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浔引》小兰乱流年

32、拈花绕指柔

　　4.

　　蓝笙是在柳府呆到天黑才离开的。她拒绝柳墨筠相送，在走出柳府大门时却见一袭白衣的男子正站在不远处。

　　此时天色已暗，但仅是瞥了一眼那人的轮廓，蓝笙便料定那人是傅安。淡淡的月色下他的身影如此单薄，以他的身份，他又何苦为赎罪而一直忍受她的折磨。蓝笙紧攥着拳头压抑住想要上前抱住他的念头。

　　“你一直都在此等我？”蓝笙的语气极为肯定，根本没有要询问对方的意思。

　　傅安也并未回答，他随即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木盒上的花纹雕刻的极为精致，论其雕工绝不比皇帝御用的木匠差。傅安知道她喜欢各类繁花，所以每年生辰时，他总会在木盒上雕出不同的花送给她。

　　这次他雕的竟是杏花。难不成这是在嘲笑她水性杨花？一股无名火不禁涌上心痛，她接过木盒却又转瞬扔在地上。

　　“以前收你的木盒，只是觉得这木盒好看而已。但现在你莫再做这些无聊的事情以免让我师兄误会。”蓝笙说完又大力一脚踩在木盒上。

　　傅安看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如常，但他紧抿的双唇却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你且记住自己的身份。”蓝笙沉声道。

　　回去的一路上，因为害怕去看傅安写满黯然的双眸，蓝笙匆匆走在傅安前面。分明那么在意他，可自己却陷入想爱却又不能爱的挣扎中。

　　寂静的长街上，回响着两人极有默契的脚步声。“傅安。”蓝笙突然停下来说道：“若你不愿继续留在泽雾，我现在就可以放你离开。”

　　傅安脚步一顿，看向眼前娇小而又固执的身影扬起一抹苦笑。

　　傻丫头，若是他想离开的话，当年他又何必把自己打成重伤让她收留自己。

　　“我不会离开的。”低沉温润的声音在蓝笙耳边响起，这还是傅安第一次开口对她说话。

　　是了，她早在多年前听到他说梦话时就知道他不是哑巴。但他不愿说话，她也就继续当他是哑巴。更何况她根本不想听到害死她父母的人同她说话。

　　过去她收留傅安，是想让他守在泽雾为他的过失赎罪。对于西蛮皇子来讲，整整十二年无形的囚禁想来也够了。她现在愿意……放开他离开。

　　“随你。”蓝笙扔下话走进客栈。

　　月上中天，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的蓝笙最终还是忍不住跑去之前扔掉木盒的长街。看到那已被她踩得支离破碎的木盒，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木片又全都捡了起来。也只有在这四下无人的时候，她才不用刻意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上次被司徒楠摔坏的木盒她最后是花了三天时间才用银丝绑好的，这次虽被她踩得更烂了些，可无论花费多少的力气她也会修好它。

　　蓝笙专心捡着地上的碎木皮，却不曾注意到垒在旁边店铺外的油桶竟在这时因为绳索断裂向她砸了过来。等她反应过来时，一切早已来不及。

　　“小心！”

　　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打破长街上的宁静。蓝笙将木片紧攥在怀里，然而预料中的痛楚却并未来临。

　　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脸上，当她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为她挡下油桶的傅安。殷红的鲜血不断从傅安口中溢出，这刺目的画面是蓝笙从未想到的。

　　蓝笙颤抖地看着他，只见傅安长松一口气吃力地对她笑道：“你没事，就好……”

　　“傅安你这蠢驴！我力顶千斤，就算这油桶砸过来我也能直接挡住，最多也就是受点皮外伤而已。你倒是来添什么乱？”蓝笙慌忙地抱起傅安就往柳府跑去。

　　“对不起……是我一时情急，才会失了方寸。”看到蓝笙险些受伤，他唯一想的便是替她挡去所有的痛苦。

　　鲜血染在傅安雪白的衣衫上，蓝笙只觉刚才的油桶好似砸在她的心口上，痛得她难以呼吸。“王八蛋，谁让你对我这么好的？”蓝笙大声嚷道。

　　然而傅安却轻抚着她的脸颊，浅笑道：“因为你值得。”

　　“你……”

　　待蓝笙赶到柳府时，傅安早已陷入昏迷。“柳墨筠，他现在到底怎么样？”

　　这还是柳墨筠第一次见蓝笙如此心痛着急的样子。他理了理衣袖藏好自己险些暴露在外的夜行衣：“傅安他肋骨刺入肺中。若放在平时他必死无疑，不过有我柳墨筠在你且放心。”

　　蓝笙站在此处只会碍事，柳墨筠便让她去屋外等着。

　　5.

　　月朗星稀，蓝笙呆若木鸡般坐在石阶上看着自己双手的鲜血。

　　十二年前，她是多么痛恨傅安的出现，现在就有多么害怕傅安就此自她生命中消失。

　　蓝笙的外祖父乃是方德的管家，当年随方德一起逃入泽雾。照理说泽雾现在应该居住着不少方氏的后裔才对，然而最后在泽雾活下来的却只有蓝笙的父母。其实更确切来说，活下来的只有雪池巫族后裔。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泽雾里虽有能解百毒的圣昙花，但却解不了泽雾泉水中的慢性毒素。看着自己的亲友相继死去，方氏族人只当是自己受到的报应。又因方德在进入泽雾时，曾让所有的人立下血誓此生都不可以离开泽雾，所以就算死也没有人想再离开泽雾。

　　蓝笙的母亲曾告诉她说，跨过泽雾的另一端便是充满神秘的雪池。也正因为她是巫族后代所以才无惧从雪池那边留过来的泉水。当年她父亲不过是普通人，外祖父为救他便将自己全部的巫力传给了他的父亲。蓝笙原以为他们一家三口就此便能在泽雾平静的生活下去，然而傅安的出现却让她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

　　他处心积虑闯入泽雾，又在间接害死她父母之后逃了出去。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在大漠上捡到重伤的他。

　　傅安被她又带回去后，她并没有真心想要救他。不给傅安药吃，就连食物有时她也故意忘了给他。就这样傅安的伤拖了近大半年才见好。看到能够下床的傅安，蓝笙只觉这样的惩罚对傅安来说远远不够。于是她便已救命之恩为由，逼迫傅安留在泽雾当她的花匠。

　　最开始的时候，她原以为傅安是哑巴。但有一次她竟在半夜里听到傅安在梦魇中说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能够把父母还给她吗？

　　后来她越发令人发指的挑剔傅安，然而对于满怀怨恨的她傅安却总是一笑置之，然后再按照她的要求做好每一件事。

　　她的口味刁钻，喜欢在菜里放花椒却又不爱辣，于是傅安也就依着她的口味道道菜都是如此。她喜欢喝竹叶青，傅安便总是在天未亮之前就林子里给她才采晨露酿酒。傅安原本只是在院子里替她照料圣昙花，但在得知她喜欢的不止是圣昙花之后，他便在院子里种上了各类繁花。

　　傅安装哑巴，而她则装瞎子故意去忽略傅安对她的好。但她却忘了自己的心并非铜铁所铸，迟早有那么一天会被傅安捂热。

　　不知所措的蓝笙最终选择扔下傅安独自离开泽雾，那时她不知哪里来的自信竟笃定傅安会继续留在泽雾替她种花。

　　蓝笙每年都会选在自己生辰的那天回到泽雾，除了为确定傅安是否离开之外，她其实更想的是为见傅安一面。

　　第一年傅安没有离开，第二年同样如此。这十年来蓝笙早已养成习惯，好似她一回头就能看到默默站在原地等她的傅安。

　　她对傅安的怨恨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变味，等她发现时，她已经无法将傅安挤出自己的心海。

　　6.

　　傅安醒来的时候，看到蓝笙正趴在他的床边。跟过去无数次一样，蓝笙的名字在他舌尖百转千回却始终说不出口。

　　他不是哑巴，也并非不愿说话，但他……在十二年前看到蓝笙的那一刻竟不知道自己该对蓝笙说什么。

　　一句对不起，远远不能弥补他对蓝笙所造成的伤害。他忍着剧痛轻柔将自己的衣衫搭在蓝笙身上。眼前的女子睫羽修长，白皙的脸颊染着一抹如桃花般的粉色，凝视着蓝笙睡颜的傅安竟轻柔的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柔软的薄唇如同蜻蜓点水般一碰即离，此时假寐的蓝笙只觉自己的心跳宛如雷鸣般作响。

　　其实早在刚才听到动静时，她便已经转醒，只是她还来不及睁开眼便感觉到傅安近在咫尺的呼吸。

　　整整半个时辰过去，蓝笙的脑子仍旧是一团浆糊。最后在确定傅安已经又再次陷入沉睡之后，她才起身离开。

　　门被蓝笙轻声阖上，但睡在里面的男人却在这时睁开一双黯然的眼眸。

　　他跟蓝笙真正相处的时间只有两年，但他对她的一切却都了如指掌。他除了是蓝笙的花匠，更是西蛮的皇子。即便是常年居住在泽雾中，他仍然有办法打探到有关蓝笙的消息。

　　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他都铭记于心。他自然也能料到，在发生这件时候蓝笙对他态度的转变。

　　自蓝笙那日从他房间离开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他的起居饮食都由司徒楠所料理。

　　“这个死丫头竟然把我当佣人一样使唤。”司徒楠一边喂他吃药，一边好奇地问道：“喂傅安，那丫头脾气比茅房的石头还臭，你到底喜欢她什么啊？”

　　对上傅安深沉的目光，司徒楠这才想起傅安不会说话。于是他又兀自说道：“也许男人啊都是贱骨头。阿措那丫头对我的态度也是冷冷淡淡的，可我就跟脑子被驴给踢了一样竟为救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喜欢是没理由的。”

　　耳边突然想起的声音吓得司徒楠手蓦地一抖，险些将汤药洒在傅安身上。

　　“你……竟然会说话？难不成……外面的铁树开花了？”

　　原来这小子竟然不是哑巴。在喂傅安喝下药后，司徒楠立马激动地将这一消息告诉了他的师妹。哪知正在喝闷酒的蓝笙却淡然地应了一声。

　　“你既然早就知道他不是哑巴，为何不告诉我？”感觉被耍了的司徒楠咬牙切齿地质问道。

　　一坛子竹叶青已见底，蓝笙蹙眉答道：“我从未说过他是哑巴。他不过是不愿意同我说话罢了。”

　　“什么叫他不愿意同你说话？”司徒楠满脸疑惑。

　　只见微醺的蓝笙扬起一抹酸涩的苦笑：“因为我利用他对我的愧疚，强行把他囚禁了起来，而且整整囚禁了他十二年……”

　　他的师妹竟然说自己囚禁了一个男人整整十二年？！此刻风中凌乱的司徒楠真不知道是该认为蓝笙说的是醉话呢，还是真言。

　　看着一脸苦楚的蓝笙，司徒楠不由同样苦楚的扶额。他和蓝笙做了十年的师兄妹，他自认对蓝笙十分了解，没想到他根本就不曾看透过自己的师妹。