哪儿得的厨子,做糕点的手艺真不错,回头也教教微臣。”
烈帝莞尔,“这名厨子你也认识。”
“?”
“朕的儿子,韶容。”烈帝目不转睛地望着魏云音,只见她眼底悄没声息地滚过去一丝情绪,转瞬归于静寂。
抬起脸来笑,“微臣同四皇子已经认识,却不知他有这样的好手艺。”
“君子远庖厨,容儿是君子。”说起儿子,烈帝难免有些骄傲,不同于对太子那种疏离,反倒像是民间父母提及家中幺儿,眉目间自有他自己也难以控制的宠溺。
“那倒不好再勉强。”魏云音遗憾道。
“不过……”烈帝一顿。
魏云音心头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果见中年的帝王脸上笑意越盛,“我儿想去军中历练,就在你手下,当个军师吧,此事是家事,不要宣扬出去。就称他是容白,进士出身即可。”
魏云音惶惑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
烈帝立起手一摇,拒绝她要胡诌的理由,慈祥温和地道,“你要照顾好他,从前可都是他照看你。”
走出暖阁,日光劈头而下,魏云音张了张嘴。
空气里有树叶的香气。
烈帝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到底是何解,他见着她,并无杀机,也无冷冽。
她甩了甩头,她还是猜不透这些九曲心肠的长辈。
就像母亲将要被问斩的前夜,在院中温柔无比地对爹奏的那曲《凤求凰》,她懵懂地坐在树下秋千上,轻轻荡着。
娘亲和爹的手紧紧交握,一家三口,像是曾过去的千百个日夜般,宁静和乐地享受天伦。
翌日皇城中军撞开季王府的门,小云音哭闹不已,她曾是宫中御医的爹,将她抱在怀中,手势无比温柔,大掌抚着她的脑袋按在怀里。
风也来,雨也哭,唯独爹爹的怀抱是最坚固的港湾。
那意气风发,眉目含春的少年丞相,笑吟吟地上前同季王行礼。
小云音见过,他是新上任的当朝丞相。
母亲的五官刚硬而坚定,那笑得无比亲切的丞相却说,他是来监斩,要斩断西陌皇室血脉。
直到后来逃亡,魏云音也不懂,分明来杀人的丞相,为何要笑得如同街头沽酒的娘子。而早知第二日会命绝的父母亲,为何还能那样镇定情深的彼此相依,丝毫不乱。
她记得爹将她抱在怀说的那句,“别怕。”
也记得白布在寂静的四周拉起,那仿佛亘古都巍峨不动的皇宫,在身后化作黑白的背景,生得柔弱而好看的丞相大人。
微红的薄唇里轻描淡写浑不在意地吐出来两个字:“斩吧。”
烈帝也知晓她的身份了啊。
魏云音叹了一口气,看着庭中树上的落叶挣扎了一下,还是摇摇坠落。
时日无多的感觉,在这不多的时日里,她还有许多事得做。
此次拔营袁勖怀未能相送,据说是得了风寒床都下不来。魏云音对袁勖怀的评价又多了一条:体弱多病平胸受。
回头给爹写信送去风寒药自不提。
并州在知秋的时节,气候却已经有冬天的严寒,像是冬夏为了相聚,活生生杀死了秋天。
为了不惊扰并州百姓,军队在城内偏僻处驻扎,不是安营扎寨,而是打地基热火朝天地开始修房子。
半月不到就修起来构造简单的宅院,排排营房显示了这波驻军长期入住,要在并州扎根的决心。
那日日在魏云音跟前晃来晃去,“将军”喊得既順且溜的楚行云,好不容易讨来一间屋子,虽说是简陋了点,四面漏风,面积却很大,很长的一通屋,比将军住的地方还要大而气派。楚行云相当满意。抱着被子要打地铺的第一晚,听见阵阵马蹄声响。
楚行云困得不行,拿被子裹成个粽子躺在冰冷的地上,只留了鼻子在外头。
什么毛乎乎的东西扫上了脸。
楚行云睁眼一看。
小兵牵着马,马儿的缰绳系在栏杆上,扫了他的脸的是一堆稻草,楚行云脑子不太清醒地问,“你们来干嘛?”
他声音太小。
小兵莫名其妙地摸摸脑袋,没头没脑地走出去。
监军大人同鼻孔硕大的马匹脸对着脸嗅了半天,终于抽着鼻子哭了。
第二天一早鸡刚叫,楚行云就在魏云音屋子外头扯亮嗓门大哭。
“哇哇”之声惨绝人寰。
放他一进门,楚行云抱住将军的小腿,“屯长欺负我!”
魏云音知他说的是干戚,忍不住抽了抽腿,非但没能抽回来,还差点被他扯落了裤子,一时怒道,“跪好了!”
楚行云挺直身,鼻子还在抽抽。
魏云音提好裤子,喝了口茶,才放缓了声音道,“监军有什么事好好说,哪个屯长欺负了你,本将军给你做主。”
“就是……就是将军的师父。”
“监军没记错?”
“就是记错我姓什么,我也绝不会记错他!”楚行云一肚子委屈。怪不得那屋子又宽敞,四面还透风,特么根本不是人住的,就是个马棚。
他现在还浑身沾着稻草,被子着人洗了晒,没有被子盖。在马棚的角落里小心翼翼躲避马蹄将就了一晚,现在鼻涕长流着好不可怜。
胡二心好地端热水来替他擦了擦脸,又小心翼翼退下去。
魏云音听楚行云说他住马棚的事是干戚安排的,忍不住笑,“一定是监军记错了。”
“不可能!”
“你要告屯长的状对么?”
“是!”搞不死他他就不玩儿了。
“那好,胡二,把屯长们叫来。”
等十名屯长排排站好,魏云音一一介绍给楚行云认识,牛高马大的陈川,皮肤粗糙像个蔫茄子的胡春,虎背熊腰的林术,像个面团的小少年苏峰,还有吴岩、穆声、葛覃、兆措、田素、郭轩。
楚行云从左看到右,又从右往左横扫一眼。
“不对,干戚怎么不在?”
陈川粗声粗气地嘲道,“监军怎能直呼副将之名。”
楚行云语塞,他不知道干戚已经任副将一职,摆手大叫被魏云音骗了,一干屯长鼻子里哼哼着退出去干活。
苏峰尚且肿着核桃眼,不记得哼哼,路过楚行云的时候斜眼扫了下,嘴巴里嘟哝,“小爷觉没睡醒,否则一枪挑了你。”
那就是个十五六的小少年,还生得细皮嫩肉。
楚行云聊袖子扬手想教训教训他,好歹把他打醒再战。
谁知苏峰像条蛇似的,一溜就从他腋窝底下闪过去,楚行云稳不住脚,直冲向桌案,还好桌上还没来得及摆早饭。
魏云音摇着头拉他一把,食指并拇指将他的领子捏着,待屯长们都退出去,才放开楚行云。
楚行云气鼓鼓地瞪她,“将军戏弄我!”
“正是。”她笑着点头。
“……”楚行云坐在饭桌旁不走了,魏云音唤人进来摆饭。
她一面喝粥,一面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楚行云坐不住了,他也饿了,肚子里一直在咕噜。桌上只有两只碗,魏云音让胡二坐着一块儿吃,饼子和稀饭。
楚行云伸手去抓饼。
手被筷子夹住了,筷子松开,留下了一道红痕。
他忿忿不平地挠着手背,这才低声下气道,“将军,我饿了。”
魏云音笑了,让胡二去取碗筷。
等楚行云狼吞虎咽吃得差不多后,魏云音方才开口道,“我对种田一事一窍不通,听说监军是农家出身。”
楚行云的眉毛都要翘到脑后去,筷子一放,刚要开始长篇大论。
魏云音打断他,“我给监军安排了新的住处。”
楚行云小心翼翼地瞅她一眼,“这次又是哪儿?粮仓还是茅厕?”
“都不是。”魏云音笑摇了摇头。
楚行云放下些心来。
“吃过饭先引你去看,要是监军满意,末将分两队人与你,翻新农田的事就全权交给监军去管。”
新屋子真是人住的地方,墙上配着宝剑,桌上摆着笔架书册,背后有高高的书架,尚且空着等候主人的安排。床上有厚厚的被褥,被子是他喜爱的蓝底儿白花(审美……),楚行云摸了摸褥子,很厚,很暖和。
也不漏风了。
不必和牲口睡在一处。
“这房间也是副将给你安排的,他也住在这儿。”
楚行云忽有不计前嫌,感激涕零之意,捣蒜一般连连点头,“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使尽浑身解数,不计辛苦,为将军鞍前马后。”
“不必了……怕你被马踹。”魏云音道。
“……”
“好好种地就是。”她笑眯眯的。
楚行云又是一阵点头。
这时候从门外走进来个人,一面走一面整理手上新的皮甲,见楚行云一头乱草地在自己房中,刚练完枪回来的干戚转头吩咐守在门外的小兵,“昨日让准备的小榻呢?”
“回副将,就停在院子里。”
“拿进来。”
是张只容得下一人的竹榻,干戚命人支在床边,中间挂上厚厚的帘子一遮,卧房一分为二。
楚行云感动得眼睛都红了,“资源这样紧张,副将愿意在我房中分这点儿方寸之地,睡这么窄的竹榻,也算是以身作则了。微臣再也不腹诽你了。”
干戚浓黑的眉毛好看地躺平了,没有什么表情,“不,这张是给监军的。本将没有那么短,这竹榻装不下我。”
楚行云一头雾水地回头去找魏云音,只见抚远将军不好意思地笑了,“如今资源紧张,将士们都只能睡通铺,一间屋子排排挤二十来人,监军就……以身作则吧!”
干戚从柜子里翻出来一床又小又薄只能勉强遮住楚行云上半身的被子来,“你先凑合着,等你的被子晒干了,就换过来。”
楚行云还想说什么。
就听见干戚像铁一般的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双手握拳,双脚拉开个弓步,轻飘飘地斜过来一眼。
“监军还有什么要求吗?本将都会尽量满足的。”魏云音嘿嘿一笑,白牙与奸诈一色。
“……没……有……了。”委屈地抱着被子躺在硬邦邦的竹榻上,长短刚好,楚行云咕哝着咒骂着什么,骂着骂着就睡了过去。
魏云音同干戚一出门,她往门内望了望,警告干戚道,“别再欺负他了,他昨晚上被马欺负得狠了,估计今天起不来床。”
“是。”干戚难能乖顺。
只等着魏云音走远了,武将撩起袖子露出健硕的胳膊,他绝不会欺负嫩白小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